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几年最着急上火的还是郑掌柜,高粱秸不肯续弦,儿子不肯娶亲,自己眼看黄土埋半截了,和他年纪差不多的人家孙子都能放羊了,自家人丁却像受潮的线香,烟火一点也不兴旺。真不知自己还能否看到隔辈儿人,难道郑家就该断子绝孙?他撺掇高粱秸跟他一起劝劝家旺。晚饭蒸碗腌肉,来盘油焖粉条,凉拌个粉皮,又让高梁秸打了瓶酒,爷儿仨喝着旧事重提。老头儿说着说着泪水婆娑,央求儿子:“咱家世代单传,到你这辈儿想断了咱老郑家香火咋哩?爹没嘛念想,只想看见隔辈儿人就放心啦,你不能让爹死不瞑目哩!”

  高粱秸也劝:“哥,俺不知道你想嘛,可这么多年你身子想也没嘛事啦,为了咱爹,你就成个家吧,看看老人,想起这事就闹心落泪,你忍心哩?”

  “你娘走了,宝子娘也没了,现今咱两家合一处还不是筷子夹筷子,三根光棍儿?这家,没个女人那还叫家哩?宝子不续,你再不娶,缝缝补补洗洗浆浆都没个人哩。”老人越说越难过,泪珠子扑扑噜噜往下滚。

  家旺垂下头,想凤凰已为人妇人母,找那朝鲜女人已然无望,武县长又下了死命令,再不娶亲成家,不唯老人伤心,凤凰也不好受,唐僧更睡不塌实。而且人见人问,说不定会以为自己成了太监哩。他苦笑着点了头。

  郑掌柜马上破涕为笑,喜滋滋地干了一盅,又忙忙地让两人喝酒,心里没了石头,脸就舒展,眼睛放亮,话多的像开闸放水,竟如年轻人一般一杯杯喝起没完。

  郑家旺既惭愧又自责,后悔不该让爹为自己的婚事如此着急上火。

  第二天天刚亮,激动得一夜难眠的郑掌柜就早早起来,急火火跑去砸王六婶家的门。

  王六婶一面系着怀,一面再三再四问是不是家旺真得点了头?她疑惑地盯着郑掌柜,心有余悸地说:“老哥若再让俺碰一鼻子灰俺可不依哩!”

  郑掌柜满脸陪笑,指天划地地赌咒发誓,拍着胸脯子打了保票。王六婶这才把老脸笑成干枣,摆划着两手,连连要他放心:“依咱家旺的条件,天上的仙女也肯嫁哩。这事包俺身上啦,这十里八乡的大闺女咱家旺用棍儿拨拉着挑,可意哪个就要哪个。”

  她亢奋的像吃足了大烟,马不停蹄一溜小跑,东庄西村南街北乡串了个遍。举了郑家旺这张王牌,似拿了尚方宝剑,一张嘴喷珠吐玉,把家旺说得天花乱坠:“人家可是抗美援朝的大功臣,还是战斗英雄哩,国家月月发着百十块钱的抚恤金,粮店月月供应着几十斤洋白面。想去县里,捎个信儿,县长立马派小汽车来接。识文断字,人又体面。他当支书,村里哪个不说好?人稳重,厚道,心眼儿又实诚,就因一心忙工作,自己个儿的事全不放在心上,要不哪能等到这咱?城里漂亮的大闺女早挤破门框争破头啦。咱闺女跟了他,那就擎着享福吧。顿顿大白馍管够,猪肉燉粉条儿可着劲儿造。您可着咱这十里八乡上上下下打听个遍,谁不知道郑家粉房?那可是祖辈上传下来的百十年的字号,甭说那钱赚得溜腰深,就说人家每年粉坊下脚喂的那两三口二三百斤的大肥猪,宰了从来不卖,都留着自家享用,穷家小户谁舍得这么个吃法?再说人家家旺又是月月有活钱进家的,日子能不好过?这样的人家,你就是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哩。而且郑家老太太去年作了古,咱闺女进门想受婆婆的气都找不着地方,钥匙一接就当家。这是俺和您家要好,才硬揽下这门亲事,要不这好事能天上掉馅饼正好砸到你家头上?你们若不赶紧定下,求俺撮和这门亲事的可是一眼望不到头哩。咱丑话说到前头,过这村可没这店儿,这世上可是没卖后悔药的哩!”

