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ve, let live.”相互关爱,共享生命。——2002年世界艾滋病日的主题 


  时间:2001年11月

  (上)

  自从看过毕淑敏以戒毒为题材的小说《红处方》之后,亲历戒毒医院(所)就成为我的一个愿望。
  书中那个美丽幽雅的戒毒医院院长不幸染上毒瘾,最后选择了高贵的自杀去殉自己圣洁的事业,让我的心痛了好久。
  “你知道戒毒医院是什么地方?那是地狱,五毒荟萃。”
  “吸毒的病人,多是游手好闲之人,有的还是不法之徒,不少人都有犯罪记录。人格怪僻,生性多疑,密集封闭的环境里,好像堆满了易燃易爆物,不时迸出火星……”
  作家的种种警告反而激发了我的好奇。
  在春城昆明参加全国首届青少年自护教育与犯罪预防研讨会期间,我如愿以偿,有了一次“亲历戒毒所”的体验。

  参观戒毒所的那天,不巧遭遇了这个城市“遇雨便成冬”的日子,我带去的所有春装都变成美丽的摆设。
  然而,等我从戒毒所里走出来,极度的寒冷却直抵心的最深处。
  那200多张没有笑意的脸,让我的心结了厚厚一层冰。

  这是一个模范戒毒所。
  一踏进大门,扑面而来的是一片温馨的绿色。
  青青的草地,郁郁葱葱的树木,大朵大朵粉色的花在树尖上悄然绽放,淡淡的幽香漂浮在潮湿的空气中。隐隐绰绰地,还有一些错落有致的假山和玲珑精致的楼台亭阁水榭掩映其中,感觉里倒很像南方的疗养院。
  没有血腥和恐怖。
  只是,几乎看不到有人走动的那种静默,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场恶战前的反常寂静。
  是的,我依然没有放下心里的恐慌。

  走进戒毒所的办公大楼,干净整洁明朗。
  据这里的负责人介绍,昆明市强制戒毒所是全国第一家强制戒毒机构,成立于1989年,现占地3000亩。
  这里既为被公安机关抓获的吸毒者强制戒毒,也接受自愿来此戒毒的吸毒者。
  目前,它是亚洲收治量最大的戒毒所,最多可以收容4000多人,现正在接受治疗的有2000多人。
  昆明戒毒所创建了“治疗医院化、教育学校化、康复劳动化、管理军事化、环境园林化”的一整套既严格规范又不失人文关怀的管理办法。
  十年来,该所曾协助全国包括港澳台地区的4万7千多名吸毒者脱离毒海。
  我佩服工作在这里的人们,他们有着最深厚的爱心和最坚毅的神经。他们,功德无量!

  戒毒所的负责人还领着我们观看了所里举办的禁毒展览,真实、生动、直观。
  一宗宗凄惨恐怖的典型案例,定格在几乎完全写真的图片上;一个个青春美丽鲜活的生命,断送在袅袅青烟中……我似乎嗅到了空气中的血腥。
  负责人告诉我们,当毒瘾如潮水般袭来的时候,吸毒者的体内都会出现痛苦难当的疼痛与瘙痒,他(她)们会拼命地抓头发,在地上不停地翻滚,用头使劲撞地、撞墙,用牙齿猛咬自己……
  记得《红处方》里也说过:“不管以前是多么好的人,一沾上毒品,就变成了魔鬼。”
  在这里,“珍惜生命、远离毒品”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口号,而是多少人在失去了健康、亲情、爱情、自由、自尊、名誉……之后,用血和泪、用呻吟和挣扎、用尊严乃至生命换来的心灵呐喊。

  但是,我还是想亲眼目睹那些正在接受治疗的戒毒人员。
  他们的生活是怎样的?
  他们的精神是怎样的?

