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佳新。

  下公交,打车,给护工、医生买礼物。司机师傅极好,把我载到一个菜市场,我回头努力地看看车牌——1551,真好记的数字,然后,匆匆寻找可以送给那些护工的礼物,每次去都是瓜果,想再买瓜,看来看去,西瓜的个头真是大,一下子就没了食欲,想到自己还要提这么远的路,手顿时就发麻了,在市场稍转一下,最后买了一些瓜子,觉得这真是一种随手而带的礼物,既不矫情也不做作,送的和收的双方都不尴尬。 

  司机师傅很耐心,远远地看见我就把车开过来,只是起步停车的时间就到了,司机师傅很幽默的来了个急刹,差点把我甩出车外,为了表示歉意,他热情地告诉我,回去的时候走北路,那里坐车方便而且路近,我千恩万谢,目送车子开去。

  一进院,那种凝重感再次袭来。

  医院的树木林荫更浓了,真是一星期一个样子,那几只灰色喜鹊还是一如既往的欢叫着在茂密的枝杈间留连,探头朝甬路南边看过去,两条幽深的小径一尘不染,虽是阳光明媚的上午,但路径之上居然不洒斑驳树影,不免令人心生沉沉凉意,不真实的好似梦中的幻景。

  曹医生手里拿着单子匆匆和我打了招呼穿过那排林荫。

  上楼。

  每次按二楼门铃的时候,我的心都会不明所以的快跳一拍,隐隐的紧张、小小的恐惧、切切的盼望……杂乱。

  护工看到我,就扭头朝楼道那边高喊:田佳新! 田佳新! 

  佳新一顿一顿的从楼道尽头走来,宽大的淡粉色碎花上衣丢了全部纽扣,她还是用双手附在胸前护着两片衣襟,前额的头发又立起来了,面上是淡然的肃穆,眼睛还是干净的虚无,我小跑过去,拉她的手,拥抱她,她轻轻躲闪、推却、抗拒,明显的疏远让我的心又一次失落。走进接待室,坐下来,她开始抚弄手指 ,这双手曾经多么熟悉,每一个手指都为我整理过发辫,都为我编织过发绳,都给我写过诗歌,骨质消瘦,皮肤粗糙,小麦的棕色已经变成苍白。我将她的头发一绺一绺的捋过去,油腻腻的沾着皮屑,我轻轻的说:“刚起床?”她点点头,还是没抬眼睛。

  “看你的头发,好乱,该洗头了” 

  ……

  “你还记得丽吗?”我抚着她的头看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动了动,抿了抿嘴,低低的“嗯”了一声,又开始抚弄自己的手指,她的指甲又长了,干干净净的苍白色。

  “你和丽、梅一个村吗?”

  “嗯”

  “哪个村呢?”

  “Z村”她脱口而出。

  “哪个县呢?”

  她终于抬头看我,眼睛里有了疑惑的巡视,大概对我这样的问题有些不解,迟疑了一会,瘪瘪嘴说:“J县”。

  我的心高兴的微跳了一下,因为她不仅给了我回应的声音,还给了我回应的神情,让我揣摩她那颗封闭多年的心 。

  “你的棉鞋该换下来了,现在是夏天了,佳新,你看,窗外的树多绿啊!” 我扳过他的头指指外面的天空。

  高墙上一户窄窗。一角蓝天映下来,明净澄澈,树梢绿色浓郁,掩盖了整个窗子,灰暗了窗内的视线。楼道里散发的消毒水的味道呛到了我的眼睛,我流下泪来。佳新就在这样的窗里倏忽三年的光阴,她听不见鸟叫,也嗅不到花香,或许清醒的时候,看到的只是这一角的湖蓝和这一树的枝桠。

  “知道你喜欢绿色,可是转来转去都没有,只好是红色了,你看红色是不是也很好看?”我拿出为她新买的单鞋,水红色的底子上零星着几颗米白的星子,很快乐温馨的组合。我在她眼前晃了晃,她盯着鞋看了会,说:“好看。”声音极轻。

  “那我们换上好吗?”

  “不换了。”

  “为嘛?”

  “不为嘛。”

  “那为嘛?”

  “不为嘛。”

  “不为嘛是为嘛?”

  她抬头凝视了我一会儿 ,我突然的手足无措,像小时候她给我讲数学题,讲了半天我还云里雾里时看到她痛惜的表情,我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不知所措。我在跟佳新玩文字游戏吗?这可真是件可耻的事情!

  “那好,一会再换。” 我拍拍手里的鞋,放到兜里。然后,蹲下来,将双手轻轻放在她的双膝上,仰脸注视她,她温和的看我,一副沉思的样子。

  “佳新,你的腿还疼吧?”

  “不怎么疼。”

  “我告诉你,佳新,以后你坐在床上时就这样轻拍双腿,来回的拍,腿就会好很多。”

  ……

  “你的左小腿好硬。”我掀起她的裤脚,看到苍白的小腿,肿胀的皮肤像要断裂开来,我心疼的揉捏着,好似握在手里的不是一具鲜活的生命肢体,而是一桩粗糙的树干,想必长时间的麻木使得一些结缔组织已经坏死,这是怎样的一个漫长的过程,而这之中又经历多少的磨难和疼痛,佳新她感受的到吗?眼泪静静溢满眼角。

  按摩我还是有些在行的,我知道手的大小劲道如何才能让身体感受到最佳的放松状态,从而让精神也随之愉悦。我真是带着敬业的虔诚在佳新的小腿上发挥起我自创的按摩特长,上下左右,大劲小劲,几圈下来感觉佳新的小腿真的不再那么僵硬了,她微笑着看着我,眼神宁静得像小时候一样。

  我拍拍她的头调侃道:“怎么样,小姐,很舒服吧?”

  她用力点点头,用力的“嗯”了一声。我的心顿时涌上无限的温柔。

  这次去之前,我特意翻拍了自己三十多年前的照片,一张张的翻给她看,告诉她,这是什么地方,那是什么树木,她盯着相片凝视一会,再抬眼扫我一眼,她一定是想起了过去我们在一起的种种快乐,因为我发现:我握着的她的手,不再试图挣扎着离开,她任我紧紧的握着,安静的像个婴儿。

  一时心绪飞扬,眼前是高中校舍墙外的大片芦苇,我独自坐在沟边土坎上,听风划过苇稍的声音,落寞的清愁弥漫了整个心胸,那时的我怀揣着一个遥远的梦,内心极其孤独,喜欢一个人静静的躲在静僻的地方,看景,遐想。而佳新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走进我的生活,她总是安安静静的坐在我身边,不说话,陪着我听风声,看云起,然后,拥抱我的双肩。逝水东流,年华辗转,如今是我成了那个静默陪伴的人,却没有了花开花落,燕雀鸣啁,还有那份无语相通的默契。

  环顾周遭,穿来梭去的病容,木然呆滞的眼神,大喊躁动的声音,嬉笑怒骂的话语……顿觉悲从中来,不能自已。

  学着小时她拥我双肩的样子,我拥抱她,紧紧地拥抱她,我在她耳边低语:一定记住我,一定记住我。令我惊喜的是:佳新这次不但不推开,反而轻轻地还我以拥抱,微笑的像十八岁的天空,在那个青春的记忆里,我是她唯一的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