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摸中午十二点,诗月带着小儿子平平和小女儿雨儿到家,过了差不多一小时,永强也领着小孙子天天回来了。
诗月一家六口人,都回来过年也不可能,而且家里还开着磨面坊和挂面坊,每天都必须得留人在家里。但是逢年过节都是诗月带着小的回来,有好几年没见到有才和军军、雪儿这两个大外孙、外孙女了,我心里一直都想得慌,这次便用半开玩笑半命令的口吻对诗月说,下次你别回来了,让有才带上军军和雪儿来!
至于永强,每次回来迈进门槛的都是这父子俩,我也习惯了,儿媳妇巧燕一直不待见我们,他们结婚也十一二年了,她到家里来的次数总共不到五次。当然,每次永强都会说几句没汤没水的理由来替她打圆场,我呢,睁只眼闭只眼也不计较,过日子嘛,还是糊涂点好。再说家里人之间的是是非非,即便是舌战群儒的诸葛亮也不一定能说得清辩得明呢。
洪思仁和菊花不一会儿也来到了我家。因为家里没有孩子,自从吴仁德死了,我们两家关系缓和后,这么多年,年年他们都和我们一起过除夕,已然形成惯例。孩子们小的时候,都是我和菊花张罗团圆饭,近两年菊花身体总是不好,一年四季咳嗽就没见停过,身形日渐消瘦不说,走路也是颤颤巍巍,风一吹就要倒似的,看着直让人揪心,所以每次也就只叫她过来吃饭,不让她干什么活儿。
因一切食材准备得早,且准备得充足,转眼之间,饭菜上桌。一家大小坐下来,犹如铜墙铁壁,把桌子围得密不透风。
“来来来,今天是大年三十,家里面是头一次聚得这么齐全,我和你妈妈都很高兴。咱们都端起来,喝一杯团圆酒!”顺儿首先端起酒杯,一口喝下肚,高兴得合不拢嘴。
其他人也举起杯,或饮料或酒,或小口或大口地饮着啜着。
诗云说,要是二姐也在,我们家才是真正的团圆呢!
她这不经意的一句话,在我心中激起了波澜,也跟着她感慨道,是呀,诗竹回来就好了……
一时间,屋里静默下来,大家都凝神不语。
诗梅说,今天这么好的日子,干嘛提她!诗云你也是的,哪壶不开提哪壶,破坏气氛。呸呸呸,赶紧吐三口唾沫,朝地上!
几个孩子都说,对对对,诗云赶紧吐唾沫,吐唾沫!
哪知诗云却倔强地说,我不吐!我又没说错。告诉你们吧,昨天晚上我梦见二姐了,她说今天要来和我们一起过年。我一晚上都没睡,就在想这件事呢!
诗梅伸手摸摸她的额头,随后一本正经地说,完了完了,发烧了!大姐你快摸摸她的头,看看是不是好烫?你快摸摸呀,看要不要送医院。
诗月于是伸出手去,在诗云额头上试了试,故意放慢语速说,好像就是有点烫啊。
两人“扑哧”笑出声来。
你们俩真烦人!一点人情味都没有!诗云气愤地使起了小性子,放下筷子,噘起嘴,同时皱起了眉头。
大家也都把这事当成了玩笑,继续吃喝起来。
拴在大门口的狗突然猛烈地叫起来,有人一边呵斥着,一边喊着“妈、妈……”
大家都仔细地听着,“诗竹”两个字恍然从我脑海中闪过,我毫不迟疑,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大家也都跟着跑了出来。
院门口站着三个人,果然是诗竹一家三口!
诗竹回来了!诗竹回来了!我大喊了两声,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量,像旋风一般扑过去抱住她,许是用力过猛,差点将她扑倒在地。
我们俩互相拥抱着,紧紧地,紧紧地,什么也顾不得了,包括眼泪都忘了流。
我喃喃道,你把妈妈想得好苦!你还知道回来!
诗竹抹着眼睛说,妈,我错了,我回来认罪来了!你好好地打我一顿,骂我一顿吧!
顺儿说,走走走,进屋进屋,看把娃儿冻成啥了!