  戒毒人员的住宿条件比我想象得好多了。
  一水的地板地,一尘不染的走廊,窗明几净的集体宿舍。
  每间宿舍有秩序地摆放着几张单人床。
  洁白的床单,豆腐块一样的军用棉被,整齐码放好的洗漱用品……,怎么看都像是训练有素的部队营房。
  唯一的区别是,这里的窗户外面都装着森严的铁栅栏。
  小说中描绘的那种让人心惊肉跳的景象:“不时从病室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音调似野兽逃窜时的狞厉,但又分明是人的声音,饱含着焦躁、痛苦、迷乱和绝望……”,在这里看不到一点迹象。

  “现在是戒毒人员做操的时间,欢迎大家去参观。”戒毒所的负责人笑着对我们说。
  总算可以见到他(她)们了,一阵紧张的兴奋袭上心头。

  好大的一个操场。
  一大片深蓝,一小片紫红。
  在十分耳熟的乐曲声中,深蓝色和紫红色的方队不断变换出整齐的动作:相同的伸展,相同的曲体,相同的跳跃,相同的扭动……
  乍一看,和一个正在上操的普通中学没有多少区别。
  穿深蓝色运动服的是男人,大约有900多人。
  穿紫红色运动服的是女人,200人左右。
  “他(她)们的平均年龄只有30岁!”负责人在我的耳边说道。
  我不由得吃了一惊:他们竟如此年轻?!

  我取出皮包里的相机,向我感兴趣的紫红色方队走去。
  倏地,我僵住了脚步,差点没喊出声:原来,在我们耳畔一遍遍回旋的音乐竟然是电影《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
  真是难为了这里的工作人员,他们居然把这样一首爱的经典改编成韵律操的节拍了。可是,由于节奏加快了,原本蕴涵在乐曲中的缠绵爱语便被切换成动感极强的铿锵音调,好象电影里最唯美的慢镜头被没有韵律的快镜头替换了一般,美丽不再。

  我端起相机,开始把镜头对准她们,忽然,我感到一阵窒息:200多张脸竟没有一丝笑容!

  我放下相机开始仔细地端详她们。
  她们大多在20岁左右,正值青春年华。有的长发飘飘,有的短发齐耳;有的小巧玲珑,有的亭亭玉立;有的眉清目秀,有的端庄大方……
  然而,每个人的脸上似乎都覆盖着一层灰黑的锈色,她们的眼神也像淡淡的晨雾虚无缥缈,有一瞬间,我几乎怀疑她们已经被抽走了魂魄,在眼前晃动的不过是她们的躯壳。

  面对我们毫不掩饰的惊诧,她们没有愧疚,没有羞涩,甚至没有仇恨,而是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麻木。
  也许是见多了像我们这样参观者,她们显然漠视我们的存在。
  她们的一招一式都做得十分规范,当音乐节奏加快的时候,她们开始随着音乐作出迪斯科式的剧烈扭动,可我依然找不到生命的脉动。
  我再次把视线扫向她们,毫无遗漏地掠过每一张脸庞,我希望能有奇迹出现,然而,我失望了……
  一个硕大的“?”闯进我的心里。

  戒毒所的负责人送给我一本由戒毒人员自行编辑的内部刊物。
  他说,兴许你的疑问可以从这里找到答案。
  晚上回到宾馆,我谢绝了所有的活动。拧亮台灯,打开这份外观非常粗糙名叫《醒悟》(双月刊)的期刊。
  期刊的纸张很廉价,颜色发黄且薄,两张纸合在一起钉成正反两页。印刷方式也很原始,是用蜡纸刻写后再油印的那种。
  但期刊里面的字体,却是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可以想见编者们下了多大的功夫。
  因为她的作者来自这样一个特殊的群体,50多页约5万字的杂志拿在手上,便有了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封皮上的《醒悟》两个字,很艺术地组合成“一个骑在马上的人”。虽然线条不够洗练,但很有创意。
  笔画很清楚的“醒”字组成了骑马人的轮廓,“星”上面的“日”字演化成人的头部,他的眼神里凸现着倔犟。左边的偏旁是骑马人微微弓起的身体,他伏在马背上,衣服被风掀起。
  有些变形的“悟”字组成了马的躯干,它四肢修长,健壮的右前蹄坚实地落地,三足弯成优美的曲线腾空而起,呈现出骏马奔跑的姿势。
  马头高高地昂起,马辔头的缰绳空荡荡地飘在上空,暗喻它已经挣脱了“白色恶魔”的牢笼。
  我注意到马的眼睛,虽是望着前方,却充满了忧郁。
  这时,我仿佛听见了马的嘶鸣,凄厉而哀婉。