  听了她的话,谁家会不应承?把她当菩萨巴结,一壶小酒一碗肉,吃得她嘴油脸光,临走还上一包袱白馍。她抹抹嘴巴:“人家家旺找媳妇可像皇帝选秀女哩,咱闺女再好,不当人家的意也不好说。不过哩,这是咱自己的闺女,和俺亲闺女一样,想嘛法也得做成这门亲事不是?你们就听俺信儿吧。”说得家家闺女眼红心热,恨不能立马跟了她挤进郑家做媳妇。

  枣花飘香的五月,家旺见到了河东高地村的高秋枝。

  那天家旺从村部回家,拐过胡同就见王六婶拉着一个姑娘正对着自家指指点点。姑娘个不高,长长的辫子垂至腿弯,辫稍上系块红帕子,鲜艳的像团火苗。削肩细腰宽臀,后影极像凤凰。他心头就是一颤,明白这是六婶又领着前来相亲的姑娘。他放慢脚步,直待王六婶她们进了大门,他站在胡同口抽了支烟方才回家。

  那姑娘脸红红的正坐在炕沿上摆弄辫梢。家旺进门时她闪电般地抬头瞄他一眼,目光和他一对,赶紧低下头去。虽是惊鸿一瞥,家旺却看清了那张红润润的圆脸盘儿,状似杏核的双眸又黑又亮。姑娘肯定对他十分满意,站起来,冲家旺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上前接过郑掌柜手里的茶壶,笑咪咪地给屋里的每个人斟水,轻轻放下壶后又从桌梁上拿起抹布把桌上的水渍细细擦干。郑掌柜刚从荷包里剜出烟叶按实,姑娘已经擦着火柴迎了上去。郑掌柜喜得合不拢嘴儿,跟姑娘唠了些家常。姑娘说话柔声细语,不卑不亢,看上去贤慧、善良、有心又能干。

  郑家屋檐下住着麻雀,五月正是它们生儿育女的时节,尚赤身裸体的孩子们食物稍欠便在窝里喳喳大叫,兄弟姐妹间也就不那么友好,你蹬我,我踹你,时有弱小者被挤出窝外掉落在地当了猫粮。当王六婶正对郑掌柜夸夸其谈,赞美秋枝如何稳重懂事,勤俭善良,利索能干,会持家理财等诸多优点,坐在炕沿上微笑不言的秋枝突然大喝一声,抄起扫炕的笤帚疙瘩奋力掷出门外,本人也随那笤帚疙瘩一跃而出,把满屋人惊得张口结舌。她从门槛外拾起只粉红色的光腚麻雀,捧在手里,对跟上来的家旺说:“好险,差点儿叫猫吃了哩。”央求他找梯子把它放回窝去。家旺看那小东西眼睛还没睁开,黄艳艳的大嘴丫丫一张一张,样子很痛苦,说:“怕是救不活了哩。”

  “能救活,你看它爹娘急的……”她指指屋檐间喳喳叫着飞上飞下的两只麻雀说。

  郑掌柜说:“这东西糟蹋粮食,救它干嘛?”

  秋枝眼里汪着泪说:“咋说也是个小性命哩,老天既然生它,就有让它活下去的道理。你帮俺把它放回窝里吧。”

  家旺感动地扛来梯子,架好,一脚蹬着梯子撑,就要往上爬。秋枝说:“你扶着梯子,俺上吧。”家旺说:“有男人哪能叫女人干这蹬高爬梯的事哩,拿来!”秋枝怯怯地看他一眼,将麻雀放他手心,说:“大男人家手重,你轻点,小心攥死哩。”她扶着梯子,仰脸看他一步步上去,按她的指点将麻雀塞进那个伸着茅草和羽毛的屋檐里,一再叮嘱他小心。家旺从梯子上下了没几凳,两只老麻雀即钻进窝去,里面传出叽叽喳喳相互安慰庆幸的呢喃。

  见秋枝笑的十分欣慰,家旺也跟着笑了。她的笑容好生熟悉,像在哪见过,思谋良久,才猛然想起,她笑起来太像那朝鲜女人了,温和、善良、满含爱意。

  王六婶脸色有些难看,拿眼剜秋枝,嗔她毛手毛脚太不懂事。郑掌柜拉秋枝坐下,说:“俺看这闺女行,心眼好,对小家雀儿都那么心疼,对人能错得了?”王六婶赶紧见风使舵,笑道:“就是,就是,这孩子心善得像菩萨,看见要饭的都要掉泪哩。”

  家旺见爹喜欢,欣然点头。

  听说家旺结婚,武县长、杨柳和兵役局的同志开着两辆吉普来了。唐僧自告奋勇当了总理,他大模大样地站在账桌前,高声大气地调兵遣将。

  本想简简单单的婚礼,武县长一来就显得十分隆重。镇里一干人不敢怠慢,有空儿的都赶紧过来,送上各自的贺礼,在郑家大院子里围着桌子喝喜酒。郑掌柜特意杀了口肥猪,磨了二百斤麦子,还专门做了不少上好的粉条,并让宋家集的烧酒作坊送来三大坛缸头。那坛子一搂粗,盖着红布塞子,让家旺想起自己的第一次醉酒,看高粱秸也瞅着酒坛心照不宣地笑,心一下回到童年。

