满仓双手提着草筛,低着头一语不发,秋红略略地斜一下头,用眼的余光扫视一眼七叶树,似乎比往常更加激动——她不仅动起了手指,头也跟着舞动的手臂一颤一颤,摇荡起来的满头铃铛哗啦啦地响:“舍不得掰开俩大眼使劲儿看看,咋也舍不得支棱起俩大耳朵好好儿听听!人家日本的娘儿们,那才叫个能!人家把闲来的工夫儿,都使到了正经地方儿!”

  月琴浑身一抽,两只手搓来搓去地使劲来回拧。

  王炳中又一次感到,那只不知好歹的小斑鸠,又在大老雕的巢穴里蹬腿亮翅了。他真想跑上前去,一把拧住那个小“斑鸠”喝问一声:这么好的一个小嘴儿,你还能把多少做得说不得的事儿,都给翻出来当歌儿唱?

  或许是他真的没有那点儿胆气,只是用脚使劲蹬了一下地,那把摇着的椅子便猛地向后倾斜而去,几乎要将他甩向那一边。摇椅在一个很高的角度略停顿一下后,便又猛地向回摇,和地面的红石片碾轧出呱吱呱吱的响声。

  牛秋红的两个月牙儿眨都没有眨,继续数落弯腰站着的满仓:“这人也是!——戳到人前倒也那么粗那么高,就算站没个站相,坐没个坐姿,俩眼俩耳朵总不能白长!满仓!把籽种今儿黑夜就整饬好,簸簸筛筛,捡点儿饱满的,端正的,正模正样儿的!耩地的牲口就挑那些多吃不多做,攒着闲劲儿啃槽耍的!掂对好家具,赶明儿要下了透雨,立马就能上手,啥活儿都整仔细了,别总是弄的动静儿不小,籽儿又饱,墒又好,费那么大的劲儿折腾,到时候儿弄不出几根苗儿来!”牛秋红似乎对自己最后的那句话很是愉快,说完后便得意洋洋地踮着一双小脚,颤悠悠地回到了北房,又咣当一声关住了房门。

  月琴听了“弄了那么大动静儿”的话,拿着扇子的手就分明抖了起来,她猜想秋红一定是偷听了她“海的呻吟和浪的呼唤”了——也亏了大太太那刀子一般的快嘴,那世上能做不能看、能看不能说的,都叫她给抖搂了个痛快淋漓。

  “猪头肉!咱就不尿你那一壶!”王炳中一边悄悄地嘀咕,一边又去拉月琴的手,月琴却猛地一抽:“只顾自己高兴,放大屁又使不死人,真见了人家,还不是吃屁时候儿多,放屁的时候儿少——也是哎,啥时候儿叫俺也问问那些活儿好的,籽儿饱!墒好!她那个盐坷垃地捣腾了这些年,到底长出了几根苗儿?那么好使的一个嘴,敢是把那些好籽种都给嚼巴嚼巴吃了?”说罢,便也气哼哼地去西房关门睡了。

  王炳中一个人在黑暗中坐着,两只大手下意识地搓动着,摇椅也不再摇荡。

  二太太月琴本来是住在东院的,但自从日本人来了之后,村庄里便更加的不安宁起来,除了日本人之外,那些杀人越货的、劫财劫色的、小偷小摸的,都风起云涌般地此消彼长,鸽子岭上杨老歪的土匪,更是明火执仗地时不时光顾。为了安全,月琴便和大太太搬到了一个院子里。最不应该的是,那些不能让人看见的,却全被不该看见的一股脑儿地给看了去;不能让人听见的,也偏被那不该听的给听了个清清楚楚。一种梦魇一般的感觉渐渐地袭遍全身,他恶狠狠地嘟囔起来:“这死鸡巴猪头肉!”

  “猪头肉”是王炳中对牛秋红的私密称呼。在他看来,“猪头肉”才是对秋红再精准不过的画像。她也总是一副慢悠悠的说话腔调,算计好了的每一个字听起来中规中矩,仔细想又玄机万里,县太爷坐堂一般的不凉不热,总让人思前想后的不舒服。除此之外,还有那一张毫无表象的脸,一以贯之的定格形状,就没有个生动起来的时候,再销魂掠魄的勾当,也求不来个爽心可意的应答。

  王炳中这只大老雕在忍无可忍之时,向蹬腿亮翅的小“斑鸠”嘟囔过几次,小“斑鸠”也总是永远的那么一句:“那又不是黄菜捞饭①,能一碗接一碗地捂着吃。呵呵,呵呵,那吃喝拉撒,该有的时候儿没有,那真要命,别的那些,那就是吃饭塞到牙缝里的杂东西儿,真不对付的时候儿,挖挖剔剔也就行了,用不着敲锣打鼓地乱闹腾……你说,是不是?”——那个女人正如那棵婆婆娑娑的七叶树,永远蓊蓊郁郁的满眼浓荫,总也见不到一片红红火火的灿烂。

  北房和西房都已熄了灯,王炳中自觉无趣,顺手拿起一张凉席上房睡去了。

  四周绵延的群山在夜色中只露出一片黑魖魖的轮廓,多半边月亮伴着满天星辰,悬挂在大海一般深邃的夜空,无精打采地撒下一片幽辉。三百台炮楼那边明明灭灭的光,像忽飘着的几点鬼火。

  王炳中的家位于大坡地村的最西头,是整个村落的最高处,站在房顶上几乎可以眺望整个村的全貌。他那一片硕大的院落,在西部连绵起伏的群山的比衬下,交映着一片浩浩荡荡的巍峨,每当站在自己高大的房顶上,他的心中总升起一种俯视万物的气昂昂的感觉。

  大坡地村位于太行山东麓的山脚下,属大山到平原的缓冲地带——西边是仰望的大山,脚下是连绵的峰峦,向东就到了沃野千里的一马平川。因为土地少,在遥远的历史变迁中,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为了达到人与自然的供求和谐,山峦里的村庄一般都不大,随坡就势而建的居住地,几户、十几户、几十户都有,聚居在一起的叫一个村,许多地方由山岭连在一起的人家也叫一个村。大坡地是周围几十里之内的第一大村庄,民国初年便有近四千人口,隶属邢州府湡水县,向北直线不超过五十华里便到邢县,向南十多里便与河南省彰德府的六安县相连,向东近百里才是湡水县城,历史上出过朝廷的秉笔太监,也出过皇宫的后妃。

  这个土薄地少人困物乏的乡间市井,其兴旺繁盛的根本原因,是依托了巍巍太行的天然之势。

  自东部平原西入黄土高原,必须跨越这巍巍的太行, 自大坡地向西的通道便是其中之一。

  无论西行东去还是南来北往,多数人都乐意在此壮行钢铁一般的苦旅,释放以身成仁的豪气。西行的货物和东去的特产,自然也在此囤积、中转。这便是山间商埠大坡地村由来的根本渊源。

  如今的大坡地,向东十余里的路程,便是鬼子的炮楼和交通沟,向西几十里的棋盘山中,会听到八路军此起彼伏的练兵号子。其实,大坡地处于一个鬼子、八路的拉锯战地带,就像海滩边那些怪石嶙峋的潮起潮落之处。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