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落山时分,顺儿踏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中。诗梅吃过午饭之后,按照他的吩咐,从我这里拿走了一千元钱,给大喜交住院费。
我心里尽管一百个不乐意,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飞来的横祸,不偏不倚落到了我们家中,只能想它是天注定吧。生活好像就爱跟我们家开玩笑,自从来到新疆,来到这个村子,就和顾小英家结下了重重恩怨,这么多年过去了仍然不能解脱,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寻找其中的答案。细想一下也是,不管怎么说,人毕竟是在我家受的伤,从道理上讲我们是该出手为他医治的,但是我依然从内心深处觉得冤屈。唉,怎么就落了个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的结果呢?
然而,顺儿回来说的话,却让我感到更冤更苦,仿佛一下子被人推进了万丈深渊。
医生说,他的小腿骨砸断了,要截肢,光手术费就是三千块。
三千?我们盖大棚五千,还是好不容易才凑齐的,如今再上哪里去筹这三千块钱?!
我恨恨地盯着顺儿说,这个钱当真也要我们出吗?顾小英难道一点都不管?再说,又不是我们喊他来干的,他自己鬼使神差地跑来我们家,又不知道为啥爬到梯子上摔了,能把责任都推到我们身上吗?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气愤之余,我的心又“咚咚咚”剧烈地跳动起来。我坐在凳子上,仰靠着墙,打开双臂,大口大口地喘气。
诗梅走过来,像顺儿那样为我抹胸口。顺儿则一动未动,看着我低沉着声音说,你莫生气,事情出都出了,生气也解决不了问题。把自己身体气坏了,更划不着了。
我不是生气是着急!我回他道,现在我们是一分钱也没有了,你说咋办嘛?
我坐起身来,因心口憋闷,隐隐作痛,有气无力。我凝思片刻说,不行,我要去找顾小英,她的儿子出了事,她不能一点都不管。
找她也没有用。顺儿沉默地看了我一会儿,把头歪向一边,说,她现在是全村里面最穷的一个,家里要啥没啥,拿啥管?
看着他忧郁的神情,我皱紧了眉头。想想现在顾小英落魄的光景,不免也有了一些恻隐之心。各种矛盾的感觉交织在一起,迫使我喊出了一声:“那看你又能拿啥来管嘛?!”
我?我也管不了。顺儿站起身来,突然脸上现出异样之色。他伸出左手扶住了后腰,抿紧了嘴巴,同时头和身子向后仰了仰。
我心里一慌,连问两声,你咋啦?腰咋啦?
没事,可能岔气了。他闭上眼,大口呼吸了两下,随后哭丧着脸,慢慢走出门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内心有了一丝隐隐的不安。说实话,在这件事之前,我家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还从来没有难倒过顺儿,甚至可以说,在之前我们遇到的所有困难面前,他都能想出办法来应对,不需要我操太多心。然而这一次,我明显感觉到,他是真正地被难住了。就算我们还可以借上钱来为大喜治腿,做截肢手术,那以后呢?以后我们全家将会因为他是在我家受伤的这个事实,背负一生的歉疚和责任,想想就觉得身后有一股冷气扑过来,令人不寒而栗,更是那种对束手无策的恐惧和担忧。
吃晚饭的时候,菊花和洪思仁来到我家。
菊花说,哥,大喜的事我们也听说了,现在情况咋样?顾小英她,有没有来找麻烦?
没有,她现在在医院里面照顾大喜,啥都没有说。我们先给他交了一千块钱住院费,医生说他的小腿保不住了,要锯掉,还要三千块钱手术费。唉,这是个大问题……
顺儿双手捂着头,不停地挠搔着头发。
此刻,他的烦恼和郁闷也是我们全家人的烦恼和郁闷,一堆厚厚的愁云压在我们的头顶,同时也堵住了我们的呼吸。
哼,这下好了,啥事情都摊到你们头上了。做手术,锯腿,看着吧,以后还有你们管的!不单单是要管大喜,连顾小英都要一起管!你们咋——咋就这么倒霉呢?!洪思仁依然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没有人接他的话。他说的话我们也早想到了。
菊花瞪了他两眼,对顺儿说,哥,别听他的,事情也不赖你,赖大喜自己,我们最多就管他这次住院看病的钱,其他的事情,如果顾小英要纠缠的话,咱们就上法院,让法院主持公道!那个贺老师的儿子不说是法院当官的吗?到时候我们还可以去找他呀,不怕。
诗梅说,顾小英她敢来纠缠!爸,妈,你们不是经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这就是她的报应。她儿子腿断了咋了,她把我们家害成这样我们还没找她算账呢!只要她敢来,我们就先把她揪到法院去,让她把我二姐还回来!把我们家这么多年受的委屈还回来!