  村里有头有脸的都来帮忙,插不上手的就看热闹,反正来者皆有酒喝有肉吃,连孩子们也都分了大把的花糖。

  孩子们吃着糖,围住吉普车看稀罕,你摸一下,我捅一把,大胆的就扒着车窗朝里瞅。唐僧专门安排民兵持枪站在车旁保护,生怕弄坏了让领导难堪。

  秋枝从红盖头的缝隙里瞅见家旺没按农村习惯的那样穿大褂系红绸,戴瓜皮小帽,却穿身洗白的军装,衬得那张微黑的脸英气十足,举手投足都似经过训练那么潇洒,抿着嘴偷乐。

  王六婶神气十足地对送亲的高家人说:“看,看,看!俺说嘛来?县长和局长这不都来了,人家在县里可是有面儿哩。县太爷那是多大的官?过去咱百姓见了得赶紧磕头,不然就得挨板子,可不是是人儿不是人儿就能惊动哩!”

  忙着敬酒的高粱秸喝多了,眼见满院喜庆,激动之余不免想起家春。如果家春还在,看到这情景,不知会咋高兴哩?家春走得太早太快了。想着,心里发酸,躲进灶房,禁不住落下泪来。

  忙碌一天的唐僧眼瞅着面红耳赤的郑家旺被人簇拥进洞房方笑呵呵地离开。他伸伸懒腰,长舒了口气,这才感到有些疲累。走在静静的街上,抬头仰望,发现夜空竟然如此之蓝,蓝得璀璨,透明,纯净,像一瓶蓝墨水倾倒在了玻璃上。星星颗颗亮如宝石,晚风温柔得似晒了一天的马颊河水。他突然觉得身轻如燕,脚似鹅毛,飘飘然仿佛步入一片虚空,似重新回到了遥远的童年,他跟着爹蹒跚在星光下的马颊河堤上,远远地从宋家集传来昏昏欲睡的梆子声,打更人苍老而悠长的声音在晚风里颤微微地飘动:“平安无事喽……”

  家旺喝了个头重脚轻,半夜醒来竟忘了身在何处,身上的被子温暖柔软,散发着新棉的清香。他动了动,这才发现身边有个热腾腾的躯体。我这是在哪?还在朝鲜?他嗅到一股熟悉的花香,那香朝鲜姑娘有,凤凰也有……桌上的红烛还亮着,结了个大大的灯花,光有些暗。眼前模糊俊秀的脸庞,温润光洁的身体,让他感到自己还在朝鲜那间茅屋之中,这个紧紧偎依着自己的不正是她吗?一切都凝固在了他的记忆里,时光也许从那起一直就没流动。怎能让她再从自己身边消失?他一下搂住她,紧紧地,紧紧地……

  一阵震颤全身的激动像潮水涌来,淹没了高秋枝,又把她高高托起。她不由自主地惊叫一声,猛然抱住了这个陌生的男人,两腿钩紧他的腰,蛇一般缠住了他。这是自己的男人,她要把他塞进心中,爱他,疼他,跟着他,不管以后的路多苦多难,多长多远……

  天光大亮,郑家旺一觉醒来,身边早没了那女人。他听见屋外扫院子抱柴禾的声音,透过窗棂,见女人把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高高挽着袖子,正一兜精神地里外忙活,还不时往窗子这边深情地瞟上一眼。他沉思着点上支烟,眼盯着窗外的女人久久没有离开。

  有女人的家才真正是家,秋枝进门不久,郑家院子里就多了几十只毛绒绒的小鸡娃,黑的黄的褐的,一只只像小绒球,啾啾叫着满院滚来滚去。屋里也是窗明几净,炕上的被褥不再东一堆西一摊,整整齐齐散着好闻的肥皂香。一日三餐按时靠晌,有干有稀有菜有汤。每到开饭,秋枝不忘隔墙喊一嗓子:“大宝兄弟,吃饭哩。”然后烫上壶酒,看爷儿仨喝得啧咂有声,脸便幸福鲜艳得似初升的太阳。

  郑家旺不愧是神枪手,首发命中,高秋枝的腰眼瞅着粗壮起来,腹部日渐膨大。郑掌柜喜上眉梢,第一次跪在老伴留下的菩萨像前顶礼膜拜,祈求老天保佑赐个孙子,别绝郑家之后。高秋枝真是争气,数月后生了个大胖小子。乐得老人差点没笑掉下巴,逢人就说老辈人积了阴德,让郑家香火不绝,老天有眼哩。“哈哈,咋?如今俺也是有孙子的人啦!”

