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中秋节,月亮似乎出来得比往年早,也比去年大一些,亮一些。清冷的月光如水一般,洒在偌大的院子里,也洒进了我心里,凉凉的,透着一丝寒意。坐在葡萄架下的我,望着那月亮,心中不免惆怅万分。去年中秋,除了诗月和永强,永成、诗梅、诗云都在,再加上菊花和洪思仁,我们家也算是幸福团圆,满庭欢笑。可是现在,就只有我、顺儿和诗梅三个人。参军服役的永成明摆着是回不来的,诗云呢,也因为学校不放假不能回家,诗梅到县上卖菜时,已经给她和贺老师带去了月饼。我让诗梅给贺老师额外地拿了些大棚里种植的新鲜蔬菜,并嘱咐她再给贺老师买条好烟买瓶好酒。一年就过一次中秋节,想感谢帮助自家的人也只能趁着过节这样的好机会。除此之外就是要等到过春节的时候了。菊花和洪思仁两天前就去了外县的朋友家,据说是朋友的母亲过世,前去吊唁,可能还要在那里多待几天才能回来。于是,我们把顾小英和吴大喜请到家里来,一起吃了顿晚饭,算是象征性地过了一个节。吴大喜腿不方便,顺儿套上驴车送他们母子回去,顺带给他们拿了一公斤月饼和一个西瓜。想想时间,这会儿他也该回来了。
   
       正想着,外面传来顺儿的两声吆喝,紧接着他便赶着驴车进了院门。卸了车,把驴安顿好后,他从怀里掏出一瓶精装的伊犁特曲。整个瓶身是瓷质的,细腻、洁白,散发着玉一般的光泽。
   
       你买的?我问。
   
       顾小英给的。我不要,她非塞给我。
   
       她给你的?我狐疑地看了顺儿一眼,继续追问,她咋会买这么好的酒给你?不是没钱吗?
   
       估计也是以前留下来的。顺儿自顾自地乐着,说,你闻闻,这酒的香味儿!起码存的有十年了!现在找不到这样的好酒了!
   
       我从他手中拿过酒来,刚放到鼻子下,一股清香便直入鼻腔,心下不禁有了一种愉悦,一种得到回报的满足感。
   
       我边打量酒瓶边对顺儿说,这酒很贵吧?……嗯,她还算讲点良心。
   
       爸,妈,你们真伟大,把那顾小英都弄哭了!诗梅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你说啥?谁把顾小英弄哭了?
   
       你们两个人啊!诗梅吃口月饼,喝了口水道,吃饭的时候,你们没看见,你们使劲给顾小英和吴大喜夹菜,我看见顾小英哭了,悄悄抹眼泪呢。我还从来没见过顾小英哭呢,这是第一次。她那么坏的人,也会哭,真是做梦都想不到!
   
       唉……我轻叹一声,说,那些武打片里的人总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冤冤相报何时了”,除了过去的旧社会,那些有钱人剥削穷人,不拿穷人当人看,现在新社会,人人平等,人和人之间,哪有啥子深仇大恨嘛?都是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谁都有遇到困难的时候,谁都有想要别人帮助的时候,何必争来斗去的呢?就像现在这样,大家都和和气气,没有仇恨的日子是最好的。
   
       说完,我又以习惯了的口吻强调说,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什么叫等我长大了呀,难道我现在还没长大吗?你总以为你说的我不懂,告诉你吧我什么都懂。诗梅说,我现在被你们教育的呀,都不知道该恨谁,更不知道该爱谁了。
   
       是啊,你长大了……诗梅,妈妈其实不敢给你找对象你知道吗,害怕万一找不好,会耽误你一辈子,那样的话,以后在你亲生父母面前我就成了一个大罪人了。
   
       妈,我知道,我不会找对象,也不会结婚的。
   
       唉,话又说回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不找对象,不结婚,也是不可能的……要不,那天你尚阿姨来说的事,你也考虑考虑?王艺高……
   
       谁我都不考虑,更别说他了!诗梅断然道,我不结婚,一辈子都不结婚。
   
       你这个傻丫头呀!我拍拍她的腿,无意间一扭头,看到杏树下鸡圈里的鸡,有几只扑扇了几下翅膀,发出一连串“咕咕咕”的声响,然后又慢慢趴下。
   
       我对诗梅说,你看咱们家那只老母鸡,孵了多少小鸡出来,每一次刮风下雨,它都张开翅膀恨不得把所有的小鸡都拢到一起,可是那些小鸡能不能守它们的妈妈一辈子?
   
       人是人,鸡是鸡,人是高级动物,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决定自己做的事情。
   
       那好吧,由你自己吧。不管你咋做,咋想,妈妈都不勉强你,妈妈相信你。
   
       诗梅突然搂上我的肩,几近哽咽地说,不管走到哪里,走多远,走多久,你都是我最亲最亲的妈妈,我们一辈子也不分开!
   