大家这才注意到,尚良手中牵着的小男孩,两个脸蛋冻得通红,嘴唇发紫,浑身直打哆嗦。
进屋后,顺儿并没有上桌继续吃饭,而是一头钻进里屋,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们则赶紧帮着诗竹他们放下行李,招呼他们坐到桌子边上来吃饭。
菊花说,诗竹,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快来快来!把娃娃抱过来,坐在你妈这里。路上坐了几天几夜的车,累吧?多吃点。吃完饭好好睡一觉,好好休息休息。
这次我们提前一个礼拜就买好了票,火车走了两天两夜,到乌鲁木齐坐班车又赶了两天,昨天晚上到的伊宁市,在旅社里面住了一夜,今天天不亮就起床,赶头班车回来的。
二姐,想不到我的梦是真的,你们还真赶上咱们全家人一起吃大年三十团圆饭了,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小外甥好可爱呀!快,多吃点,外婆做的菜可好吃了!
诗云紧紧挽着诗竹的胳膊,给她和她怀中的小男孩不停地夹菜。间或看着她,开心地笑着。
菊花说,你们看看诗云喏,多想她二姐,生怕她二姐再飞走了一样,拉得那样紧!
我们都笑起来,只有诗梅撇了撇嘴,说,二姐,你可真会玩,这一惊一乍的!去年写信说要回来,结果把我们所有人的眼珠都望穿了,连个影子都没见到。这次不声不响的,突然一下就冒回来了!你这玩笑开得有点太大了吧?太刺激了吧?!也不怕把我们的心脏病吓出来!
屋里的气氛陡然间变冷。大家都看到,尚良的脸阴沉下来,虽然没有说话,但分明有一股火在扑哧扑哧往外冒。
永成赶忙拉扯着诗梅的衣角道,二姐才回来,你咋这样说呢?是不是高兴得把脑袋烧糊涂了?快坐下,好好吃饭。
永强说,诗梅,诗竹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平时那么会说话,那么会办事情的人,今天咋了?这么多的菜还堵不上你的嘴?
诗梅扔下筷子,悻悻地走出门去。永成连忙跟了出去。
诗月看着诗竹和尚良赔着笑说,诗竹,你们别理她,她就那个脾气,其实她也是好想你们的。现在你们回来就好了,咱们家真正地团圆了,年年都在盼你们——快吃、快吃,你们快吃呀!
我对诗竹说,你不晓得哟,我们盼了一年,没有收到你一封信。你音讯全无,我还以为你出了啥子意外,天天担心的呀……
我瞬间感觉眼眶中热泪上涌,遂掩住口鼻,“嘤嘤”地哭起来。
以前,我攒着一肚子的话想要对诗竹说,可此时此刻,诗梅的无心之语,更是堵得我喉咙发僵发硬,不知道怎样才能将心中的话完整地说出来,只是默默地看着诗竹,眼眶潮湿而温热。一旁的外孙女雨儿掏出手绢,不停地为我擦拭着泪水。
我去年写信说要回来,是真的,没有骗你们。可是计划不如变化,谁也想不到在快要上火车的时候会发生那样的事,我们的行李被人偷了,啥子都没有了……
诗竹的声音渐渐变得哽咽起来,她捂着嘴,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继续说道,攒了几年的钱,一下子都偷没了。那个挨千刀的小偷,不得好死……
永强说,那你咋不再写封信回来,把这个事情解释一下呢?弄得一家人都担心得不行。我们还好,你知道爸爸妈妈是咋担心你们的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们当时没有一分钱了,回不了新疆了,就找老乡借了点钱回到他奶奶家。当时也是着急,就没有想再寄封信回来。回家以后,他爷爷一直病着,身边一刻也离不开人。他家在大山里面,出门不方便。我也写了两封信,先那一封是托人寄的,等了两个月没有回信,找那个人问,结果他说他忘了寄没寄。后一封是我自己亲自到乡里面的邮局寄的,也等了两三个月没有回信,去问邮局的人,三个人互相推,推来推去最后说信寄了,新疆路远,要耐心等段时间,究竟要等多长时间弄得我心里也没有数。要是信寄了,你们收到信一定会给我回信,可是我等了一年,也没有收到回信,估计是信没有寄到……
大家静静地听她说着,末了都长吁短叹地发着感慨。
诗月说,你现在知道一个人在外面的难处了吧?家里再不好,只要有爸爸妈妈、兄弟姐妹们在一起,咋样都要好过些。
菊花问,诗竹,这次回来了,不会再回去了吧?
