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自然灾害总算熬过去了,干部社员刚刚吃上口饱饭,想消消停停种好地,多打些粮食,不想那年夏天,村里突然来了“四清”工作队。尽管大家对“四清”运动早有耳闻,却没想来得这么快,而且还是从外县派来的。工作队一行四人,个个铁板着脸,赛似庙里的判官。其中有个麻脸小伙子最是惹人注目,他穿身旧军装,气宇轩昂,溜圆的小眼睛像放大了的鸡眼。鼻子尖似鸡喙,两片嘴唇薄得像没牙的老太太。黄色面皮,深棕色的麻子点缀满脸。那模样让人联想起一只不怎么得母鸡宠爱的小公鸡。

  姓江的队长年纪二十八九的样子,留着时髦的大分头,浓眉大眼,醒目的厚嘴唇像枚倒放的菱角,颜色也同菱角一般黑紫。穿身上白下蓝的公安制服,只是没戴帽徽领章。他时不时伸手捋捋头发,说话时鼻子不断吭吭地喷气,像头生气的老牛,微微低着头看人,目光很严厉,似审问罪犯。据说他以前当过侦察兵,转业到冠州公安局,这次是抽调来古城帮助搞四清运动的。

  他们拒绝大队安排生活,各自找最贫困的人家去住。住下后并不和队干部过话,而是挨家挨户访贫问苦,严格按“四清”要求行事。队干部们摸不着东西南北,像坠入云里雾里,不免有些人心慌慌。

  那麻脸住在了王老大家。后来人们知道他姓田,就按其相貌叫他田麻子。田麻子倒是不嫌王老大家日子清苦,真正和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了。白天随王家人下地去生产队干活,晚上在王老大带领下串东家走西家搞调查研究。有时王老大没空或不好意思去,就让女儿小喷壶领路。田麻子待人亲切又客气,像自家人那样盘腿坐在炕头上嘘寒问暖,细心询问,耐心聆听,钢笔在本本上飞快地记录,直看得小喷壶眼花缭乱,啧啧称羡。

  江队长本想先拿郑家旺开刀,了解到他是伤残军人,又是战斗英雄,从不多吃多占,群众口碑颇好,心生敬意,就避开他从人们反应最强烈的唐僧和大队会计大钻石入手,力争打开突破口,一举挖出夏家窝棚的“四不清”干部。

  大钻石和太岁一样,也是那年从城里挨饿跑回来的,此前他在县城一家商店当会计。他咽不下当时国家供应的称之为“康复饼”的糠麸饼,扔了工作携带老婆孙小青回了夏家窝棚。他姓刘,是个老高中生,家住前街,细细瘦瘦的戴付近视眼镜,样子很斯文。

  他这价值连城的宝贝外号是他回村后赚的,原因就是他有一辆人见人爱的德国产“钻石”牌自行车,爱惜得眼珠儿一般,天天用鞋油擦得呈明瓦亮。有不知深浅者曾想借借骑了进城。他不说不借,笑笑,在那人面前蹲下身子说:“让俺背您去得了。”那人难堪地哈哈一笑,红着脸走了。那车子他本人平素也很少舍得用,只是驮着媳妇回娘家时才骑。车前安了盏磨电灯,夜里雪亮,路上有粒小石子都能看清。而车铃是用前车轮带动的,轻轻拉拉车把上的绸绳,就发出一串水灵灵的响声,满街都听得见。在夏家窝棚,能骑骑他那自行车的也只有唐僧。心有城府的大钻石回村不久即和唐僧攀上了交情,常常去唐僧家串门唠嗑,唐僧也时常去他家坐坐喝上两盅。

  大钻石的妻子孙小青原是城里大财主孙半城的千金,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事事由丫环婆子服侍,是锦衣玉食堆里滚大的小姐。据说从前半个古城都是她家产业,钱多得发愁。解放了,孙家财产被没收充公,孙半城也在“镇反运动”中定为不法奸商和漏网汉奸,在城里游了几天街,高帽子换成亡命牌,押到西河堤上一枪毙命。正该谈婚论嫁的孙小青成了落架的凤凰,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谁肯找个反属的女儿做媳妇哩?小青娘没办法,只得纡尊降贵,将她下嫁了大钻石。

