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年龄渐大,武县长不好再把他当孩子支来使去,安排他到一所小学当了保卫科长,说是科长,却手下无兵,里里外外只忙他一人。太岁看满院里孩子跑来跑去像失了巢的马蜂,满耳朵哇哇啦啦的读书声像蛤蟆反湾,初始还新鲜,不久就心烦意乱了。咬牙混到六一年,看每月工资不够买袋子胡萝卜,吃了上顿没下顿,日日饿得前心贴后背。不无绝望地想:再不回家非得饿死不可。娘的,这上级只是号召大家勒紧裤腰带战胜自然灾害,谁知这灾要害到何年何月?自己能否活到那天还很难说哩。饿死在城里,兔兔怕连尸首都弄不回去。不如趁眼下还有点力气赶紧回去,死也得死到家里呀。思前想后,他拖着两条饿得浮肿的腿挪到县政府,给武县长打个招呼,辞职回家了。村里日子虽说也不好过,庄户人家,守着土地,孬好总比城里好混哩。
凤凰也赞成他回来,兔兔一人拉扯两个孩子也着实费力,说:“在哪也不如在家,亲戚里道总有个照应哩。你不习惯下地劳动不要紧,让你姐夫跟家旺说说,在大队给你安排个差事就是了。”
唐僧白她一眼,凤凰只做没看见。
唐僧已有两年没进过郑家,春节拜年,也只在大门口喊声“干爹,俺给您老拜年啦。还有事,就不进去了。”今天既然得了凤凰的懿旨,只好硬了头皮去找郑家旺,东拉西扯了半天,才拐弯抹角地说自己想让出民兵连长一职,“家旺哥哩,你看咱俩工作这嘛忙,兼职太多也显得咱揽权不是?俺想听听你支书的意见,看安排谁接班合适哩?”
太岁一回来就拜访过家旺,说:“武县长说让俺回来好好跟着哥哥干,凡事多听哥哥的。”家旺焉能不明白话中之意,他跟武县长这么多年,回村怎么也得安排个一官半职哩,嘴上却说:“就你这在村里裹脚布子当围脖臭一圈的主儿,嘛事敢放给你干哩?呵呵。”话虽如此说,武县长的面子岂能不给?再说,太岁这也是回头浪子,在县里一直干得不错,不用也着实可惜。可村小庙窄,诸神在位,哪有空缺?家旺正为此事挠头,听唐僧一说,就明白了八九不离十,半眯缝着眼,淡然一笑,问:“你是不是想让太岁接你班当民兵连长哩?”
唐僧不好意思地搔搔脑瓜子:“嘿嘿,你看行不?”
家旺说:“行啊,民兵连是咱党的武装力量,是得交给可靠的人哩。”
太岁成了夏家窝棚大队的民兵连长,可党指挥枪是毛主席定下的规矩,乱不得。太岁既然当了民兵连长就得进支部,于是,顺理成章成了大队党支部委员。家旺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你好好把咱夏家窝棚民兵连弄出了样儿来,也显得你小子没白受武县长调教这么多年,不然咱可不好向武县长交待哩。”
这天家旺突然接到栓子的信,说爷爷奶奶双双病饿而死。
家旺赶紧把队里的工作安排了一下赶到莘县。年前他赶着小驴车给他们送过些口粮、粉条和猪肉,看那里日子比夏稼窝棚紧巴,就找队长商量想把他们接到夏家窝棚。队长面黄肌瘦的脸上现出苦笑,说:“不成哩,俺不能让人家笑话,大哥放心,俺会想办法让老人不挨饿哩。”