  高秋枝让郑家旺觉得一忽儿像王凤凰,一忽儿像那朝鲜女人,沉浸在温柔乡里,逗弄着脸似苹果的儿子,感觉自己当年没死真是赚了,不然何以能品尝到这样的温馨和甜蜜哩?天天热饭热炕热酒,被媳妇伺候的熨熨贴贴像个皇帝,舒坦!

  村里的情况可不似家里那般要风来风要雨得雨,总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不是妯娌不和,就是婆媳不睦,再就是邻里为些鸡零狗碎大打出手。郑家旺懒得理会这些鸡毛蒜皮,一般皆由唐僧带领民兵出面。民兵挎枪提绳,跟上唐僧风风火火地闯去,一通吆喝吓唬,双方便偃旗息鼓,泼天的热闹顷刻之间烟消云散。郑家旺闹心的是虽然现在家家单干,全有土改分得的土地可种,照说日子应该齐头并进,生活水平不相上下才是,可眼瞅着一些人家小日子舒坦的直哎哟,也有的却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吃了上顿没了下顿,一身破衣烂衫,露出破落光景。不到下季庄稼上场,已经揭不开锅,开始悄悄张罗卖地,因为政府有规定,土地是国有资产,是严禁转让买卖的。

  唐僧闻听就拍了桌子,一脚踩在凳子上,喝令民兵把那些想偷着卖地的人抓起来吊到梁上教训教训,让他们长点记性,再胆敢动这念头,就将土地收归村里,饿死这些王八蛋。家旺拦住了,说:“对庄户人家来说最最要紧的是嘛?还不是土地?地是农民的命根子。不逼到份儿上,谁舍得卖?这事咱们得从根本上找找原因,想办法帮他们解决实际困难,渡过难关才是,不然要咱干部是干嘛吃的?难道只管催收公粮?”

  唐僧不屑地冷冷一笑:“说书的有言:骑马坐轿修来的福,推车挑担该着的命,谁叫他们没本事来?人家怎么有吃有喝就他们没有?咱干部管天管地,还管他们吃喝拉撒?你看看那些想偷偷卖地的净些嘛行行子人家,一个个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看着他们就来气。”

  家旺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些年家旺家的地都是高粱秸打理,他是个在行人,梳理庄稼是把好手,地里的收成在村里拔尖儿,除了种些小麦谷子上缴公粮和自家食用,其余多种绿豆,自家的绿豆自家打粉卖钱,真是棒子搓棒子——净利儿,两家日子合在一起过,加上家旺每月的抚恤金,生活水平在全村里也算数一数二。郑掌柜攥着大把花花绿绿的钞票,已经开始盘算把高家的几间旧草房翻盖成和自家一模一样的“金镶玉”了。唐僧家人少地多,又有民兵帮忙,月月还有杨柳接济,日子也是蒸蒸日上。可是,干部是干什么的?难道除了征收公粮就只管自家灶台子上那点事儿?当年老百姓跟着党闹革命,打江山,是因为相信党这面大旗能为他们遮风挡雨,能给他们带来空前的富足和安宁,让他们能活的像人。党的干部,岂能只顾自家富足,而任一些群众衣食无着啼饥号寒,生活重新回到解放前哩?那岂不和旧时的当权者如出一辙了吗?

  他说服爹,从家里拿些钱,先帮那几家渡过眼下的困难再说,地,是绝对不能卖的,保住了土地,才能保住未来呀。要告诉他们,咱农民就像长脚的树,走到哪,脚下没了土地扎根,即便得天之水一时枝繁叶茂,最终还是死路一条。路上他走得很慢,好像总有一个小人在他脑袋里吵吵嚷嚷:难道共产党领导穷人翻身解放就是自己坐了天下,给百姓分些土地尝点甜头,好拥护自己,然后除了让他们为自己生产粮食就不再理睬他们,任其听天由命自生自灭?长此以往,不依旧富的富,穷的穷,旧地主被打倒了,新地主站起来了,不还是照旧剥削压迫那些失去土地的农民?新一轮的土豪劣绅贪官污吏重新在新中国的土地上如雨后春笋?那除了旗杆上的飘动之物由青天白日换作五星红旗,衙门里的官员由国民党人换作共产党人,跟过去又有什么分别?中国难道就没办法走出这个怪圈?没办法让大家一起富裕起来?党要求人民热爱自己,党更应该像子女热爱父母一样自己的热爱人民呀,民富自然国强。唉,中国何时才能像苏联老大哥那样,组建集体农庄,用康拜因收割,用抽水机浇灌,用拖拉机耕耘,家家住楼上楼下,用电灯电话,吃牛排面包,大家一同下地,一同收获,一同在俱乐部唱歌跳舞,一同进夜校学习文化,按劳分配,按需分配,让家家户户皆有吃穿用度,生活幸福安定……

