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喜欢将歌曲循环播放的人不是情商太低就是受伤太深。

  很不幸,我全部中枪。 

  还是那支循环播放的《回家的路》,喜欢这种音乐所带来的意境,不徐不疾,不噪不吵,是心底回旋的溪流,是耳边和畅的惠风,像我和佳新年少的友谊。

  高中时记忆最深的就是每次吃完早点油条,佳新都要把两只手放在头发上抹几下,这举动让我恶心的差点疯掉,我讨厌油脂类的东西,尤其讨厌油脂粘在发肤上,而那时住校睡大通铺,佳新却偏偏就睡在我的左侧,我坚定的认为那些抹在佳新头上的油条的油脂,会在我睡觉的时候悄悄跑到我的体发上,腻腻的散出油渍的味道来,所以,佳新每次抹头的这种习惯性动作的代价,就是被我毫不留情的逼迫着立刻去洗头,而且还是有条件的服从——她必须帮我打中饭。那个时候学生食堂曾有过一段管理混乱期,开饭时间一到,窗口一开,所有等候的学生便如饿狼馁虎般扑向猎物,拥挤、冲撞、推搡、踩撵……我总是在这样激烈的战斗中一败涂地,以至于一到中午虽腹中空空却早已没了胃口。佳新就是在这样危难之时毫不犹豫的奉命出使,屡屡出色地完成使命。当她从压过头顶的无数只手臂中,把打好的饭菜远远的递到我手中的时候,那眼神就像个凯旋的战士豪迈又热烈,让我崇拜的五体投地。

  吃饭的时候,她还是照样看我吃完第一口,才拿起饭匙不紧不慢的开始咀嚼她的每一份战利品,时而笑着抬起头来,用匙指着我说:“努力加餐饭啊!”我总是故意的指指自己的头发,她立时收了匙,晃晃身子,“嗤”的喷了嘴里的饭,笑红了脸,然后,歉意的用食指弹去喷在我衣襟上的饭粒。

  多年之后,想起那个夏天我们你怒我笑的样子,想起佳新拿着汤匙的手,还有她“努力加餐饭”的笑语,我都会情不自禁的微笑。

  或许真的是一语成谶,如今的佳新端着饭菜大口饕餮的样子,反似了当初饿狼馁虎,她低着头,赶时间似的一匙一匙没有间歇的将饭菜送往嘴里,双颊隆起,极少细嚼,喉头不时发出咕噜的呛噎声,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叮嘱她:“佳新,慢点,慢点。”她头也不抬的“嗯嗯”回应,手里的匙却越发的快了。

  我在她身边坐下来,看着她抱着饭盆儿迅疾吞咽的样子,想起高中时她给我打饭,看我吃第一口的情形,心下黯然,仿若隔世。

  “佳新,给我一口吃吗?”我含泪笑问。

  她拿着匙的手不易察觉的顿了顿。

  “佳新,我们还一起吃?”我的泪流下来。

  她嘴里的饭菜还没有咀嚼便一下子咽了下去,憋红了脸,我赶紧递给她一杯水,示意她喝,她轻轻推开道:“一会儿有汤喝。”

  “佳新,努力加餐饭啊!”我拍拍她的双肩。

  ……

  “努力……加……餐饭……,努力……加……餐饭…… 啊,佳新……”隔了三十年的时空,这句温馨的笑语终于有了它最深刻的知音,当我真切的感悟出佳新当年笑语中贴心的关爱,真诚的期望时,已是世事轮回。沧海桑田,我却成了那个说笑的人,而这句话语的主人却忘记了它。

  前尘往事,蓦然回首,轻舟已过万山。

  想着,看着,眼前都是佳新走失时的样子,这样的饕餮吞咽,一定是让流浪的饥渴折磨摧残的吧,在那个寒冷的冬季,她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艰难?一息微存,记忆不在,在她的世界里能够果腹就是世界上最安全的事吧。 

  带给她的糖分给了那个知性的病友和那位瘦弱的大婶,“知性”很知性的用食指和拇指轻捏着那块香酥糖,神秘地对我说:“还有糖啊,谢谢你啊。”

  “302,把糖拿出来。你怎么随便给他们东西吃?”一声喝厉,强壮的那位护工白衣一闪,赫然站在我们中间,气愤的对我吼道。

  我立时手足无措,心魄俱飞。

  “302,拿出来,快!”护工怒对“知性”。

  “给给,我不要。”知性病友急急慌慌的将糖塞回我的手中。我捏到的却是一块碎末齑粉,心底陡升一股寒意。

  “你走吗?”护工没好气的问我。

  我歉意的笑笑:“姐,我想再待一会,请您通融一下。”