       好好好,不分开,不分开。说着话,我感觉自己的眼中也有些湿润了。
   
       顺儿给我们一人给了一块西瓜,问,哎,明天胡书记的丫头那儿,谁去?
   
       我说,我不去,我还要经管大棚哩。要不你去,要不就诗梅去。
   
       顺儿说,早都说了我不去。
   
       你看你这个人——以前每次吃酒席你不去倒也罢了,可这一次是胡书记请客,肯定来的好多都是当官的,我一个妇道人家,跟他们又说不上话,你不去咋弄?
   
       当官的又咋了,越是当官的,我越不稀得搭理他。有些人,酒桌子上你好我好,下了酒桌子,该翻脸不认人的还是翻脸不认人,我才懒得去跟他们讨好卖乖!
   
       那咋办?我和你,总得去一个吧?我说。
   
       哎呀,不就是吃顿饭的事情吗?你们干嘛要想那么复杂,半天都决定不下来!妈,爸爸不去,我们两个去!诗梅说。
   
       我说,你去吧,你就当我们家的代表行了。
   
       不能我一个人去!诗梅说,也不能你一个人去,或是爸爸一个人去。咱们家呀,必须要两个人去。不然会让胡圆圆的爸爸觉得我们家不重视他请的这个客,心里记恨咱们。再说了,本来人家请的是你和爸爸两个人,爸爸说啥不去,你一个人去又不好,那我只好陪你一块去。这样到胡书记那儿也好说话,咱们家好歹也去了两个人给他捧场对吧?
   
       我想了想说,你说得倒也对,结婚图的就是喜庆、热闹,人越多越好。可是我们去两个人,咋说都要随双份礼钱吧。现在一般吃酒席都是拿三十,我们两个人去最少得拿八十,老林你说呢?
   
       八十就八十吧,也不掉面子。顺儿说。
   
       胡圆圆的婚宴设在喜福来,是全县最高档的一家餐厅。老板是个女的,听说是一名驻县部队的军官家属。从四川老家随军来到这里,也没有工作,就自己开了家餐厅,生意好得很,名气也大,一提起喜福来,在县里可以说是妇孺皆知。
   
       和想象中的一样,婚礼很气派,也很热闹。听说楼上楼下的酒席加起来有四五十桌,男方女方的客人都请到了一起。在新郎新娘的婚礼仪式上,有人给胡副书记的亲家,就是被称作涂局长的,用黑墨抹了个大花脸,婚礼因此增添了许多笑声。
   
       胡圆圆打扮得格外漂亮,脸上的妆化得不浓不淡恰到好处,拖地的洁白婚纱,把她衬托得如同天仙下凡。可是她始终板着脸,没有一丝笑意。
   
       终于看见了新郎倌的庐山真面目,人又瘦又高,穿了一身笔挺的深灰色中山装。本来是个俊朗清秀的小伙子,一笑脸上全是褶子,还露出一嘴的大黄牙,让人看着很不舒服。
   
       婚礼主持人让两人走完婚礼程序后宣布:下面由伴郎海涛和伴娘白云为各位来宾朋友表演节目,为婚礼助兴!
   
       闻言我不禁有些惊讶。虽然时隔多年早已记不清白云的模样了,但我却依然记得她的名字。我也看到了胡圆圆身边站着的伴娘,只觉得模模糊糊有点印象,并没有把她和白云想到一块儿。这会儿听到主持人在说伴娘白云,心想,她不是上大学去了吗?难道是毕业了,回家来了?我还记得诗梅和永成都说过,她的父母是乡里的干部。难不成这次是胡副书记请的他们一家?
   
       我问身旁的诗梅,那个伴娘是不是永成以前的……
   
       对,就是她。
   
       她不是在哪里上大学吗,咋回来了?毕业了?
   
       我哪知道?管她呢!不知为何,诗梅有些不耐烦地扭过头去,看着前面的舞台,不再吱声。
   
       伴随着宾客们热烈的掌声,伴郎用口琴吹奏了一曲《一剪梅》,白云说自己不会唱歌,和着音乐跳了一段舞。还别说,他们两个表演得真是珠联璧合,像是提前排练过一样。
   
       吃罢酒席,诗梅急里忙慌地扔下一句“我去找白云了”,遂快步走开。我想找到尚红梅一块走,结果满堂环顾了一遍,只看到像是被谁赶着直往门口涌的人群,根本看不到她的影子,只好自己走出了餐厅,却不料猛然瞧见顾小英也从里面出来了。
   
       今天这是怎么了,接二连三地发生着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我赶紧扭头装作没看见她,可是她眼尖,瞧见了我,大声叫起我来。我只好停下脚步,笑着看她走近。
   
       你也来吃喜酒呀?早知道咱们一起来呀。顾小英说,你们也和涂局长认识?
   
       哪里,我们是胡书记请来的。你呢?也和胡书记认识?
   