如今的队长已形同枯木,一见他就双膝跪地抽自己耳瓜子,骂自己有负大哥嘱托,对不起死去的周连长。家旺搀他不起,只得与他相对而跪,看他满脸菜色,青黄黄两个颧骨高耸如丘,泪水奔流的大眼鼓得如同两枚鸡蛋,胳膊细如柴棒,也心疼不已。村子饿死了许多人,队长的老婆和孩子也没逃过此劫。他说:“起初队里倒是想方设法接济周家,后来队上的家底空了,连种子都吃光了,能走动的都外出逃荒了,村里就剩了几个干部支撑。本来周家多菜少粮日子还过得去,可老两口怕屈了孩子,自己吃野菜啃树皮,偷偷把粮省下给栓子。栓子也忒不懂事,还以为爷爷奶奶有吃有喝哩,竟然拿着干粮接济同学。老两口本来身体就不济,连病加饿,不出十天就前后脚走了。老爷子临死还拉着俺的手感谢队干部感谢政府感谢党哩,一再叮咛让俺把栓子送到你家……俺惭愧哩……”他说不下去,捂着脸抽泣起来。
家旺跟栓子到了老人坟前烧些纸钱,磕几个头,说:“孩子,再多磕几个头吧,跟爹走,不定啥时才能再回来看他们呢,爷爷奶奶是党的恩人,是国家的恩人,也是朝鲜人民的恩人,这辈子不容易呀。”
几个骨瘦如柴的干部送他们到村口,栓子和他们磕头作别,坐在家旺的自行车后,顺堤北上,从此离开了这片生他养他的故土,去了夏家窝棚。那年他十五岁,虎虎势势,颇有些周连长当年的模样了。
家旺送栓子去镇农中读书,栓子却想下地干活,帮家里减轻些负担。家旺说:“咋也得上到高中毕业,等够了年龄,爹送你参军。”
栓子一听当兵就咧着嘴乐。
镇农中离家十多里,村里好几个娃在那念书,有大栓子三岁的三黑子,也有小他两岁的王大肚子和小他四岁的唐建国。四人虽不一个年级,来来去去却喜欢结伴而行。三黑子起得早,天刚放亮就跑到郑家墙外吆喝,喊栓子起床,之后两人顺路再喊起王大肚子和唐建国,各自背着书包和干粮,在马颊河大堤上打打闹闹地一溜小跑,很快便到了宋家集。放学相约而归,在晚霞夕照里一路畅谈着理想和趣事,临到村口还会脱光到河里游上几趟,过得无忧无虑十分快乐。
郑家靠了抚恤金和供应粮日子虽比一般人家好些,可也得数着米粒半粮半菜地算计着过。都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栓子一人饭量顶得全家,郑家的日子一下就雪上加霜了。秋枝人前笑容满面,背后却愁眉苦脸,她不想委屈老人孩子,更可怜栓子无依无靠,省下点好面贴饼子,除了给公公、家旺就留给栓子上学吃。自己四处挖野菜,把以前掛在墙头喂猪的地瓜秧磨细熬糊糊喝。临睡前,她把两个大饼子从中剖开,夹上用棉油拌好的咸菜,用手帕包好塞进栓子书包里,让他当午饭。那天学校有事临时放假,栓子没在学校吃午饭就回来了。一路跑的口干舌燥,书包没放直奔了厨房,却发现秋枝正一个人躲在那里喝粥,看栓子突然进来赶紧扭过身用小筐盖上,回身笑笑,问栓子咋回来这么早。栓子没理她,过去揭开小筐,端起碗看看又闻闻,满满一碗黑乎乎粗拉拉像煤碴又像猪粪,味道苦涩又甜腻,还有点呛人,再瞅瞅秋枝那张灰暗而又难堪的脸,眼泪唰地下来了。他从书包里掏出夹着咸菜的玉米饼子往秋枝嘴里塞,说:“娘,您是家里的顶梁柱,可不能光顾俺们饿垮了自己哩,俺已经长大了,以后给俺带菜窝窝就成,好的留给弟弟们吃吧。”
那是栓子第一次喊秋枝娘。
三黑子长相越来越像鱼阎王,唐僧见他就暗暗与记忆里的爹比较,相信以往的传言不虚,这小子确实是爹和彩霞的私生子,却无从求证,闷在心里犯嘀咕。
