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着了风寒,夜里突然浑身燥热,凌晨三点开始下泄,一直折腾到快五点的时候,身体稍稍安稳了些,闭着眼睛静听窗外,那只音韵婉转的鸟儿已经开始唱歌了,它清脆的叫声撕亮了天空,我的心渐渐和屋内的光线一起柔和温馨起来,恍惚中好似骑着单车路过一片树林,葱葱绿绿的林荫,各种鸟儿彼此唱和,好像是赶路上班亦或是上学迟到了,心底急切焦躁,越使劲踩着脚踏板单车越是慢下来,越慢就越使劲踩,直到急出一身汗,睁开眼,看看表,呀,七点半了,佳新还在等我。急急起床,梳洗,准备必带东西,然后看了看镜子里青面獠牙的自己,真是狼狈啊!

  跑着过来的,不再是冷水般木然的神情,眼睛生动,眉宇之间透着一点喜悦,这使她的表情像极了我们小时一起躲在暗处,偷看连环画时的样子,她换下了那件宽大松懈的浅粉色上衣,罩了件牙黄的旧球衫,利落清爽了许多,干干净净的脸比上次又水润了,我笑着拉过她的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说:“看!我是不是青面獠牙?一夜没睡好,就是这个样子。”

  她微笑着怯怯的看我,伸出手推开接待室的门。还是有点脏,橘红色的长条桌上油腻的黑渍,一小片一小片的凝聚着,地上还是上星期我来时看到的横七竖八的几个烟蒂,左边的饭桌已没了桌板,漆黑的桌腿狼牙尖厉的竖着,让人瞬时想到伤人的利器,墙角的垃圾又多了,溢出垃圾盒的各种纸张碎屑扑到地上,使这个灰暗的小屋越发的破败。佳新将橘红色桌凳上的一张塑料揭去,坐下来,双手再次环抱胸前,看我还站着,挪了挪身子,示意我也坐下,我故意没有配合,她就一直怯怯的看我,我笑:“哎,你刚才干嘛了?”

  “坐着了。”她舔了舔皲裂的嘴唇。

  “坐着干嘛了?” 

  她动了动身子,轻咳一声:“寻思你快来了。”

  我惊异的一时无语,使劲攥了攥自己的双手,发现手心全都汗湿。

  我拿出带来的东西,递到她眼前 ,慢慢问她:“知道这是啥吗?”

  “这是甜瓜。”她想都没想的回道。

  “你们家瓜田种过的吧?”我转动手中青绿色的甜瓜笑着看她。她的眼神深深陷下去,浮上一丝迷茫。

  “那年夏天,想想,我和你一起去你家瓜田看瓜,一大片瓜田,有没有这种瓜?”我把瓜放在她鼻子底下让她嗅了嗅,继续说:“当时咱俩坐瓜铺上,面南背北的闲聊,我突然看到远处的田渠里钻出两个人头,我吓了一跳,赶紧指给你看,你当时就乐得喘不上气来了,告诉我说偷瓜的来了,我说 ‘赶紧追呀咱俩’,你拉住我的手说:‘别追,咱俩女的,人家根本不怕咱。’ 我说:那怎办?你就冲着那两个人头喊:‘哎,我看到你啦!’我就问你了:这也管用?你连看都没看我吐了一口气说:‘看瓜本来就是防君子的,有人非偷,就得让他,他能拿多少?只不过下地口渴了,解渴罢了’。佳新,这些话我至今都还记得,你还记不记得?”

  她摇摇头,我叹了口气:“我去给你洗瓜,你坐着别动。”

  “嗯”

  我穿过楼道找到水房,那个向我要了两回烟的矮小的病人正在水房里涮墩布,看到我进去,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甩开两只手就冲到我面前,双手合十给我连连作揖:“好姐姐,你帮我带烟来了吗?我已经两年没抽一口了。”

  我顿时吸了一口冷气,歉意的说:“没机会给你带来,一会我请你吃瓜。”

  “那姐姐一会你就把瓜假装扔到水房的垃圾桶边,我过来捡,要不护工会说的。”她神秘的贴在我耳边悄悄说。

  “你们在干嘛?”我的后背倏地一凉,回头看时,那个非常漂亮的大眼睛白皮肤的女人阴着脸在瞪我,“姐,上次我托你办的事你给我办了吗?行吗?人家同意了吗?”