  打开第一页的目录,分有悔思篇、警示篇、亲情篇、生活篇和集锦篇,主要的文体是散文、诗歌还有小小说,最后一个栏目是禁毒知识,里面有相关的法律规定。
  我一页一页地看着,200多张没有笑容的脸似乎潜伏在字里行间,我被她们引领着,渐渐走进了他(她)们精神世界……

  一中队的小松(化名)是一名大学生,他用笔给我讲述了一个被罂粟毁掉的爱情故事,一种深深的惋惜在我的心头久久徘徊:
  《留在记忆的最深处》(有删节)
  在那如荼如火的女学员方队中,我一眼认出了站在第一排中央的她,没错,是她,绝对是她。当晨曦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时,清秀的脸庞依旧那样漂亮(尽管因吸毒而显得比以前略为削瘦),眉宇间那颗痣还是那么醒目。我慌张地转过头,思绪却回到了三年前……
  那年,我刚好19岁,正在昆明某高校就读。
  认识她,是在春节前放假回家后的那个晚上。
  我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离家两公里的城郊一处新开发区——松岗小区,路旁有一家“金苹果”歌舞厅灯火阑珊,格外抢眼。
  一种优美的嗓音唱着那首《爱如潮水》侵入我的耳际,打消了我回家的念头,便想去里面小憩片刻,哪怕听完这首歌都好。谁知,从此在我的生命曲线中注定有了那么多的奇点、拐点。
  唱歌的是一位穿着红色风衣的坐台小姐。她披着一头秀发,长长的睫毛下面是一双清亮的眼睛,再配上高高的鼻梁和可爱的小嘴。按照毕达哥拉斯的美学论断——和谐即美,她应当属于美女。在她的眉宇间偏左有一颗乌黑的痣,又给她的美平添了一种风韵。
  唱完歌后,她用轻盈的脚步走到吧台旁,款款而立。
  我起身走到吧台,要了一杯葡萄酒递给她:“你的歌唱得如同你的相貌一样,喝杯酒,聊聊天,好吗?”
  她很优雅地一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在我们交谈的时候,她那种带拖声降调的曲靖口音总是给人一种精神上的亲切感和美的享受。我跟她侃起了丰富多彩的校园生活,她跟我谈起的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生百态。
  乘着醉意,我为她唱了黄家驹的名曲《喜欢你》,她的舞跳得好极了。当我的眼睛和她的睫毛与一束光线平行的刹那间,我完全陶醉了……
  临走时,我深情地握住她的手:“我们还有机会再见吗?”在得到她肯定的回答后,我欣喜地把夹着我家电话号码的学生证一股脑儿递给她,还丢下一句话:“明天我等你的电话……两点钟。”
  从她的自我介绍中,我知道她是曲靖纺织厂的,中专毕业,不甘于每月两三百元的薪水,就跳槽出来闯社会了,在红星街57号租了间房子。这个叫雪儿的女孩属于那种对外界十分敏感的人,大方但不轻薄,常常出没于灯红酒绿的场所,但仍未迷失本性。按她自己的话:“不带商业性质的性都是纯洁的。”