三黑子膀大腰圆,是学生们公认的领袖,虽然学习成绩不好,却不碍在学校里吆三喝四,同宋家集的街痞子打架他总是冲锋在前,不但敢打而且会打,颇有当年鱼阎王的遗风。那些街痞继承了许大棒槌的衣钵,专以欺负外村人为乐,觉得生在镇上就比村里人高出一等,蔑称人家为“老杆”,喜欢在集市上打架滋事,集空里就到学校消遣找茬。只因有了三黑子,夏家窝棚的几个学生才能在校内校外快乐消遥。街痞们知道三黑子的厉害,谁若欺负了夏家窝棚人他不和你打个天翻地覆才怪。双方心照不宣:咱猴见猴别跳,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我不犯你你别惹我。双方碰面,那帮人乖乖地尊他一声三哥,三黑子报以微笑,相安无事。有时其它村里的同学无意间冒犯了那些街痞也托他讲和,那些人打牙咽肚里,还不敢不给面儿。
三黑子和栓子要好,两人秉性相投,又有共同的理想——当兵,就时时膘在一处无话不说。
夏家窝棚的征兵工作是由民兵连长负责的,虽然太岁已经当了连长,可征兵是村中一年一度的大事,唐僧说他没准,揽在怀里没有放权。
三黑子一想到此就愁眉不展。当兵是农村青年唯一可以逃出这穷乡僻壤的机会,每年征兵,村里应征的小伙子挤破脑袋打破头,有头有脸的人多了,哪轮得上他三黑子?关键就是他的养母——蛮不讲理的刘大胆媳妇和那两个臭不可闻的表哥刘大眼、二老天爷,连带得他也人缘不济,人人敬而远之。况且刘家和唐家是村里尽人皆知的仇家,大有你死我活势不两立之势,刘家人和唐僧走个脸碰脸,也是相互哼一鼻子瞪两眼,不干一架已经很给面子了,焉有好事落他头上?
这年一入冬就下了场雪,雪下的刚刚盖住地皮。消息灵通的三黑子打听到征兵的解放军已经进驻了宋家集,一路上也不理唐建国和王大肚子,只和栓子眉开眼笑地叽叽咕咕。唐建国和王大肚子尚小,根本没拿参军当回事,跟在后面一唱一和地讥笑他们。
三黑子一心想离开那个可恶的家,思量再三,只得厚了脸皮找到郑家旺,哭鼻子抹眼泪儿苦苦哀求。可唐僧从区里开会回来说夏家窝棚只分配到一个参军指标,栓子也痛哭流涕非去不可。家旺说:“你还不够年龄,人家部队上不会收的。”栓子梗着脖子回道:“俺个子早超了,队里出个证明,就说俺已经十八不就结了?有啥?”家旺知他不是念书的料,只得点头,答应想想办法。眼下三黑子又突然跑来哭求,一个姑娘嫁不了两家,家旺犯了难。让儿子参军可一直是连长生前的愿望哩,既然栓子一定要去,自己能说什么,把他送到部队上,也算不负战友一场,连长地下有知肯定高兴。
他知道三黑子家和唐家有过节儿,就是帮他说情唐僧也定然不会同意,看三黑子可怜兮兮,不由想起师父鱼阎王,就点了头,答应给唐僧说说。
唐僧本不想把这个仇家的孩子送到部队享福,听家旺一说,转念一想,这小子说不定真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三黑子不同于他那个不通四六的养母,也不同于时时瞪着一对牛眼的刘大眼和胡搅蛮缠的二老天爷,他只是一个寄养在刘家的唐家人,说不定哪天他会认祖归宗成了自己的兄弟,帮他,无异是帮自己哩。回答也就大出家旺的意料:“老哥哥的面子俺还能不看?既然哥哥说了,那就让他去体检,验上算他小子造化,放心,俺同意。”
家旺吭哧半天,才说:“呵呵,栓子今年也哭着闹着要去当兵哩。他是烈士的后代,要求继承父辈的遗志扛枪保国也是好事,俺想你能不能给区武装部长说说,多给咱村一个名额?”
唐僧说:“他年龄差不少哩吧?”