唉呀!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最主要就是手术费的问题。顺儿将深埋在手掌中的头拔出来,打断了她的话,你姑夫说得对,到时候我们不但要管大喜,还要管顾小英,这是眼前的事实,明摆起的!你们都莫说了,明天我再到医院去看看情况——看看情况再说。
我看着顺儿,一言不发,仿佛目光正穿过一面明净的窗玻璃,一层层地,看到了他内心的一切,如此细微,如此清晰,以至于,我没有办法不理解他,没有办法不与他心贴心地想到一起。在他的大度与担当面前,我一颗被感染的心,也在暖暖地蠕动着。是啊,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有多少的埋怨、指责、推卸、逃避都毫无意义,都苍白无力。就像他所说的,眼前的事实是明摆着的,顾小英和大喜这对母子,目前正处在相依为命的凄惨境地。大喜以前还可以打打零工维持他和母亲的生计,现在一旦腿没了,他们母子又靠什么生活?想到这里,我便觉得我们之间以往的深仇大恨一下子都化为了烟云,涌上心头更多的则是对他们母子的担忧。可是回到现实中来,这个问题对于我们来说,的确是太大了,大到毫无办法可想。我就这样左右徘徊着,好像置身于一片荆棘丛中,刚刚找到了一条可以往前走的路,便被旁边伸出来的尖刺儿狠狠地扎了回去。
唉,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心里对自己说。
第二天,我和顺儿到医院去看大喜,对于他的伤势和病情我们很想了解个究竟。
走进病房,一股浓浓的药水味儿不由分说地钻入鼻腔和喉咙,直直滑入胃肠,令人作呕。
这是一个放着五张床而显得拥挤不堪的病房,每张床上都躺着身体这处或那处缠着绷带的伤病员。大喜躺在病床上,“哎哟哎哟”不住地叫唤着,身子翻来翻去。顾小英死死地按住他挂着吊瓶的右手,说,手不能动,医生说手不能动,不能动。
顺儿看看他们,径直向外走去。
你干啥去?我问。
他不说话,我只好跟着他。
他走进了医生办公室,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医生正坐在办公桌前看一本厚厚的书。
李医生,我想问一问,昨天送来的那个吴大喜……
吴大喜下周一做截肢手术,目前要打几天针消消炎。手术费你们要赶紧准备。李医生没等顺儿说完,就接过了话。他边说边翻书,说话的语速极快,神情淡漠。
我们又来到病房。顾小英对顺儿说,医生已经跟我说了,下个礼拜一给大喜做手术。
我不做手术!不做手术!我要腿!我要我的腿!哎哟妈,疼啊!疼啊!大喜烦躁不安地叫唤着。
疼吧?不做手术就疼,做了手术就不疼了,知道不?
顾小英安慰了他几句,然后走到我们面前,压低了声音说,做手术,我有钱。
我和顺儿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她看看我,又看看顺儿,笑容真诚,却夹杂着一丝诡秘。
不信啊?真的,我真的有钱。你们看着他,我现在立马回家去取!
这……这……那……那……那好吧,我们帮你看着他。顺儿说。
顾小英说,好好,我一会儿就回来,一会儿就回来,你们等我啊。
她理理头发,扯扯衣领,走了。
我拉拉顺儿的衣角,问,她的话,你信吗?
也信,也不信。她叫我们等,我们就等呗。
她不会走了不回来了吧?
不会。顺儿的语气里充满了对顾小英的信任,他继续道,她不回来再说不回来的话。反正大喜这个事,她管不管,我们都要管!
从县医院步行到我们村,一个来回,满打满算需要两个小时,差不多在三个小时后,顾小英急急忙忙回到了病房。
她站在门口,直朝我们招手,示意到外面说话。我和顺儿走到病房外,她从裤兜里抓出一包用红绸包着的东西,有两个拳头般大小,鼓鼓囊囊的,但看着不像是钱。
她蹲在地上,小心打开系包的结。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包金银首饰。
她悄悄地说,这是我进监狱以前偷偷埋在我们家菜窖里的,就想着以后能换钱花。还好,这么多年都没有被发现。她像孩子般“嘿嘿”笑了两声。
我看着那一包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金手镯等等,突然鼻子发酸,直想哭。
老林,你帮我拿到银行去卖了,足够做手术了。剩下的也够我们用几年的。顾小英给那红绸包重新系上结,交到顺儿手中。
她傻吗?谁说她傻啊?我在心里问自己。
大喜做完截肢手术,又留院观察了一段时间,回到家中。
这些天,我家的温室大棚也盖好了。除了挖地、种菜,顺儿每天都会去看看大喜,有时候我和他一起去,了解了解他们母子俩的生活情况。尽管顾小英绝口未提治疗费的事,尽管我们之前也拿出了一千块钱,我和顺儿还是始终觉得理亏,所以平时生活中能帮上他们母子的事,就尽量多帮一帮。如今我对他们母子恨意全无,而且每每去看一次,还会生出许多的同情和内疚之心。
大棚里的菜果然长得快,我们试着撒下去的韭菜种子 ,两三天就冒出了嫩芽,又过了一个多星期,居然就可以割来吃了。无比欢喜之余,我决定烙些韭菜鸡蛋合子,尝尝鲜。那天吃过中午饭我就和好了一大盆面,把大棚里所有的韭菜都割了回来,不只是因为高兴,更是因为韭菜割了头茬以后,再长出来的叶子会更油亮更好吃。
一直忙活到傍晚时分,太阳开始落山了,我才烙完所有的菜合子,看看烙得有点多,便让诗梅给顾小英家拿一些去。
不去。要去你去。诗梅一口回绝。
我烙了一下午合子,腰酸背痛的,你又没有啥事,送一下又咋了?