看情况吧。诗月看看倚在怀中的儿子,面色迟疑道,他爷爷已经过世了,奶奶跟小叔叔过。我们想在这里先打几年工再说……
哟哟哟,还看情况,看啥情况?啥情况都不用看!
菊花说,既然回家来了,哪里都不要去了!现在你们家的情况越来越好了,你就好好地跟爸爸妈妈在一起,好好地孝敬他们。这几年他们为了你,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啊!
我听到里屋顺儿似是在翻箱倒柜找东西的声音,遂喊了一声,老东西,你在干啥子,翻得丁丁冬冬的!
我在找鞋——顺儿边应着边提着两双鞋走出来,说,我记得还有一双小点的,咋找不到了呢?
你真是没名堂!大家吃饭你找鞋,那么忙找鞋,你要干啥子?
给娃儿穿呀!顺儿嘴呶向诗竹的孩子说,你没看到这娃儿的鞋都烂成啥样子了?这两双是永成小时候穿的,估计还是大了,先凑合着穿吧,明天我到县上去给他买两双新的。
顺儿走过去,把诗竹的孩子从她怀里拉出来,坐到一边的凳子上。
诗竹,你这娃儿叫啥名字?看他像个憨包,也不说话,也不叫人。顺儿说。
我忘了,我忘了。他叫志远——尚志远。志远,快叫外公外婆,姑婆姑爷,大舅大姨,二姨三姨,小舅小姨……快叫呀,这娃娃!
诗竹使劲晃着孩子的胳膊,而孩子却闭紧了嘴巴,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看着顺儿给自己换鞋。
妈呀,看看把这双脚冻得!像两个冰坨坨!顺儿脱下志远的鞋,两手捧着他的脚,一边心疼地说着,一边不停地给他揉搓起脚来。
香香和弟弟天天走到志远的身边,好奇地弯下身子去看他的脸。两个人摸摸志远那双布满泥点的布鞋,又摸摸他的脚,感觉很有趣的样子,两人相视大笑几声,然后手舞足蹈地跑开了。
唉,家里面最小的鞋子就是这一双了,凑合着穿吧。这娃儿可以,脚冻成这样都不哭不闹,挺乖哩!顺儿怜爱地看着志远道,等会儿用热水烫烫脚,在被窝里面捂一捂就好了。
我对诗竹说,这么冷的天,你咋给娃儿穿这么单薄?你看你们,也穿得这样少,冻出病来咋办?
出来的时候,我们那边还不太冷,就按我们那边穿的来了。诗竹一脸难为情的样子。
我看着她,看着终于团聚在一起的一家人,不禁又流下泪来。十年了,不仅仅只有我、顺儿和诗竹,还有其他的儿女们,那些对于骨肉亲情的坚信与坚守,那些彼此间难舍难离的焦虑、担忧、心痛与盼望,难道真是上天特意的安排吗?他让你在所有亲人聚齐的这一刻才恍然大悟,人一辈子什么才是最可贵,最值得珍惜的。也就是在见到诗竹回来的一刹那,一切的困惑似乎都在我心底释然开来,今生既为亲人,就永远不用惧怕分离。因为所谓的分离,无论海角天涯,无论天上人间,也都只是时空上的短暂的离开而已,只要心里还一直惦念着彼此,我们就没有真正地失去对方。我感谢上天在我的有生之年,还能让我拥有全家人欢聚的好时光,让我深深地体味自己作为母亲的幸福和快乐。电视里不是总在唱那首《好大一棵树》吗?此时此刻,我感觉自己就是那好大的一棵树,历经风霜雪雨,饱受悲欢离合,如今才有了这枝繁叶茂的生命真正的形态,可以庇荫着一家人好好地生活下去。
然而,我又分明看到,诗竹脸上自然而然流露的忧郁之色,尚良眼中明里暗里透露的乖戾之气,以及诗月和永强表露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漠然之态,诗梅话里有意无意体现的嫌弃之心,都不免让我隐约生出一些担忧和不安。今后,他们之间能和谐融洽地相处吗?
短暂的欢聚之后,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几乎每一件都验证了我的担心。我们对诗竹和尚良一家好意收留,想不到竟埋下了无穷的祸根,搅得我们整个家庭终日鸡犬不宁。而我的心,又在对诗竹的爱恨交织中变得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