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0年前的一起闻名全国的特大经济犯罪案件,我以公诉人的身份被抽调到公检法联合专案组,提前介入,审核证据。涉嫌罪犯共15人,留学澳大利亚博士生史剑是主犯之一,其涉嫌犯罪的数额特别巨大,将被判处死刑。

  见到他第一眼,想起著名主持人王刚。个头不高,圆脸,微胖,戴眼镜,嗓音低沉厚重,说话节奏得当,极有修养。对这么个儒雅的被告人,我不忍以执法者的身份居高临下,就以与熟人闲聊的方式进行审讯。见我尊重他,他松弛一些,谈开了案件以外的话题——他的两个女人。

  “妻子尹淼与我是高中、大学同学,她是独生女,父母都是大学教授,我上大学的费用都是她家的,因为我父母都是工人,兄弟姐妹多,经济困难。大学毕业后我们就结婚了,同在国有外贸公司工作。女儿上初中,聪明漂亮,很象她妈。87年公司派我出国进修,回来干了两年就辞职下海,男人要闯一闯,到深圳搞外贸。开始只是钻点政策空子,不知不觉上了贼船,越陷越深。钱来得太容易啦,正想金盆洗手,没来得及就案发了。

  范萧是在澳大利亚留学时认识的。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比我小一圈半。偶尔一起喝杯咖啡,聊聊天,只是消磨时间,打发孤独罢了,没什么感觉,回国后也没联系。后来在深圳大街上戏剧性的邂逅,我俩都既惊奇又兴奋,算是有缘吧。我干那些违法的交易需要办很多手续,拟写打印英文文件,范萧能胜任,就到公司当我的助手。一个男人独自在外,身边需要个女人,不久我们就同居了。说好,只是同居,我不会离婚,她同意。在一起两年,她瞒着我怀上孩子。其实,我不想这样。”

  “你究竟爱哪一个?还是都爱?”

  “应该是尹淼,我们共同的经历、共同的东西太多太深,谁也替代不了她在我心中的位置。她知识面广,极有主见,我服她。她在身边,我就安静平实,也不会走到这一步。范萧很顺从我,凡事听我的,我干违法交易是瞒着她的,可她从不过问,就是个得心应手的助手,说不上爱还是不爱,也从来就没想跟她走多远有什么结果,可她似乎越来越认真。”

  “你对范萧只是暂时的需要,图一时的快乐,根本没打算对她负责。既然不想负责,负不起这个责,就不要有开始。还有你怎么跟妻子女儿交代,你不觉得太自私了嘛!无聊!”

  我把手中的卷宗重重地砸在审讯桌上:“嘭!”他抬头怔怔地看着我,惊讶我的一反常态,然后语气低沉地说:“这是案情以外的事,你没有权利这样对我。” 我倏立走近他,隔着铁栅,直视他的目光:“我当然有权利,因为我也是女人!你说,你现在怎么面对尹淼和范萧,又怎么面对两个女儿?你害了两个女人两个孩子。”他避开我的目光,深深地埋下头。

  那年东窗事发,史剑逃往香港。以往每逢重大节假日他必定回家与妻女团聚。逃亡数月,中秋前史剑打电话给妻子,那头尹淼似丝绸般柔软的话语,他再也憋不住了:“我马上买飞机票,晚上就到家!”虽然他知道,回去很可能被抓捕归案,思亲心切的他还是心存侥幸。法网恢恢,他刚下飞机就被戴上手铐。他恳求道:“让我见一见妻子女儿吧!”。法不容情,他再也没见到妻儿。

  此前,范萧也因涉嫌共同犯罪从深圳押解到我市,她和史剑未满周岁的女儿考拉同时到来。因范萧在哺乳期,按法律规定不得关押,被就近监视居住接受审查。考拉很象爸爸,胖胖的圆脸,很白,加上一头卷发,洋娃娃似的,有点秀兰·登波儿的小样,专案组的同志们都很喜欢活泼可爱的她,我也经常抽空去看看这母女俩。范萧看上去是一个很平常的女人,要说有什么特点的话,就是单纯吧。