  娇生惯养的孙小青纵有一万个不乐意,也只能听天由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孙家虽说被抄了家,可拾掇拾掇缸底儿也还撑得起门面。据说那辆钻石车子还是她的陪嫁哩。孙小青人长得有模有样,只是皮肤微黑,可黑得甜津,是古城城里有名的美人。三年困难时期,为能吃上口饱饭她不得不跟大钻石回到乡下,可她手不能提肩不能担,根本干不了农活,一天到晚躺在家里看小说。她暗恨自己生不逢时,被命运发配到这穷乡僻壤,即看不上电影也听不了戏文,无聊的如同蹲了大狱。可可遇到唐僧这么个奶油似的年轻干部,对他就格外殷勤。一听唐僧的声音便赶紧从里屋袅袅婷婷地走出来,沏茶递水,陪他说话。这时大钻石反倒成了陪衬,坐在一旁陪着笑脸打哈哈。

  大钻石家的房子是他在城里工作时盖的,青砖做基,白灰抹壁,笆砖漫顶,方砖铺地,窗子是新式两扇开的玻璃窗,屋里就比一般人家敞亮许多。家具摆设皆是孙小青的陪送:一色的红木桌椅不漆自亮;木雕的八步架子床像间小屋。床上垂着淡青的绣帐,铺着淡青的细布单子,淡青缎子被一床叠着一床,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散发着淡雅的花香。桌上椅上不见杂物,旮旮旯旯都收拾得一尘不染。

  孙小青有对又细又长墨画般的眉毛,丹凤眼似戏台上的刀马旦。嘴巴不大不小,红润润的总像涂了丹粉胭脂。说话不紧不慢,声音温婉柔美,灌入耳朵让人像浴在夏夜马颊河温润的清水中那般惬意,如同喝了山泉水泡的雨前茶那么舒服。唐僧最愿听她说话,比听戏还上瘾。往往多日之后,她的话音还像小曲一般萦绕唐僧的耳畔,让他温暖之余有些怅然。

  自从唐僧因家旺的事对凤凰拳脚相见后,凤凰伤透了心,虽说抱着孩子回来了,却也和他生分了,与他分炕而居。正屋大炕让给唐僧和孩子,自己躲到里屋小炕上睡。唐僧自知理亏,但有时又觉得正义在握,对凤凰既恨之入骨,又爱之入髓。一个人躺在凉炕上就想起搂着凤凰睡的惬意和舒坦。悄悄爬起来,轻轻推开里屋的门,涎着笑脸往凤凰被窝里钻。凤凰不客气地一脚将他蹬出,越是那样,他对她的渴望越是强烈,像个受虐狂跪在炕前低声下气苦苦哀求。好话说了三千六,凤凰缠他不过,勉强同意他近身。那具曾经充满诱惑的肉体,已然没了他记忆里荡魄消魂的柔情蜜意,让他有奸尸般的感觉。特别是完事后见凤凰若无其事地捞块布头擦擦下体,然后又若无其事地随手扔在炕下,不冷不热地视他如无物,不由得伤感透顶,也气恨万分,满是自怜地感到自己就像那块擦裆的破布,恨不得薅住她的头发暴打一顿。

  唐僧毕竟是刚过三十之人,满腔欲望正似火山的岩浆,夜夜搂着女人倘且冷却不了,何况如今像赶集上会似的十天半月捞不着一回哩?不免白天看着女人意淫,夜里抱着枕头手淫。恨恨地想,自己也是有正常生理需求之人,和凤凰这样的夫妻生活岂不浪费了大好年华?欲望一盛,就看孙小青这也好那也好,从她的脸蛋儿联想到她的奶子,她的细腰,她的下体……渐渐,她身上的磁性一天大似一天,令他馋猫惦记鲜鱼一样想得夜不能寐。你凤凰的心既然已经红杏出墙念念难忘郑家旺,我行动上有何不可青杏出墙爱爱孙小青哩?天底下有的是女人,离了你那个黑窟窿难道俺就憋死不成?  