  我惊惧的双腿发软,手都凉了,我被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围住,情急中忽然想起曹大夫曾经警示过我,让我面对这些病人的时候,一定不要将后背给他们,避免被袭击,我悄悄的转了一下身体,慢慢向水池边靠过去,然后我稳稳地举起左手,五指合并,表示真诚的歉意,我低低的说:“嘘——小点声,医生在啊。”这一句真是奏效,她们一哄就散开了,我以过生死线的速度洗完了瓜,小跑着回到接待室,佳新犹疑的看了我一眼,大概觉得我去了很久。我朝她笑笑,将瓜一分为二,递给她,她还是躲过了,“怎么,不吃?”我问。

  “你自己吃吧。”她说。

  “你不上次让我给你带甜瓜吗?怎么又不吃?”我假装生气。

  “你吃吧。”她看着我,抿抿嘴。

  “想吃就吃嘛”我把半个瓜放在她唇边,她又躲了过去。

  “那好,一会再吃,我还给你按摩腿。”我蹲下去,扶住她的左小腿,天啊,我的心一下子狂喜起来,我看到佳新穿上了我为她买的那双新鞋子,鲜艳的枣红色零星点缀着雪白的六棱花,靓丽活泼,穿在佳新的脚上真是有说不出的韵味,我笑着拍着她的双脚:“好漂亮啊,佳新,真的好好看啊,你什么时候换上的?”

  她冲我伸了伸双腿,将两只脚尖翘起来,短暂地笑了一下,只是很短暂的一笑,我的心就化了。

  “你那天一走我就换上了,是扬姨帮我。”她说。

  “那以后每天谁给你穿的?”

  “我个人啊。”

  “这就对了,换上单鞋凉快多了吧?下次再给你带双绿色的。”我又拍拍她的鞋。

  “别买了,不用买了。”

  “倒着穿嘛。”

  ……

  佳新的小腿依然僵硬,尤其是左小腿,由于血脉不通,皮肤的颜色都起了变化,是灰白色,没有一点弹性和湿度,干燥的皮屑一小片一小片的脱落,我还是那样的给她按摩,再一次叮嘱她,没事的时候自己就这样敲打小腿,我蹲在她身边,她坐在我旁边,我给她捶打双腿,她仔细听我唠嗑,我真是感觉再也找不出这么温馨有爱的画面了。

  “哎,你知道吗,你二哥盖了一个大房子,他在那里教学生,好多学生……”

  “嗯”。

  “你有个侄子学习特好……”

  “你爸爸前些天病了,现在好了,可好了,他已经87岁了,你……”我顿住了,因为我发现我说这些的时候她不再回应,抬起头,我看见她眼里有闪亮的湿润,眼圈红红的,我不敢再说话。

  打开手机的音乐,正好是一首远古之音乐队的轻音乐《回家之路》,那种纯美的吉他音响配上和弦有一种轻快的忧伤,她似乎非常喜欢这首曲子,盯着手机看了很久,我把手机递给她,让她拿着,她听话的握着手机看着我,“好听吗?”我一边给她按摩一边问。

  “好听!”她重重点了点头。

  “跟我回家吧,我们去J县的医院,或者去你老家,或者去我那,这样我会天天陪你说话。”

  “不用了,这挺好。”她立刻红了双眼,不敢看我。

  “我走了你想不想我?”

  “想!”她没有一丝犹豫。

  “如果回到J县,我可以天天陪你,我们天天说话”我说,“要不我给你一个手机,我们打电话?”

  “打电话干嘛?”她问。

  “你想我,我想你,就打电话说啊,你看我一星期才来一次,我们会七天不见面,电话可以天天说话。”

  ……

  “哎,对了,前些天看见你儿子的相片了,好帅了,他有20多了吧?”为了让她高兴我转移了话题。

  “有了,二十四五了,可能。”她深深的低了头,眼角抽动了一下,泪慢慢溢满眼眶。

  我无法克制的泪如泉涌,我拍着她的双腿,感受着她温热的身体,心底却是冷冷的哀伤。佳新,佳新,你有着怎样的过往,怎样的心结啊?我不在的日子里你忍受了什么呢?