  经审查,范萧不明知史剑是违法犯罪,全然当正常外贸业务协助史剑,其行为不构成共同犯罪。专案组决定取保候审让她母女回湖南原籍。范萧不干,无数次陈述自己是史剑的同伙,死气白赖地把罪责硬往自己身上拉,企图减轻史剑的罪责。还发誓要与史剑一起把牢底坐穿,说就是判死刑也要陪到他最后一天,不肯走人。这般痴情能让人想起古诗句:“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探询过范萧,明知道史剑有家室不会离婚,为啥这么痴情?她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在澳大利亚时就深深地爱上他。我是前世欠了他的情,今生来还债的。他每星期给妻子打两次电话,说好我不能干涉。每次他在里屋打电话,我隐约听到他很温柔的说话声,我很难受很压抑。知道我无法取代她妻子,只想让他爱我多一点,所以我瞒着他怀上了考拉。” 之后她主动拿出不多的存款给史剑退赃。女人总是爱得那么痴,痴得忘我,痴得不留后路。

  尹淼撇下一切,包括就要中考的女儿,从居住的那个大城市赶来了。疲惫憔悴抹不去她的清丽高贵,她神态从容,不惜重金请来上海著名律师为丈夫辩护,她说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做万分努力,竭尽全力挽回丈夫的生命。

  距第一次提审不到一个月,我再次提审了史剑。很吃惊,原本一头黑发都白了,胡茬也白了,真所谓:“朝如青丝暮成雪”。我脱口而出:“头发怎么全白啦?是不是知道自己将要被判的结果。”避免刺激他,我没说“死刑”俩字。他说:“不,你第一次提我时我就知道该判死刑,在号房里学些法律。”“那为什么?”他长叹一声:“唉!是因为她们俩,还有两个孩子。以前从没象现在这样为她们着想过,现在什么都做不成啦。”他眼睛红了,眼眶里有泪在闪着。

  史剑在审查中一直很配合,如实交代犯罪事实,不一会讯问完毕,他在讯问笔录上签字按手印,抬头问我:“范萧和考拉在哪儿?”

  “范萧不肯回老家,在这里陪着你。”

  “赶快转告她,就说我不想见她。帮我劝劝她,你们都是女人,好说些,快让她回父母身边去。考拉长大了就告诉她,爸爸是出车祸死的。请你们在没收我的财产时能考虑她们母女今后的生存。”本案中,史剑共非法获利两百余万元,烫手的钱他没敢用,一直保持简约的生活习惯,案发后这笔钱基本追缴。他声音有些颤抖:“也请转告尹淼,别请律师了,留点钱给孩子读大学吧!还有,千万别把范萧的事告诉她,我对不起她和女儿!”他说不下去。面对一个忏悔的男人,一个等待末日来临的死囚,我哑然。大墙内,他回天无术;大墙外,两个为他付出全部爱的女人为他痛心疾首,用不同的方式在挽救着她们的男人,继续为这个不能给她们任何爱的男人付出。惨烈,惨烈得令我,一个局外人都压抑、沉重地无言以对。

  专案组给范萧母女俩买了火车票,给小考拉买了奶粉和其它食品,因为范萧折腾得没奶水了,送她们踏上列车。车厢内,范萧搂着考拉哭得肝肠寸断,因为要离开她的男人,永远!

  因案情复杂,涉及面广,该案审查了一年才宣判,史剑一审被判处死刑。尹淼再次东奔西突聘请律师为丈夫上诉,二审史剑被改判死缓。

  记得当初尹淼在回去之前与我的一番对话,感慨至今。

  “死缓至少也要服刑20年,你想过离婚吗?”

  “没有。”

  “为什么?”

  “因为他是孩子的父亲,是我的丈夫!”

  接下来她的话更让我肃然起敬:“范萧与女儿还好吗?律师都告诉我了。其实,我早有感觉,自己的男人,太了解了。他回来的次数多了,电话也多了,变得更体贴更温和了,都让我感觉是因为对不起我了……”她很平淡地说着这件事,似乎是在说别人的事。我惊讶她的从容,赞叹她的坦然。虽说“男人一夜,女人一生”的说法极端了些,然无论如何,在爱情世界里,男人比起女人来,应该自叹不如。

  10年过去了,因表现好史剑已从死缓减为无期徒刑。大女儿应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啦,小女儿也该上高小了吧。还有他的两个女人,今安在?再过10年,60多岁的史剑该出狱了,他将怎样面对他的两个女儿和两个女人?!

  2006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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