  好在党和政府并没有忘记处于最底层的人民群众,不想看到他们放任自流重回过去,关于农民今后应当何去何从,上面渐渐就有了政策,像收拢跑散的羊群在一点点把圈子收小并组织起来。国家初建,长期积贫积弱内忧外患,百废待举,百废待兴,领导顾这顾不了那,也是忙得脚不沾地呀。郑家旺对此能够理解,他喜欢那些上面不断颁发下来的新政策,一切按上级指示规行矩步,积极地让合作就合作,让公社就公社,况且有愿意事事出头的唐僧一马当先,夏家窝棚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一路无风无浪地走了过来。只是镇改称了区,村长改称了队长,一成不变的是党的机构,党委还是党委,支部还是支部。家旺相信,只要带领全村群众听党的话,领导让咋干咋干,农民的日子终究会一步一层天,早早晚晚能过上像苏联老大哥那样的土豆烧牛肉的幸福生活。他欣慰地看到,一个社会主义的新型农村已然离开襁褓,开始蹒跚学步了。

  唐僧看郑家旺婚后日子幸福美满,两口子和和睦睦,也就放下心来。凤凰难忘他赐的那顿拳脚,对他不冷不热,生活寡淡如水却也风平浪静。

  精神轻松的唐僧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到村里的工作中,事事抢着干,他喜欢居高临下地发号施令,那种唯我独尊当家作主的感觉让他着迷、满足,他生恐人说他是支书领导下的队长,当不了大家,遇事喜欢擅做主张抢先拍板,并不和家旺商量。小小村子本无大事可言,对他的所作所为,家旺多笑模幽幽地点头认可。

  唐僧暗暗得意,感到自己正在渐渐成为夏家窝棚真正的实权人物,是村里的中流砥柱。对凤凰说:“家旺这些年在部队就知道打打杀杀,对如今天翻地覆的农村形势能了解多少?他脑子反应太迟钝,那美国鬼子的炮弹皮把他炸傻了,要不大家怎么叫他郑迷糊哩?唉,这村子里大大小小的事还不全靠俺一力支撑?没法子,凡事让他省省心吧,别给村里添乱就成哩。”

  凤凰嘲讽地瞥他一眼,没理他。

  他在支委会上告诫大伙:“家旺哥是残废军人,身体不好,得多多休息,有重担咱们得抢着挑,有事大家给俺说就成,能少麻烦家旺哥就尽量少麻烦家旺哥哩。”

  家旺虽然对唐僧说的“残废”二字颇为反感,不过谁说话是查着字典拿着尺子哩?对他的体贴有些感动,心意难得哩。

  唐僧背地常对人说:“他呀,让炮弹炸迷糊了,头一疼就喝酒,酒一多就迷糊,呵呵,革命功臣嘛,有个名挂着就成,让他歇着吧。”

  时间一久,村里人背后就叫郑家旺郑迷糊,其间并无恶意,反倒觉得支书可亲可爱。家旺自然也知道这混号,并不在意,遇到无关紧要又缠手为难之事就笑笑说:“操,美国鬼子的炮弹片又捣蛋哩,哎哟,不行,俺迷糊了,这事你找唐队长吧。”有时开会听唐僧喋喋不休地废话连篇就抱着脑袋说:“迷糊了,又迷糊了。兄弟你继续讲,俺得先回去歇歇哩。”

  清明那天,郑家旺去给师傅上坟,太阳很好,照在背上暖暖的,青草和麦苗的鲜香让人昏昏欲醉。他瞅着那纸渐渐烧尽,身子倦倦的发懒,坐在那里不想离开。师父的尸首一直没有找见,这坟里埋的只是他的几件衣服。师父是为夏家窝棚的父老乡亲才粉身碎骨的啊。他临死前还说自己能干大事,所谓大事,当然是为夏家窝棚人的幸福干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了,现在自己虽为一村头人,可为大家真正干了些什么?自己只不过是过年掉进肉锅里的一只虫子,有它不多,没它不少。年年锣鼓喧天,天天热热闹闹,家家生活水平却并未有实质性的改善,不少人家反倒不如以前。嘴上讲着鸡鸭鱼肉,口中吃着糠菜粗粮,长此以往,大家对建设社会主义的热情和信心还能维持多久?怎么现实总撵不上报上描绘的?他想着,叹口长气,不觉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没梦见师傅,却梦见了连长。连长大咧咧地坐在子弹箱上,指间夹着烟卷,另只手习惯地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子,笑呵呵地说:“小子,不赖呀,当支书了。记着,你小子只要在咱英雄连呆过,走到哪哪就是战场,这辈子就永远是英雄连的兵哩。”他一下惊醒了,羞愧地四下望望,额角冒出汗来。自己如今还像个兵吗?真按当年在师父坟前发的誓言做了吗?自己当支书多年,夏家窝棚依然一穷二白,如何才能在现有基础上更进一步,让大家切实过上像报上说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富裕日子?数年来自己安于现状未思进取,忘了曾经是个战士,没把夏家窝棚当作战场,有点贪图清闲,省心,想想真是愧对师父,愧对连长,愧对武县长,更愧对夏家窝棚千把口子男女老少哩。