  护工没有理我,叹了口气。 

  饭厅里那个矮小的要烟抽的人在擦桌子,她冷着脸看我,不时伸出食指和中指做出吸烟的样子给我看,我笑着点点头,还是那句“有机会我带给你。”她嘿嘿的笑了。

  “我也要坐这——”我的后肩传来一字长音。凛然回头,一张惨白惨白的瘦削的尖脸在我眼前晃,这是我在这个医院里看到的最为惊骇的眼神,极其凝聚的目光焦点,透露着焦躁、暴烈、恐怖,我哆嗦着站起身,说:“你坐。”

  她坐下来,还是死死地盯视着我,我不敢发出任何声响,连眼都不敢眨一下,真怕一个不谨慎刺激了她,她会冲上来把我掐死。

  “你有四十吗?”她一字一顿的问。

  “有”我轻轻回答。

  “好——三十而立,四十不惑,有儿有女,感情和睦,事业有成……”她连珠炮似地自娱自乐的数落着。

  佳新笑起来,她看着他们,再看看我,然后,示意我坐在她的左边,远离了她的这些病友,在佳新的意识里,她还是如小时一样在小心的保护着我的吧。

  不知怎的突然就为这些病人悲伤起来,在他们的世界里是一个怎样丰富精彩的世界,亦或是恐怖忧伤的国度,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应该都和佳新一样,有过美丽缤纷的过往,有过艳丽旖旎的青春,有过甜美烂漫的爱情吧?只是,突然地某一时刻,天暗了,地陷了,世界在那一刻断层,他们永远的定格在了自己的记忆里,或悲、或喜、或怒、或笑,或无畏、或胆怯、或流连忘返、或迷途寻归……而他们的家人、朋友,甚至陌生的路人,在辗转思量之后,将他们与真实的世界隔开,任其徜徉在他们自己的迷离宇宙中,何其无奈悲伤。

  也许他们需要的只不过就是一小段短暂的陪伴,在这样的陪伴中能够看到、听道当初的人、当初的话,就是一种慰藉吧。

  这个世界太过绚烂和残败。 

  牵着佳新的手站在白衣护工的办公间外,佳新怯怯的望着空荡的屋门,我说:“她们不在,去那间屋看看。”佳新固执的没动,一会拉拉我的手说:“有人在的。”我偏过头,果然看到那个白衣护工正急急的整理杂乱的物品,我走过去甜声叫了声:“医生,麻烦您给我开下门,我该回去了。”

  白衣护工突然的甩掉了手中拿着的抹布,极其暴躁的嗓门着实吓了我一跳:“刚才问你走不走,你不走,噢,你想走就走,不想走就不走啊,我没空!”

  她呼呼喘着粗气,愤愤得盯了我几眼,整个面容崩塌暴怒的让我错觉她是这个楼道中病情最严重的一个。

  这种几近崩溃的发泄让我真心同情她其实工作的多么不易,日复一日的面对这些生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不能正常交流,不按套路做事,整天谰言狐语,杂声飞传,怎么能够有一个安然柔静的好脾气,不发疯已经是怪事了。

  我静静的等着她泄够了愤怒,恭恭敬敬的又叫了一声:“医生,麻烦您开下门。”佳新还是牵着我的手,面容平静,眼神安详。

  隔着那道冰冷的铁门,佳新安静的望着我,慢慢就红了眼圈,我拍拍她的脸说:“回宿舍休息吧,下周六又见面了。”

  她轻轻地点点头,并没有丝毫回转的意思。那一年的夏天,我们经过两天一夜的讨论,终于做出她不出家做尼姑的决定后,我才安心踏上回家的路,那时的佳新也是这样的安静的送我,她甩着两只胳膊像个孩子一样尾随在我的身后,一会左一会右,我说:“佳新,回吧。”

  她笑笑,看着远处灰蒙蒙湿漉漉的天空说:“你这次走了,就不会回来了。”

  “你瞎说!”

  “不信,你看着。”她肯定地摇着头。

  “信你的话才是鬼!”我骂道。

  她没有再说话。走到我脚步放慢的时候,我偷眼看看佳新,依然得一脸平静和惆怅,我说:“佳新,回吧,要下雨了。”

  “再多呆一会吧,送送你。”她叹息一声。

  从早晨八点一直到临近中午,走到那条河边时,佳新停下来,握握我的手,说:“就到这吧,你不会回来了。”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那一天,我们步行了二十多里的路程,那一路洒落的惆怅和缱慻,胜似一千多年前的十八相送,原来友谊的情爱竟也如此真切浓烈。

  佳新这次先觉却没有先知,我没有“不会回来”,而是我回来了,你已不是彼时的你。

  这个周六因为工作太忙,没有抽出时间陪佳新,想着佳新此时一定是坐在她简陋的床铺上“寻思我快来了”;想着她在安静的等待那一声:“田佳新!”,等待我笑笑的出现在她面前;想着她在护工烦躁的厉声里拿起汤匙,在周围凌乱的笑语里孤独静默的情形,心都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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