家旺说:“是哩,可孩子上了蹩劲儿,非去不可,俺也不好说嘛,你看咱们是不是可以出个证明,就说他年龄够了。这又不是嘛原则问题,不就当个兵嘛。”
唐僧眼珠一转说:“俺试试吧,不过这两年年景不好,家家闹饥荒,谁不想让孩子去部队混口饱饭吃呀?想去当兵的肯定比往年多,怕是够呛哩。”但他不想让家旺看出他不尽力,当天下午就大张旗鼓地去了镇上,在区政府转了一圈,想想,又去了农中,让人喊出正上课的三黑子说:“你想参军的事家旺给俺说了,这事,你直接找俺就得,干嘛还脱裤子放屁多道手哩?”看三黑子惊讶的张口结舌,笑笑,“呵呵,别计较咱两家过去的那些鸡毛蒜皮,嘛仇嘛恨谁说得清?你那妗子是个浑人,净听人家黑说白道挑拨离间,其实俺爹和你舅那是磕头拜把子的铁杆弟兄哩。放心,今年你当兵的事就包俺身上了,只是今年咱村名额只有一个,栓子也想去,不过他是个跟咱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乡人,这样的好事咱能让他占先?再说他也不够年龄呀,做梦去吧。可你得小心着点,别对人说,不管咋说他也是家旺的干儿子哩,一拃没有四指近,这事上家旺总不能向着兄弟你,是吧?咱就不同了,咱可是上一辈儿下一辈的关系,你对建国一直也挺关照,俺不向你向谁?”
三黑子喜出望外的同时心里隐隐不安,但还是很感动,说:“那就拜托唐队长啦,谢谢,谢谢呀!”
放学回家的路上,他借故晚走片刻,待栓子他们走远才离开教室,他觉得惭愧,没脸见栓子。
早上来时河上结着薄冰,此时河心里的冰已经溶化,潺潺水波上跳跃着点点火苗似的晚霞。三黑子心也像那水波跳动不已,他想不出唐僧为何会善心大发非要帮他,管他,谁能帮自己实现理想谁是就俺黑子的恩人!不过,既然答应他此事保密就得守约,可如此就对不起栓子,怎么办?三黑子正自百爪挠心,已然进了村子。街上飘浮着雾似的炊烟,炊烟里有个娇美的背景,像脚踏祥云的仙女,正一咏三叹地在前面不远飘飘而行。三黑子方才的疑惑烦愁登时烟消云散,心跳骤增二百,那正是令他魂牵梦萦的小娃娃呀!
小娃娃不是小娃娃,是二能能的闺女,只因皮肤白皙的像个瓷娃娃,才有了这绰号。小娃娃小他两岁,和他同一生产队。上小学时他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妹妹,谁欺负她他都会跑到人家班上大打出手,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满腔喜爱。下地时偶尔在庄稼地里发现个小野甜瓜也舍不得吃,在衣襟上擦净悄悄塞她手里。他把她当成了自己的梦中情人朝思暮想,只是不敢表白。
小娃娃爹二能能何许人也?是夏家窝棚有名的能人,圪垃都能挤出油来,家道过得十分殷实。别看他小眼如豆,也算目光如炬,他在下地回来的一帮人中一眼就发现三黑子对女儿心怀叵测,暗暗呸他一口:傻小子自不量力,黑狗想羊蛋哩。你是嘛人家?无名无姓的野种,也想打俺家闺女主意,做梦去吧!俺闺女虽不是金枝玉叶,可也算得上小家碧玉,怎么也得找个吃国粮的主儿哩。对三黑子怒目而视,只要看见他在自己家门前转悠,就双手卡腰,喝唬野狗一样叫他滚远点儿:“臭小子,没事在这儿骚拉嘛?去!去!去!”
三黑子并不灰心,虽没机会和小娃娃互通款曲,可坚信小娃娃心里有他。此时机会难得,瞅四下无人,紧赶几步撵上她,问:“咋去?”
小娃娃回头嫣然一笑:“咋才放学?”
“告诉你个好消息,俺就要当兵去了,真的,到时俺给你来信你可得回哦。”三黑子凑凑近,正要继续爱的表白,一声粗壮的咳嗽打断了他,就见二能能袖着手站在不远处,一缕炊烟缭绕在他胸前,看上去像个端立云间的老神仙。三黑子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觉到他的威严。老神仙粗声大嗓地吼道:“不赶紧回家,跟些不三不四的臭小子瞎搭搭嘛?十五六的大闺女了也不嫌害臊!”