  唐僧对村里的格局十分满意,两人亲亲热热,无话不谈,工作一直是唐僧决策,家旺点头,配合十分默契,没想到那年秋里因红薯的事家旺突然一反常态,跟他翻了脸,让他不得不对这个郑迷糊重新刮目相看。

  夏家窝棚地性偏沙,很适宜红薯生长。那东西当地人也叫地瓜,产量大,耐干旱,营养又丰富,鲜食干吃皆宜。遇有灾荒,那红薯的茎、叶也都成了上好的裹腹之物。庄户人一年四季锅里煮的蒸的断不了那玩意儿,是穷苦人家的当家饭食。每到秋后,家家将红薯用“擦床”擦成薄片,晾晒于田间地头,家院屋顶,一片片白花花的像块块残雪,连风都是甜丝丝的。那红薯干磨成粉蒸窝头,雪白的面熟后变成紫黑,似胶皮般富于弹性,掉到地上蹦三蹦,能当皮球。入口黏牙,多吃烧心,甜腻腻的粘嗓子眼儿。再省点事的吃法就是将干薯片直接放到锅里煮,像干饭那般吃。男人也经常拿它到代销点换酒喝。诸般吃法,皆不如鲜食口感软糯香甜,因此家家都在院子里挖有专储红薯的地窨子。那窨子直上直下样子像井,井底向侧面掏一大洞,把红薯一层层贮藏其间,覆盖上沙土,能从深秋放到暮春,鲜美如新,且更糯更甜。

  唐僧眼馋别的村子在大跃进的东风里亩产万斤粮、千斤棉,放卫星、得奖旗、戴红花、上报纸,也想让夏家窝棚放颗卫星争争气露露脸儿。可在人家的基础上让粮食棉花更上一层楼他没那气魄和胆量,冥思苦想,决定在红薯上做做文章。他习惯了独断专行,根本就没想要和郑家旺商量,脑瓜一热,派人到河堤上刨了棵大柳树,令村里的裱糊匠兼画家刘大白话雕琢成巨大的红薯,揭下真红薯皮巧妙地贴上,那模型做得甭说远瞧,近看都和真的一般无二,颜色紫红放亮,上面还有芽眼儿和细毛儿。唐僧端详着这举世无双的大红薯,决定到区里报喜,说夏家窝棚贫下中农在大跃进精神的鼓舞下,群策群力,培育出了五百斤重的大地瓜。

  刘大白话是刘保长的大儿子,一张大嘴整天叨叨唠唠,最爱跟人谈古论今,摆摆划划说起来没完没了。他跟唐僧家旺一起念过私塾,从小酷爱描龙绣凤。后来又喜欢上了扎纸活,画祖宗牌位,嘴里含块糖,手执戒尺,用毛笔沾着嘴里的糖水儿描金点银。手忙,嘴也不实闲儿,直说的两嘴角冒白沫,又顾不上擦,干一层又堆一层,像戏台上的小丑。他给人画家祖宗牌位从不收钱,只要让他画,就高兴得手舞足蹈,自己赔颜料搭功夫,单为听人说声好。因他爹当过伪保长,家里地又多,解放后自然划归另类。他常常抱怨不公,说他爹当保长时没少帮助八路军,最后还是惨遭日本人杀害的,即使不算英雄,也该算烈士才对,咋能因家里多了几亩地就成了阶级敌人哩?

  一九四五年夏天,刘保长赶了马车给宋家集炮楼送麦子。各村的车辆拥挤在炮楼前的大太阳下,等一个皇协军不慌不忙地挨车检查质量。

  那皇协是宋家集的街猾子,拿把刺刀豁开口袋,装腔作势地查来查去。轮到刘保长,他看也没看就说:“你这麦子水份太大,砂土忒多,这是糊弄皇军,良心大大地坏了哩。”

  刘保长就火撞脑门,抓把麦子和他理论。邻村一个车把式赶紧拉刘保长到一边,说:“这小子勒人哩,赶紧给他塞点钱吧,不然没好果子吃哩。”刘保长火爆爆地说:“当俺给这帮狗操的敛这些麦子容易哩?挨骂受气的,操他娘!他们嫌孬老子拉回去!”说着捞住马缰,圈过大车要往回赶。

  那皇协拦住他说:“姓刘的,别不知好歹,你拉回去肯定是送给八路哩,你要敢走看老子不告诉皇军,让你死啦死啦地!”

  刘保长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啐口痰骂道:“呸!狗仗人势的东西,少跟老子装大瓣蒜,闪开!不然让你尝尝老子的鞭子!”