       其实我明白她是和胡书记的亲家认识的,可一时半会儿没记住那个局长姓啥,便随口这么一问。
   
        不是。胡书记是新娘子的爸爸,我知道但是不熟悉。我和新郎倌儿的爸爸涂局长认识,多少年的老熟人了!好多年没见,人家涂局长也没忘记我,那天在路上正好碰见,他就叫我过来吃喜酒。虽然人家是随口一句话,也算是请了我不是?所以我也不好意思不来。送了这么多呢——
   
        顾小英伸出手来做了一个“八”的手势,笑了笑,继续说道,那时我们家大喜结婚他送了四十,这次我本来想多送点,但是眼下太困难了,只能拿这么多了!
   
    哟,可以可以,还是你有钱。我不禁揶揄道。
   
        没了,老本马上就吃完了!   
   
        她低下头去,神情有些伤感。那略微浮肿的脸庞,再加上鬓边的丝丝白发,竟让我又生出些恻隐之心来。
   
        我岔开话题问她,你咋回?
   
        走路回。咱们一起吧。
   
        想想有人搭伴同行总比一个人寂寞独归要好,于是欣然应允。然而接下来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我们始终无话。其实从内心来讲,我对她多多少少还是有点排斥的。毕竟那些年,她和她的丈夫深深地伤害了我们。尽管现在,不论是对外人还是对孩子,我嘴上虽说已经放下了过往的一切,但在心里我还是说服不了自己。
   
        我相信,在顾小英的心里,一定也有着如同我一般翻江倒海的感受。她几次欲言又止,我都用余光看在眼里,却仍是不想开口跟她说话。
   
        走到村口,见依马木站在他家的商店外面,我便随口问了句,有我们家的信吗?
   
        送信的刚走了。可能有你们家的信吧,我也不知道,你自己在袋子里面看一下。
   
        本来我没有看信的打算,只是为了摆脱与顾小英长时间无话可说的尴尬吧,便顺势从墙上的邮政袋子里翻找起来。心想,如果有同巷邻居家的信,也可以帮他们拿回去。
   
        谁知一找,竟看到了永成寄来的信!
   
        我按捺住激动又兴奋的心情,快步走回家里,拆开看了起来。
   
        永成在信中说,不知不觉,已经到部队服役快一年了,眼看到了年底,他非常想念家里的人。现在他通过勤奋刻苦的训练,已经当上了新兵班的班长,开始带今年入伍的新兵了。他们马上要到野外拉练三个月,拉练结束就是春节。他想回家过年,探亲申请已经递交上去,只等领导批准了。
   
        看着信,我眼中不一会儿便积满了温热的泪水。
   
        顺儿抱了一大捆芹菜从门外进来,问,谁的信?看你一会儿哭一会笑的?
   
        永成的。
   
        永成的?!顺儿惊得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嗯,是永成的。臭小子,当班长了,还说春节要回来过年。
   
        我不知是哭是笑地说道。然后坐下来,又把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三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在全家人的无限期盼中,春节终于来临。
   
        就像盼望当初诗竹回家来一样,我们早早地做好了各种过年的准备,熏马肉,腌板鸭,制香肠,打糍粑,酿米酒,炸麻花,忙得不亦乐乎。
   
        腊月二十九晚饭时分,永成风尘仆仆回到了家中。
   
        跟刚离开家时的青涩、瘦弱相比,眼前的他仿佛一夜之间,猛地蹿高了一个头,外扩了一圈身形,需要我抬头仰视。面庞轮廓依旧,但面色黝黑,神态也显得沉着冷静了不少。我拥抱着他壮实的身躯,心中感觉是如此的踏实、温暖、幸福。
   
        妈,你哭啥?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永成为我抹去眼角流下的泪水,微笑着说,早知道我回来你会哭成这样,我就不回来了。
   
        哟,你以为你是谁呀,回不回来谁稀罕哪?诗梅打趣道,自己把妈妈弄哭了,不赶快赔罪还在这说风凉话,像话吗你?怎么当上班长的呀,这点眼色都没有?
   
        对对对,我错了。永成赶忙给我赔不是,说,妈、妈,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让你流泪,让我哭吧,让我哭吧。
   
        说着他便张嘴做出哭的架势。
   
        好了!我扑哧一声笑了,你们这两个冤家,见面就斗嘴!赶快洗手,吃饭了!
   
        第二天是年三十,晴空万里无云,太阳暖暖地照着大地。这是四九的最后一天,意味着最冷的日子马上就要结束,空气中飘荡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欢乐气息。
    

        早就接到信,诗月和永强一家都会赶回来过除夕。吃完早饭,我就带着诗梅和诗云为中午的团圆饭而忙碌起来。顺儿则带着永成挂灯笼,贴对联什么的。
   
        得知永成回来的消息,周围邻居们都来看他。关系近的,都用拍肩、捶胸、拥抱的方式赞扬他,关系一般的,也是真心诚意地夸他几句,他都耐心而诚恳地一一回应着、感谢着。
   
        看到这一切,我感到莫大的自豪与安慰。然而却没想到,这个除夕,还有一个更大的惊喜出现,那就是诗竹一家的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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