小娃娃咕嘟起小嘴,扭扭搭搭地进了家。二能能却依然庙神似的气昂昂立在那里,盯得黑子浑身发毛。黑子自知无趣,恨恨地想:狗眼看人低的家伙,老子当了军官锦衣荣归,非叫你老东西求俺不行。
当兵的事不告诉栓子太不够朋友,憋在心里难受,三黑子思来想去,觉得为人还得义气为先,劝栓子想开些,反正有的是机会,又如此这般,把唐僧的话几乎竹筒倒豆子一句不剩。令他没想到的是,栓子闻听立时跳蚤一般蹦了起来,像看仇人看他片刻,扭头跑了。
栓子一气跑回家,进门扑到炕上,哭腔拉调地冲家人说了句满是孩子气的话:“今年当不了兵,俺就不活了。”说完拉开被子蒙上头,谁叫也不理。
家旺懵懵懂懂,不知栓子哪来的邪气,没顾吃饭去问唐僧。唐僧以为家旺听到了什么风声,硬着头皮说:“老哥让俺办的事俺能不上心吗?放心,我已经给许秦部长打过招呼了,他会尽力想办法为咱多争取一个名额的。呵呵。让他俩一同参加体检吧,谁验上算谁,都验上更好,你说呢?”
家旺回家拉起栓子,告诉他唐队长已经和秦部长打过招呼,不会有问题。栓子这才破涕为笑,噙着泪不好意思地吃起饭来。
体检那天三黑子和栓子由太岁领着一同到区里,和各村青年及带队的民兵连长坐货车到了县医院的体检站。院子里挤满了五颜六色的应征者,皆满脸兴奋又提心吊胆的样子,窃窃私语,交流着体检经验和技巧。每个体检室的门口窗口都偎着一堆人探头探脑,从中出来的人或兴高采烈或垂头丧气。日头偏西,三黑子也体检完乐呵呵地出来了,院子里几乎只剩了栓子。问太岁,太岁也茫然不知,便带他去找秦部长。秦部长正和一个带兵的军官说话,听太岁问就翻手中的表格,查了两遍才说:“没有这个名啊。”太岁问:“怎么可能,不是唐队长亲自和你打过招呼了吗?”秦部长用右手食指快速着脸颊,思索半天才说:“哦,他倒是提过一句,不过他说了,这小伙子虚报年龄,这是不诚实的表现,年龄不够部队不收,部队又不是幼儿园,是吧?不信你问问人家带兵的同志。”那军人说:“是呀,想参军是好事,但年龄不够是绝对不行,等两年再说吧。”
太岁还要说什么,一旁的栓子却脚擂地面咚咚响,跑了。太岁怕他想不开出啥意外,赶紧去追。看他蹲在大门花坛边起,像便秘那般憋得脸红脖子粗。看见太岁,哇地放声大哭。任太岁如何拉就是不起。三黑子也赶来劝说:“反正你还小着哩,急吗?再等两年也不迟嘛。”栓子伸手推他个趔趄,吼道:“你滚,你滚!别臭虫趴在瓜子皮里充好人!”之后就直瞪着两眼一言不发,止不住的泪水奔流如溪,把袄襟滴湿了一片。
回到村里天已经黑了,栓子没有回家,直奔了唐家,以脚当手,把街门踹得山响。凤凰刚问了声:“谁呀?”大门就咣当被踢得四敞大开,栓子风一样扑进去,立在院子里大叫大嚷:“姓唐的,你滚出来!你这个两面三刀的笑面虎,背后给俺使绊子,你是个啥揍的东西?”
建国嘴里嚼着干粮,闻声从屋里跳出,上前拦腰抱住又蹦又跳的栓子,说:“栓子哥,你疯了?咋跑俺家撒野骂街哩?”
栓子后腰猛然一拧,建国一个狮子滚绣球轱辘出好远。
凤凰慌里慌张跑过去拉起儿子,问栓子:“栓子,咋啦?这是咋啦?”