  那皇协看他怒目圆睁,额上青筋暴跳,没敢再拦,撒腿跑到炮楼前跟站岗的日本兵比划了一通,那日本兵就哇哇嚎叫着提枪赶将过来,没容刘保长分说,呀地挺枪便刺。雪亮的剌刀噗一声把刘保长扎了个透心凉,血喷如注,滋了鬼子满脸。刘保长扬起的鞭子没能抽在日本兵身上,惨叫一声仰面倒地。

  他的尸首被晾在路边示众,旁边插了只木牌子,说这就是私通八路的下场。刘保长直挺挺地在那里躺了三天,招得苍蝇成团,肥蛆滚蛋,进出炮楼的人不得不掩鼻而过,日本人这才通知刘家把人拉回来葬了。

  可土改划成分时工作队并没过问此事,关键是无章可寻,就照规定,按人均占有土地,依旧把刘家划了地主。刘大白话明着不敢申辩,背地里没少发泄不满。村里人阶级斗争那根弦绷得并不像上级要求那般紧,没人拿他真当敌人对待。只是上级强调狠抓阶级斗争时,人们才想起他的地主成分,是阶级敌人阵营里的一员。开批斗会,唐僧便命民兵拉他上场充数。习惯成自然,他站在台上袖着两手不以为意,挤眉弄眼地东张西望,或冲这个扮扮鬼脸,或朝那个呶嘴示意,好像他也是观众,只是站的地方不同而已。

  刘大白话为人口直心热,谁家有红白事找他帮忙都有求必应,在村里颇有人缘。当唐僧把造假红薯的光荣任务交给他时,他受宠若惊,感到这不但是政府对他的莫大信任,更是对他艺术能力的充分肯定。尽心尽力几近废寝忘食,两眼熬得红若樱桃,好容易做出这么个艺术品,本想拉到区里而后送到县里来个满堂彩,不想郑家旺一个拦头雷令它成了劈柴,再也难见天日。

  唐僧兴兴头头地让人把那假地瓜安放于马车上,披红挂绿,打扮得像个新媳妇,车帮上又插了几面红旗。民兵连的一帮小伙子人人新衣净袜,个个油嘴红面,抖起精神把锣鼓家什敲得震耳欲聋,单等一声令下,扬鞭催马去区里报喜请功了。唐僧咧着嘴呵呵笑着,戴顶蓝布解放帽,新郎倌一般端坐车上,好像正和那假地瓜举行婚礼。他再次回头,欣赏新娘子似的看看那假地瓜,这才气昂昂地手指前方,喝令:“出发!”

  车把式甩个响鞭,刚“嘚儿,驾!”吆喝了一声,又赶紧“吁”地勒住马缰。刚刚起步的马车咯噔站住,把咧嘴而笑的唐僧差点晃下车来。亏他反应灵敏,赶紧抱住地瓜,才没滚下车去。他瞪起眼刚想骂车把式,就见郑家旺披着旧军衣,抱着膀子站在车前,嘴角叼着半截烟,两眼眯成缝,神情漠然地一动不动。唐僧重又换上笑脸,亲热地喊声:“家旺哥。”纵身跳下车来。

  家旺打量一下马车上的假红薯,又看看那帮敲锣打鼓的民兵,这才瞟唐僧一眼:“操!弄这虚头巴脑的东西干嘛?那奖旗顶吃还是顶喝?没那两把刷子就别想那露脸的事,送了这假红薯,上头给咱要真良种咋办?露脸不成就得露腚哩!”

  唐僧不好意思地把他拉到一边,悄声说:“哥,人家别的村不都这么搞吗?不照样受表扬,拿奖旗?领导都批评咱们右倾保守了,咱再不放颗卫星,被插了白旗,咱这干部还能当长远哩?”

  郑家旺面露鄙夷,不无讽刺地问:“操!你就那么愿当这个官儿?小心牛皮吹破把自己个崩伤哩。”

  唐僧来了气:“家旺哥,咱们做事可得为村里着想哩。这事前有车后有辙,有嘛好怕哩?现在就时兴这个,不这样就是无能,就是右倾,俺的哥,这是政治,你懂不?政治斗争,惨酷无情哩!”

  郑家旺皱起眉头说:“若真这样的话,俺怕你会成了这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哩!”

  唐僧不满地瞪他一眼:“胆小不得将军做,骗人咱又不是第一个,怕嘛?”回身走到众人面前,很威风地把手一挥:“出发!”