  唐僧两条腿走顺了趟,常常不知不觉就拐到孙小青家。有时大钻石不在,两人倒觉得说话更投机,更贴心。孙小青谈理想,谈爱情,谈她所看的书。唐僧不懂,却笑眼望定她听得津津有味。看她眼睛满含柔情如朝阳下的晨露,两片红唇启启合合似风中的玫瑰,就有点傻。那天他注意到她手上戴了个绿莹莹的翡翠戒指儿,想要看看,孙小青大大方方的把手伸给他。抓着她纤细柔长的小手,他眼并没看戒指,瞪大两眼盯着那细皮嫩肉贪婪地瞧,忍不住就伸出右手轻轻抚摸,又大着胆抠了一下她的手心。孙小青噗嗤笑了,另手搭他手上。四眼相望,两情交融,双双心里就有团火烧将起来,人抱在一起,嘴也吻到一处。

  但只是一刹那,唐僧赶忙松开孙小青,尴尴尬尬地道歉说刚才太过冲动,原因是见了她就身不由己,就冲动犯浑,希望她能原谅他的失态。孙小青笑笑,低下头轻声说:“人家的心思你该明瞭呢。”

  唐僧明白,两人之间水已蓄满,渠已修成。可毕竟这事属作风问题,上级对此管得甚严,抓住就审来审去不愿放手,群众知道则视为流氓,威信一落千丈。唐僧害怕,尽管想她想得如饥似渴,却迟迟不敢越那雷池,唯恐让人抓个现行身败名裂。到时不唯凤凰不依,郑家旺更会落井下石哩。他像关在笼子里的一头野狼,满脑子只有孙小青,左旋右转,窥探时机,寻找机会,希望能在万无一失的前提下安安稳稳地和孙小青成就好事。

  不久,大队会计刘伯玉一笔账目没有弄清,要说这本是常事,可唐僧却翻了脸,不顾家旺反对,拉纲上线要以敬效尤,一拍桌子,硬硬撤了刘伯玉的职,换大钻石执掌了大队财务大权。

  大钻石成了唐僧的心腹爱将,凡事皆托付于他,出门办差就派他去。大钻石前脚离家,唐僧后脚进门。唐僧不像那些偷鸡摸狗之辈偷情之时前瞻后顾,而是披着制服,在大钻石家门口煞有介事地大声喊大钻石,一切自自然然正大光明。待孙小青在里面应声“在呢”他才进去,仿佛找大钻石商量工作。之后插上门,两人干柴烈火地烧上一番,似饥饿之人先吃口点心垫垫饥腹,而后才温存地搂着调情,伺渐入佳境,便移师架子床上,和风微微细雨潇潇地成就神仙之乐。

  唐僧每次与孙小青分手后心里总有被掏空的感觉,他暗自把她和凤凰比较,觉得凤凰更像自己从小习惯的粗茶淡饭,饱腹养人,久吃不腻;而孙小青却像山珍海味,偶尔食之开荤解馋,常吃就倒胃犯腻,久不到口又馋欲难耐。他徘徊在两难境地,夜里躺在炕上就不免失眠,既想孙小青又想王凤凰。凤凰是篮子里的馍,伸手可得;孙小青是天上的雁,颇费周折。而那种提心吊胆担惊受怕也是他所不习惯的,搂着孙小青,得支起耳朵聆听窗外,生怕给人捉奸在床,臭了名声坏了前程,非到万不得已不敢找她。

  尽管和凤凰次次都像强奸,他却能放心大胆地投入。凤凰表面对他冷冷淡淡,可他清楚她在压抑着激情不使爆发。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的火热,收缩,抽搐,以及像抽水机那样的吸吮,几乎要把他所有的积存抽干吸净。只是,不能夜夜和她相拥而眠让他失望,难过,颓丧。堂堂一个人见人敬的大队长,竟然在老婆面前如此失败,非是自己无能,实在是郑家旺盘踞在她心里太过顽固。或许,只有郑家旺彻底身败名裂遗臭万年那天,凤凰才能因鄙视而彻底忘了这个曾经的恋人,身心全归自己哩。

  可惜事与愿违,郑家旺坐在支书那把交椅上稳如泰山,而与唐僧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大钻石连同他的账本,却在一天夜里突然被工作队请进了大队部。唐僧提心吊胆,像听到猎狗狂吠和猎枪轰响的兔子那般惊惶失措,饭也吃不下,眼里布满血丝,躲在家里装起病来。

  工作队几个人围定大钻石,清理他几年来的账目,一心想查出唐僧和他多吃多占的罪证。

  大钻石镇定自若,清瘦的脸上那柄深度近视眼镜在油灯下闪着亮光,微笑着听任摆布,镇定的像事外旁人。他心里有底儿,当会计多年,算得上个中老手,就这些外行和村里大字不识几个的积极分子想在他账上弄出个一二三四岂不是班门弄斧哩?