除了那个坏女人,你让我给谁送都行。我就想不通,你们为啥都对那个坏女人那么好?
哎哎哎,啥子坏女人?人家都变好了,莫胡说。
妈妈,你听说过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吧,你和爸爸就像那个既善良又愚蠢的东郭先生,好心好意救了狼,到头来狼却想要吃掉东郭先生。还装可怜说,求求你,你就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吧,我现在肚子饿得不行,你就钻到我肚子里来,给我填填肚子吧!
她张牙舞爪地模仿着狼的样子,我嗔怪地举起手去拍她,她一闪身躲过了。接着拿起一个菜合子咬了一口说,那个顾小英,和她儿子,他们就是狼,缓过劲来以后说不定又要怎么害人呢,到时候你和爸爸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啊。
你个小丫头片子,不能把人往好里想吗?咋这么大的仇恨呢?
我这不是把人往坏里想,也不是仇恨,我这是吃一堑长一智,对顾小英和吴大喜那样的人,就不能太善良了。告诉你吧,你和爸爸老糊涂了,我可不糊涂,别忘了那个死猪到现在还没回来呢!都是那个坏女人害的!
唉——看着诗梅我无言以对,说起来她也没有错,以前顾小英在村里的那个阵仗,威风凛凛,八面玲珑,没人敢惹她。因为诗竹的事,她见到我想骂就骂,想踩就踩。诗梅从小就爱憎分明,嫉恶如仇,但凡我家的人在村里受了一点委屈,她都会勇敢地站出来维护,哪怕与别人拼个你死我活。自从诗竹离开家以后,我家只有诗梅,一见到顾小英就朝她吐口水,以示不屈和报复。菊花曾不止一次地在我跟前说,诗梅这丫头有出息,我家收养诗梅真是收养对了,就是老天爷给永成送来的媳妇儿。永成呢,天生是一个蔫瓜,性情绵软,遇到啥事不敢跟人吵跟人闹,诗梅就不同,性格泼辣,敢说敢做,敢做敢为,我们家里就该有这样一个人来树立威信,才不会受人欺负。对此我总是不以为然,诗梅只不过是一个女娃娃,二十岁都不到,菊花就把她说的像是我们家的一个大靠山似的,她有那么厉害吗?至于给永成当媳妇儿一事,从收养诗梅那天起,我就压根没想过,现在依然如此。主要是因为诗梅刚出生便带着她,这么多年我和顺儿都将她视如己出,当成亲生女儿看待,倾尽心力地供养她,生怕她会觉得自己和家里的其他孩子不一样。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也早已成了村里妇孺皆知的事。诗梅早在刚入学时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那时她跟随永成一块儿去学校报名,一位老师好奇地问永成,她是你亲妹妹吗?怎么跟你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啊?诗梅回来后就问我,我考虑到这事早晚要让她知道,便将事情的前前后后都告诉了她。好在她的表现没有丝毫异样,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之后我们的关系比一家人更像一家人,特别是她跟永成之间,在我和顺儿眼里,就是亲哥哥和亲妹妹的关系,看不出其他任何不同的地方。至于将来他们两个结不结得成夫妻,有时候我也会想,婚姻靠的是缘分,如果他们彼此心里都有对方,那自然是再好不过,我这个当妈的就省去了好多麻烦;如果两个人都只是把对方当亲人,也无所谓,再各自为他们寻一门亲就可以了。和顺儿说起此事时,他也是这个意思。
我说,知道你恨顾小英,可是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们没必要再揪着那些仇恨过日子了。
我坐下来,看着诗梅,将语气放平缓,继续慢慢地说道,古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事实上人活一辈子,不可能当一辈子好人,也不可能当一辈子坏人。每个人都有做错事情的时候,都想要别人的原谅,可是自己就不会去原谅别人。只有你把心放宽了,把事情想开了,开始知道原谅别人的时候,你才会感觉到内心有好松活(意即轻松)好松活……
诗梅弯下腰来,调皮地对我左看右看,笑容满面道,妈妈,你哪里来的这些大道理呀?
哪里来的大道理?我平时也在看电视看书呀!我有些得意,也有些严肃地说,我活了五十多岁了,难道这点道理还不懂?我咋样也比你吃盐吃得多,过桥过得多!我年轻的时候经历了多少事?遭土匪抢,遭国民党特务迫害,还有你大哥大姐的老汉姚全有……
又来了又来了,我知道,你们那里的土匪陈天寿刚开始坏,后来为了报恩,在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给你和外婆打野兔和山鸡,让你们没有饿肚子;那个国民党特务郝医生干尽了坏事,却治好了大哥头顶的黄水疮……你的这些故事我都听你讲了一百遍一千遍了,你就想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我晓得了!我去给他们送菜合子,不然都对不起你的这番好心和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