  郑家旺冷冷一笑:“去吧,俺也去,俺要当面向领导戳穿这西洋镜,叫你光腚穿衩裤,露个大脸哩!”说着跳上马车,抱着膀儿稳稳地坐到了假地瓜上。

  唐僧脸涨得通红,手哆嗦着指了指郑家旺,气得说不出话,眼珠子似乎就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了,气越喘越粗,呼哧呼哧像头愤怒的牤牛。人们都吓坏了,生恐唐僧扑上车与郑家旺扭打一处。可唐僧气鼓鼓地哼哧半天,说声:“你是真迷糊呀!”恨恨地跺跺脚,鼻子一哼拂袖而去,心里恨得长出牙来:这就是党领导一切,若自己是支书,何苦受制于人?好端端一桩扬名露脸的美事就这样让郑家旺搅了局,唉!

  锣鼓队和车把式面面相觑不敢言语,把问询的目光投向郑家旺。郑家旺跳下车,回头摸摸那地瓜,赞叹道:“估捣的还真像,谁呀?手这么巧?”刘大白话赶紧凑上去,得意地说:“嘿嘿,支书,这可是俺费了半拉月弄成的呀,看,比真的还真哩!”郑家旺白他一眼:“操,你当这是艺术展览呀?既是你的杰作,你弄家去摆着看吧!”又说,“弄的再真也是假的,当口粮分给你,你要不?”

  刘大白话见家旺生了气,尴尬地笑笑,缩到一边去了。

  郑家旺环视一下众人,说:“都还愣着干嘛?等油饼吃啊?卸车!”扭头自言自语道:“真是吃盐放屁咸的,放着那么多该干的正事不干,估捣这骗人的玩意儿。八路军糊弄共产党,有嘛意思哩!”

  事过了,郑家旺也就忘了。可唐僧却觉得他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当那么多人让他下不了台,很没面子,更重要的是,应得的奖旗没得上,反倒被区里插了白旗点了名,暗骂郑家旺不懂政治,误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心里嘀嘀咕咕越想越窝囊,去县城见了武县长有意无意就奏了郑家旺一本。

  武县长问:“你们五百斤的大红薯是怎么培育出来的呀?这可是世界奇迹,得上报中央。能种出这么大的红薯,毛主席都得接见哩。走,我得先去开开眼,长这么大,三斤五斤的红薯见过不少,这五百斤大的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哩!”

  唐僧支支唔唔,只得实话实说。

  武县长镇下脸子,严肃地说:“郑家旺同志做的对,实事求是可是我们党的一贯作风。你怎么也学会弄虚作假那套了?人家家旺这是对工作负责,对你负责,是出于对你的关心和爱护才这样做,让你悬崖勒马,别犯错误,你得感谢家旺,多向人家学习才对。可不能像《西游记》里那个唐僧净耍小心眼呀。”

  唐僧虽然连连点头,心里疙瘩却好久解不开,横瞧竖看郑家旺都不顺眼,一见他眼里就像扎了刺儿。

  凤凰说:“人呀,别光看贼吃饭,还得看贼挨打,本本分分才是根本哩。人家郑支书不让你搞那糊弄上面的假招子,还不是为你好?不然上面真的追查下来,看你咋交待哩?”

  唐僧说:“那么多大队都放了卫星,那亩产千斤棉万斤粮的你信?人家还不是照样受表扬得红旗?有些人因这都提拔当上脱产干部了哩。俺看他郑家旺忒右倾,区里插了白旗,他不嫌丢人,俺还嫌害臊哩。”

  唐僧看凤凰还要叨叨,不耐烦地摆摆手:“在你眼里,反正郑家旺咋做都比俺强,吐口唾沫都是花,放屁都赛过香油哩。你放明白点,人家郑家旺早娶老婆了,娶的可是真正的黄花大闺女,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想贴也贴不上啦。”

  凤凰羞得满脸通红,忿忿地骂道:“龌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连香臭都分不清,懒得答理你这四六不通的腌臜玩意儿!”领了孩子,摔门去了。

  那年年底,一张济南来的汇款单送到了郑家旺手中,汇款单的留言栏里注明是捐给夏家窝棚学校的。五百块钱,不多,对夏家窝棚却是个天文数字。郑家旺拿着汇款单左瞧右看,百思不得其解,村里除了王老三在省城当公安,并没哪个在济南工作或做生意呀,汇款人属名的“村里人”是何许人?初一那天,他给回家过年的王老三拜年,拿出汇款单让他看。王老三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大有深意地笑笑说:“谁知道是哪个大善人哩。既然汇来了,就收下,给学校添置些桌椅板凳,别拂了人家一片好心才是哩。”

  那之后每年年底,都会有这么一笔款子从济南翩翩飞来。夏家窝棚的学校因此而比周边其它村的学校显得富足,教学条件好出许多,不仅桌凳齐全,还有篮球架子和乒乓球案子哩。开始大家还纷纷猜测何人所为,后来就习以为常,哪年若款子晚到几天,学校那帮人还有些焦急不安,三天两头跑去问家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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