打架骂街是村里的重点新闻,不瞧可惜,唐家院子里像变戏法似地突然就聚来不少街坊邻里,围着栓子又说又劝。
栓子谁也不理,照旧骂不绝声,他像关进笼子里的老家雀,扑扑楞楞上窜下跳,不顾众人拉扯,硬要往屋里冲。
唐僧这时双手卡腰出现在门口,喝唬道:“疯啦这孩子,一个外来户,在夏家窝棚混大头了还是咋得?敢跑到这里撒野,不看你干爹面子立马叫民兵捆了拉你梁头上坐土飞机!滚!”
栓子呸他一口:“姓唐的,你算个啥东西!老子想当兵碍你头痒了还是蛋疼了?你背后发孬使坏玩人,你还算人吗?”
“咋?向政府如实汇报情况是俺的职责,都像你这样欺骗政府欺骗部队就算是人啦?赶快回家,有事俺自和你爹说,咱爷俩犯不着话。”唐僧像撵狗那样连连摆手道。
栓子弯腰摸起块半头砖,扬手要砸唐僧,胳膊刚刚举起,忽然像被钳子夹住动弹不得,耳边一个声音虽低,却让他一下冷静下来:“放肆!给老子回去!”回头对唐僧说:“兄弟,对不住了,孩子小不懂事,别和他一般见识啊。”
唐僧呵呵一笑:“没事,家旺哥,孩子嘛,说到底就是孩子。不过这小子忒野,得好好管教管教才行,不然咱夏家窝棚这小庙还真是盛不下他这尊神哩。”
凤凰怕家旺打栓子,撵上说:“孩子肯定有嘛想不开的,劝劝就成,别事事儿的教训孩子呀,没爹没娘的怪可怜的。”
家旺路上听栓子哭诉事情的起因,心里也像吃了个苍蝇,摩挲着栓子的脑袋说:“傻小子,那也不能这么冲动哩。爹说了,爹会想办法,离了这块萝卜还不做汤了,人哪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哩?”
栓子说:“还有啥办法哩,人家体检都弄完了,男子汉说话算话,不让俺当兵,俺撵着汽车也跟到部队去赖着他们哩,不要俺就死给他们看。”
家旺叹了口气:“不至于,活人哪能叫尿憋死,既然你决心已定,爹就豁上这老脸了。”
家旺从箱子里翻腾出当年的立功证书、战斗英雄证书揣在怀里,第二天天一亮进城去了征兵处,推门就找最大的官。一个年轻军官说:“首长去县武装部开会了,有什么事给我说一样。”郑家旺上下打量他一眼,说:“呵呵,跟你说也白说,你当不了家,俺在这等他。”说着就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那军官看他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不客气地说:“同志,我们正在办公,要等你出去等。”
家旺就哨兵似的出去站在了门口,直到临近中午,才见一辆吉普车进来,下来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军人,家旺上前拦住,敬个礼,问:“首长,您是负责征兵的吗?”
一个老百姓突然冒出来向自己敬礼,那人先是一愣,赶紧还礼道:“是呀,您找我有什么事?咱屋里说,请。”
那年轻军官迎出来说:“报告张副科长,这人要找咱这最大的官,问什么事也不说,在这儿等一晌了。”
郑家旺坐下,从怀里掏出证书放他面前,说:“我叫郑家旺……”
张副科长看着证书,眼瞪得老大,盯他半天才,声音有些激动地问:“您,您就是朝鲜无名高地阻击战的战斗英雄郑家旺?”
“是呀,你知道那场战斗?”
张副科长赶忙站起,规规矩矩敬个军礼:“郑指导员好,我是通信员小张!你的兵呀!哦,你可能不记得我了,也难怪,我进连队不久您就转业了,我听过您做过无名高地阻击战的报告哩。”
郑家旺仔细端详他的脸,不好意思地说:“确实没印像了。”握紧他的手:“好,好,碰上老战友了,你肯定和毕可法熟哩。”
“当然当然,他现在是我们师长,前年讲传统时还讲过你的故事哩。”招呼那年轻军官给家旺沏茶,责备道:“你小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你知道他是谁吗?是我的老首长,咱师的战斗英雄郑家旺啊!”