  《回家之路》的音乐循环成《夜曲-神秘园》,宛转悠扬惆怅,我的泪擦不净了。

  “你哭了?”半晌她轻轻问我。

  我用自己的发梢擦了擦脸笑着说:“没有,给你按摩累的出汗了。”我吸吸鼻子。

  将近2个小时的敲打,佳新的小腿开始变软,不再是生硬的肿胀,她舒服的伸伸腿说:“好多了。”

  “那当然,我是谁啊?”我骄傲的挺了挺胸说。

  “你是小重。”她笑。

  “呀?知道啊?那我姓什么?”

  她突然地笑起来,好像我是一个白痴一样的看着我,提高了声音说:“你不姓方吗?你还姓嘛?”

  “哈!哈!佳新,佳新,你这么明白啊……你……你……”我的思维一时还真被她搞乱了。

  “佳新,你看霞和平有变化吗?”我开始找高难度一点的话题,好趁热打铁开启她的思维。

  “没变化”她想都没想的说。

  “那我呢?我有吗?”我仰着脸问她,将头再靠近她一点。

  她很认真的左看看右看看,嘴角渐渐的上扬,笑意绽满双颊,她伸出手,用指尖碰了碰我的发梢,幽幽的说:“你比以前瘦多了,以前要胖一点。”

  我再一次泪如泉涌,我哽咽着笑:“那是胖了好看还是瘦了好看?”

  “你胖一点好。”

  “我剪了辫子,现在的样子好看还是梳辫子好看。”

  她歪了歪头,又用指尖挑了一下我的发梢,笑着往后退了退身子,说:“你哪样都好看!”

  我紧紧地拥抱住她,我的视线穿过那洞窄窗看到幽蓝的天空,渺远似梦,有鸟倏然飞过,我们的青春不在了,中年也要不在了,记忆却还在原地等待我们来认领回家。

  佳新你看不到别人的变化,却看到我细微的岁月,以及这岁月之下的曾经和现在的我。我该怎样的谢你,谢你帮我记起自己十八岁时的模样。

  那个漂亮的病友拿着一个空盒子沉着脸过来,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嘟嚷道:“到底给我找没找?”我笑笑,她哼了我一声走了,梳着两个短辫的很知性的一个走过来神秘兮兮的问:“医生在里面吗?带了好吃的没?”我朝她点点头。

  “我是写小说和剧本的,我想出去,我没有家属。你带我走呗,给你钱,真的。”她附在我耳边嘀咕道,我连发毛都竖起来了,看看佳新,她淡然的瞅着他们笑。

  “你看你发小多好。”瘦瘦的大婶病友对佳新说。

  “她是我同学。”佳新更正道。

  “姐,给我瓜。”知性的那位又走回来,侧着身子往接待室里看。

  我拿出半个瓜问佳新:“给她?”

  佳新一下子憋红了脸,急急地说:“你自己留着吃嘛。”

  “她要!”我说

  “她要你也自己留着吃。”佳新还是有点急。

  “就给她一次?”我试探着说。

  佳新不再说话,她看着我,和小时一样争不过我时就任我去做了,着急却并不生气,但是那句:“你愿怎样就怎样”不会再说给我听了,这句看似无奈却有无限宽容的话,随着岁月的流转飞散了。

  可是佳新还在,她把我留在了她的青春里,完好如初。我将她放在青春里,依旧温暖。

  出了医院的大门,我的耳边一直有隐约渺茫的风铃之声,像经过洪荒的原野,不可捉摸却曼妙婀娜,那声音柔软清淡,不远不近,时有时去,我肯定这是天堂传来的天使的歌声。

  我没有走宽阔的马路,而是弯进路边花木掩映的树林,嗅着森林一般的气息,踏向红绿黄相间的石板小径,我的心情一下子辽阔起来,我像个芭蕾舞者一样,用脚尖跳跃着,数点着每一条石板,像是在数点我们青春的岁月,那个在我年少时就会满足我小小虚荣心的女孩,如今依然会满足我的渴望和期盼,她会逐渐好起来,会和我们一样怀念岁月,怀念一切。

  而那些和她一样不幸的人也会好起来的,愿我们给他们以关注。

  穿过杨成庄大桥的时候,我看见烟波浩淼的河水,河中的绿洲只剩下一线,我想象着佳新当年在这座桥上往来穿梭,领着他心爱的儿子,回家,出门,出门,回家 ,那时的她一定是幸福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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