  正是炎夏,小门小窗的大队部像个蒸笼,油灯的黑烟、劣质烟草的青烟、变质醋般的汗酸、发酵充分的口臭,毒于瓦斯的屁臭,召唤得大门前湾坑里的蚊子纷至沓来,它们吃饱喝足又飞走招呼芦苇丛中的街坊邻居成群打伙地赶来会餐,只只都把肚子吃成了紫红色的大麦粒儿。屋里只听得噼哩吧啦的算盘声、打蚊子的叭叭声,对蚊子无奈的咒骂声和黑狗歇凉般哈哒哈哒的粗喘声。

  田麻子让积极分子刘大眼去找些艾蒿点上。

  “要不今晚咱非得让蚊子吃了,奶奶的!”他说,拍下自己的麻脸,然后就着油灯看,“瞧,看把这家伙撑的,这些血一个鸡蛋也补不上哩!可惜了的。”他把赤裸的脊梁靠墙倚着,既躲了蚊子叮咬后背,又可从土墙上借些清凉。

  刘大眼坐在桌旁,擦着流进大眼睛里的汗,一字一句地念账上的数字。大钻石则乖乖地拨拉着算盘,手指如飞,珠流似水,他微微笑着,脸上滴汗全无。

  田麻子捧着本本,用笔写着,算着。

  一遍打完,大钻石报上相加结果。

  田麻子看着自己的本子,摇摇头:“咋和老子算得不一样哩?告诉你,别捣鬼,再算一遍!”

  于是,刘大眼再念,大钻石再算,麻子再记,结果和前一遍一样。

  田麻子瞪圆小眼盯住大钻石的脸,只到把他看得有些发毛才说:“跟俺算得还不一样,你再算一遍!”

  刘大眼不无敬佩地望着田麻子,佩服他用笔算得如此之快。

  大钻石有些心慌,额上渗出汗来,可相加的结果还同前面一样。

  田麻子这才合上他的小本本,满意地点点头:“嗯,这还差不离,刚才是俺漏计了一笔哩。呵呵。”说着把钢笔帽拧上,让大眼把账本儿收进抽屉,打个哈欠说:“好,今天到这里吧,明晚咱接着来!”

  这时,曦微的晨光已把屋壁涂上一层灰白,鸡叫声从村子的角角落落响起,工作队的其它同志早不知跑到哪里梦游去了。

  直到有一天刘大眼无意间看到田麻子遗忘在桌上的小本,好奇地打开,发现上面竟无一字,却画满大大小小的王八、小人儿和奇奇怪怪的符号,这才明白这个让他钦佩不已的很有水平的田同志竟然大字不识,是上海产的万金油——虎牌的哩。

  群众反映的唐僧和大钻石的问题查无实据,工作队犯了难,不过他们坚信唐僧是有问题的,毕竟,他父亲鱼阎王曾跟二皮脸当过土匪,据说身上还背有人命,这就是严重的政治问题。共产党政府的基层政权怎么能让这样的人掌管哩?再说,他从不参加集体生产劳动,这就是修正主义的苗头,蜕化变质的根源。于是召开全体社员大会,宣布暂停唐僧的一切工作,令他自我反省,听候处理,其大队长和副支书两职暂由刘大眼同志代理。

  既然郑家旺在家养病,其它干部不敢出头,刘大眼就坐镇夏家窝棚,在工作队的支持下开始指手划脚。他召开社员大会,召开党支部会议,像大领导那样一二三四做指示。他披件褂子,褂子的双袖温顺在耷拉着,双手抄在裤兜里神气十足,看上去好像长有四只胳膊。他站在众人面前,一手卡腰,一手像列宁同志讲演时那样铿锵有力地做手势,拖了长腔讲话:“我们是革命群众的来!我们是贫下中农的来!四清工作队是支持我们的来!我们坚决要把我们村的腐化变质分子挖出来的来!要重新清理我们的阶级队伍的来!革命群众要支持工作队的来!要把唐僧这帮四不清分子彻底打倒的来!……”他极富特色的讲话很快为孩子们争相模仿,满街都是童声童气的“的来,的来”学他拖腔拉调的讲话声。