  在她离开L县的第二天,我从“金苹果”的领班及其他小姐处所了解到的就是这些情况,但是,真正该了解到的事我却一无所知。
  回到家已经将近零点了,躺在床上,心里总想着她,飘逸的长发,柔和的灯光,浪漫的舞步……这些挥之不去的片断让我久久不能入睡。
  雪儿很守信,第二天下午两点整,我准时听到了她的电话,她柔和的声音让我心跳不已。
  “松,今晚上映《廊桥遗梦》,可能你看过了,不过你再陪我看一遍,好吗?”我没有理由说不,尽管我在学校影视厅早已看过。
  我匆匆忙忙地换上那套自己最喜欢的黄领耐克外衣,飞步出门。在红星行街57号门口见到了她。雪儿仍穿着她那件红色风衣,立在寒风中,神情里透出了期盼。
  影剧院中,我们都看得很投入,我的心再次为罗伯特·金凯和弗朗西丝卡的爱所震撼。电影散场时已经差不多5点多钟了,我邀请她共进晚餐。
  “你认为这场电影怎么样?”我先打开话匣。
  “我看过《廊桥遗梦》的书,联系电影,真是拍得太棒了。弗朗西丝卡在青年时期,对文学及艺术方面有所爱好,当时她谈不上对未来生活有多美好的憧憬,但也不希望自己会碌碌无为的过一生,她从意大利搬到美国后,和一位美国的退伍老兵结了婚。生活总是那么不尽人意,婚姻埋藏了她从前所有的梦想,繁琐的家务事和公式化的田园生活使她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农妇,让她对自己不再抱有任何幻想。而当金凯这位流浪艺术家,‘西部最后一个牛仔’与她邂逅,他们谈起了意大利弗朗西丝卡的故乡时,勾起了她某种久违的感觉。最后,金凯的才气和弗朗西丝卡的温情使他们相互倾慕并相互拥有,尽管弗朗西丝卡最后出于道德上的考虑,拒绝跟金凯一起私奔,但她的心却永远地献给了金凯,金凯也同样把弗朗西丝卡当作唯一的爱,以致于他后来成了富翁,也终生未娶。”雪儿不愧是中专毕业的,还能摆出个子丑寅卯来。
  “在影片中,金凯与弗朗西丝卡那种灵魂厮守的爱情故事让我看到了以性开放而著称的美国平民的真爱风采,最为难能可贵的是他们的爱情故事经历了情爱——性爱——情爱三个环节,而在金凯离开直至两人相继去世,彼此都陷入到至死不渝的情爱中。在道德沦丧的今天,舆论、法律似乎在一些人面前显得苍白无力,他们不过是把性作为唯一的需要,就像《围城》中的方鸿渐所说,哪有什么爱情,结婚压根儿是生殖的冲动。”我也侃侃而谈。
  雪儿听得很认真,频频点着头,不知不觉,我已忘记了她的“职业”,我送她回到红星街57号时天已经黑了。
  她请我到她房间里坐一会,我答应了。她为我冲了杯茶,放在我前面的茶几上,自己泡了杯咖啡。
  她突然变得心事重重,默默低着头看着杯子里腾腾升起的热气,用手指不时敲着桌子:“明天我就要坐班车回曲靖过年了。”她很艰难地说道。
  “真——真的吗?在这儿多呆两天不好吗?”她的话让我张惶失措,我几乎是用颤抖的声音问她,然后我起身走到她的背后。
  我双手扶着她的双肩,她转过身来,乌黑的双眸让我忘情,恍惚中,我说:“我好喜欢你!”她嫣然一笑,撅了撅可爱的小嘴,说:“我知道你会这么说的。”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用双手把她抱起,深情地吻她,我体味到了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在一个人生小站上偶遇时两颗心相碰撞擦出的火花,这一瞬间的幸福。三年后回顾这情景时,我仍感到记忆犹新。没想到我人生中第一次性爱会那样痴迷、沉醉、刻骨铭心甚至空前绝后。
  我属于那种传统的中国人,当我和雪儿发生关系后,我就一直认定她是我终生的伴侣。
  如果说纯肉欲的爱是狗的爱、纯灵魂的爱是鬼的爱的话,那么人的爱该是兼而有之缺一不可的了,在我和她灵与肉的糅合后,她已成为冥冥中的另一个自我。
  第二天早晨,雪儿留给了我一张照片和一个地址,就带着行李回曲靖了,同时也带走了我绵绵无绝期的眷恋。
  我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她接到过一次,告诉我说她在一般情况下都不在家,她好像在忙什么事。其它几次电话都是她妈妈那个苍老的声音回答说“不在家”,问什么时候回来却得到个“不知道”的答复。
  带着种种的狐疑,在离开学还有两周时,我乘上班车,迫不及待地赶到曲靖去找她。

  (待续)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