军官赶紧跑过来,又是敬礼又是道歉。
张副科长摆摆手说:“别啰嗦了,赶紧通知招待所伙房,让他们想法给弄俩荤菜,我得和老首长好好喝一场哩。”
当张副科长听郑家旺说了周连长儿子的事,愧疚地说:“对不起呀,指导员,我这个军务科副科长失职哩,你做了政府和咱部队应做而没做的事,到底是一同出生入死的战友呀!”又说,“连长儿子当兵的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这么着,我给毕师长打个电话,让他给军区管征兵的梁副参谋长说说。你不知道吧,梁副参谋长就是咱们的老团长,他可念旧哩,把这事一说,他一句话就能把栓子特召入伍。你放心吧,这事包我身上了,我办,这也算帮老首长的忙,给牺牲的老连长一个交待哩。”
他摇响电话,让接线员接军线,干脆麻利地把郑家旺和周连长儿子的事说了,“是是”几声把话筒递给郑家旺,“师长要和你通话。”又小声说:“就是毕师长,你老战友。”
家旺刚拿过话筒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里面吵吵得耳朵发痒:“是郑家旺吗?你从哪冒出来的呀?你小子咋还没死呀?你可想死老子了,回家搂上媳妇就忘了弟兄们啦?你个重色轻友的家伙,咋这会才想起找老子呀?太小人了吧?用着人可前用不着人可后……”
家旺边听边笑,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淌下来。
“呵呵,说正经的,刚才老连长儿子的事张副科长给我说了,你放心,这也是我该办的,兄弟不如你,你小子够意思,还没忘本,是咱连出息的兵。这事我马上给梁副参谋长打电话,他要不给办,老子就赖他家不走了。我保证把栓子接到部队来好好培养,烈士的后代不会有孬种。另外,你小子别老在家老婆孩子热炕头,有空来部队看看,老子陪你一醉方休。……”郑家旺说:“咱俩的事以后再说,栓子可是咱老连长的独苗,你得把他当自己的儿子待承哩。”“废话!还用你说?你把电话给张副科长。”
张副科长接过听筒,毕恭毕敬地“是,是,是”然后说:“请师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我会把这事办漂亮,是,是。”
饭后,家旺又听张股长唠了通他离开至今部队的情况,不知不觉就日头西斜,张副科长留他不住,就派吉普车送他,想想也钻进车里,说:“我送首长到家,顺便也看看老连长的儿子。”
车到夏家窝棚已是星光满天,栓子一看来了部队首长,高兴得又蹦又跳,张副科长让他站好,拍拍他的肩膀说:“嗯,还真像老连长。”
栓子问:“您认识俺亲爹?”
“在战史上看到过他们的照片,我可是你这个爹的兵哩。嗯,小伙子,具体情况让你爹告诉你,不过可要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哦。”临走,打开吉普车后备箱,让栓子把里面的东西扛进屋里,说:“指导员,毕师长知道现在地方上生活困难,特地让我给您弄了两袋子白面,您千万别客气,这也算师长的一点心意,以后有什么困难师长要您尽管给他写信,他一定想法办。另外,您就不要再跑了,和栓子放心在家呆着吧,师长那边办好我会过来接孩子的。”
张副科长刚走,就有人来喊郑家旺去队部开会。
唐僧一天没找见家旺,满腹毒气没处撒,闷闷地没有笑脸。看家旺袖着手进来,说:“家旺哥,你这一天影儿不见,干嘛去啦?让大家多担心哩。”
大功告成,家旺心情如沐春风,笑笑问:“有嘛可担心的?俺又不是三岁的娃娃,难道还有人抢了去当爷养不成?”看唐僧脸色难看,猜他还为栓子的事生气,说:“栓子那孩子忒不懂事,昨晚上冒犯你了,俺当爹的在这里代他赔个不是,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他这一次,下次再敢对他唐叔如此无理,看老子不扒了他的皮。”
太岁说:“孩子嘛,心情可以理解,这事叫谁谁能不急,要是俺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遇上这事,保不准干出嘛事来哩,嘿嘿。”
唐僧白太岁一眼,说:“孩子还不是大人教的?这小子也忒无法无天,就跟有嘛仗势似的,咱全村老老少少哪个敢跟俺这样耍横?要不看家旺哥的面子,俺早一个大耳瓜子贴他一边去。没大没小的东西,还反天了哩。”
“是,是,是俺没管教好孩子,大伙知道,这孩子从小没爹没娘,性子确实有点野,让他唐叔操心了,俺再次代栓子给你赔礼道歉了。”
唐僧说:“他参军谎报年龄这事可不是俺对秦部长说的,为这事,秦部长对俺好一顿数落。话说回来,这行为就是欺骗部队哩,人人如此,那部队不成托儿所啦?这可是个原则性的大是大非问题。家旺哥,你是在队伍上待过的,这点道理能不懂?怎么能任由孩子胡作非为哩?”