  只是,刘大眼唤不动郑家旺,郑家旺一句“旧伤复发”就令他束手无策。

  田麻子找到唐僧,快速眨巴着圆圆的小眼睛,一脸麻点泛着红光,严肃又不失亲切地让他振作起来,正确对待停职问题。

  唐僧垂头丧气,眼看自己苦心经营了十多年的夏家窝棚竟然工作队一句话就不得不拱手相让。此时他才明白,夏家窝棚不是他唐家的私产,他大队长的位子也不是钢打铁铸的,或上或下,只是人家一口唾沫的事儿。

  田麻子并没居高临下,而是心平气和地让他认真检讨自己的问题:“只要你想明白,向党交了心,今后还是有机会的嘛!你是本区最年轻的大队长,在群众中还是有一定威信的。你要振作精神,要向前看,有错误不要紧,改了就是好同志嘛。要相信党,相信群众,我们党历来的政策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但是,前提是你必须把你的问题彻底交待清楚,认识错误。党是英明的,你可以瞒得了一时,可你瞒不了一世,记住,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呀!”

  唐僧感动地拉住田麻子的手,恳请他多多帮助,他一定认真反思自己的错误,只希望工作队能给他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

  田麻子微微笑道:“工作队是相信你的,群众是相信你的,党是相信你的!”

  唐僧激动地流下了眼泪。他又想起多年前那个黎明夏爷在马颊河堤上说的话:“世上这事儿呀,有笑的就有哭的!没法子皆大欢喜!没法子,没法子哩!”他仿佛又看到夏爷那张垂泪的脸,听到了他那声深重的叹息。

  那夜,他翻来覆去想如何才能向组织交心渡过此关,争取得到群众的谅解,重新回到领导岗位。他把自己参加革命后的点点滴滴重又咀嚼一遍,思谋着明天如何将自己的问题避重就轻地写下来交上去,他相信,有些事儿,自己不说,天王老子也不会知晓哩。

  第二天,唐僧红着眼睛刚爬下炕,刘大眼就领了两个积极分子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刘大眼倒剪双手,披着干部服,一如唐僧往昔的模样。这位矮他半头的刘大眼此时好像忽然长高了,显得高大了,也威猛了。

  刘大眼拿腔拿调地说:“唐僧,你的问题是严重的来!你要好好劳动改造的来!现在工作队决定让你马上去参加劳动的来!”扭头指示身后的二巴子和傻僧,“对他要像对待阶级敌人一样严厉的来,不要怕他的来,他已经是被撤职的四不清分子的来。他的问题很严重的来,说不定要法办坐牢的来!”

  唐僧意乱神慌,像罪犯那样低头耸肩,乖乖地跟他们出了门。走到街上,他壮壮胆,回头分辨说:“俺的问题组织正在审查,还没下结论,您不能说俺是四不清哩。”话音未落,屁股上就重重地挨了刘大眼一脚,他踉跄几步,差点来个马趴。他愤愤地站住,想抗议,一看刘大眼双手卡腰,脸色铁青,牛眼露着凶光,便不敢言语了。就听刘大眼恶狠狠地说:“姓唐的,你没想到会有今天吧?告诉你,咱老一辈的账该到结清的时候啦!”

  唐僧难为情地搓着双手,低声下气地说:“兄弟,咱可是老一辈的交情,上辈儿有嘛账好结?上辈儿的事儿谁说得清楚哩?”

  刘大眼说:“你甭跟俺装糊涂,你这个土匪羔子,你那土匪老子杀害俺爹的仇俺记得清清楚楚,这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你休想抵赖!”

  唐僧还想申辩,看刘大眼又抬起右脚,吓得紧走了几步。

  两家人的恩怨,唐僧说不清,刘大眼说不清,夏家窝棚也没人说得清。鱼阎王和刘大眼的父亲刘大胆本是一对好哥儿们,只因那年两人合伙做生意,刘大胆除夕之夜不明不白地死在回家路上,所带钱物丢失罄尽,遂成一段迷案,给后人留下没完没了的猜忌,结成难解难分的疙瘩,让刘家人耿耿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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