家旺说:“操,屁大点事别拉纲上线好不好?这算嘛原则问题?当年十四五岁当红军八路军的还少吗?别抓住带巴的烧饼不依不饶,歉俺替孩子给你道了,又不是杀人放火你死我活,跟个毛孩子较得哪门子真儿?你就别死叼着硬屎橛子不松口了,行不?”
唐僧看家旺镇下脸子,放缓口气说:“瞧哥说的,俺也是怕栓子长不成材料,为你当爹的急哩。当然,你是支书,这事比俺明白,呵呵,过去了,不提了,不提了,咱还是开会研究研究开春咋开展生产自救的问题吧。”
三黑子来找过栓子几次,栓子都让秋枝挡驾推说有事出去了。三黑子料定自己今年必能离开夏家窝棚,没再去学校,天天在村里转游,希望碰见小娃娃,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小娃娃没碰上,倒碰上了唐僧。唐僧很亲切地拍着他的肩膀说:“俺给秦部长说好了,你当兵的事基本上板上钉钉了,放心等着吧,过几天就发入伍通知书。兄弟,到部队可得好好干哪,给咱夏家窝棚争气。不过这事千万别给人说,郑支书正为栓子的事着急上火哩,那天体检回来那小子跑俺家又叫又骂,不依不饶,你听说了吧?唉,说到底还不都是为了你?谁叫咱是老一辈子一辈的关系哩?”
三黑子说:“让队长费心了,真不知该咋谢您才好。”
“说嘛哩?咱弟兄们谁跟谁,只要你理解俺的心意,以后有出息别忘了哥就成哩。”又握着三黑子手叮嘱:“千万别对郑支书说哦,小心使得万年船,在这节骨眼上,别让人钻了空子哩。”
三黑子将信将疑地目送唐僧走远,兴奋之余也老大不乐,总觉得自己有负朋友的信任,好像初次做贼恰恰又偷了朋友的宝贝,没心或者说没脸瞎转,跑回家闷着去了。
三黑子接到入伍通知书并没引起全村轰动,引起轰动的是部队来了辆专车直接到郑家给栓子穿上军装把他接走了。人们议论纷纷,猜测是哪来的风把此等好运吹到了栓子头上。三黑子替栓子高兴的同时开始担心自己的通知书是真是假了。夏家窝棚就一个当兵名额,既然栓子走了,那自己还能走吗?三天之后,他去县里换军装,听人说栓子因是烈士子女,部队特召入伍,人早就去部队了,跟他当兵的事井水不犯河水,根本不是一码。
三黑子穿着一身樟脑味的新军装趾高气昂地在村里走了几趟,跟碰到的每个人聊天寒喧,却独独没碰上他期待碰上的小娃娃。临去县城集结那天,王大肚子屁颠屁颠地跑来,一脸诡笑地塞他手里一张二寸的小照片,趴他耳朵上说:“娃娃姐托俺给你的,拿着吧,嘿嘿。”
三黑子嗷地一声高叫,一蹦差点上房,抱着王大肚子的胖脸狠狠亲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