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的友谊,如今只剩下了两个人。田佳新终于放弃了上学的欲望,开始了上班生涯。

  她的班上的并不快乐,生性好强,爽直大咧的她,在那个村办小型企业里,经常性的被人耍笑,更有市井小人,专门拿她考试时的失利开玩笑:哎呀,你真是走了霉运了,居然会丢掉题啊……嘁……别是放屁拉抽屉遮丑吧,考不上还楞说自己是失误。

  田佳新告诉我,她并不在乎这些无聊之人的说骂,因为,所有的讥笑背后,无疑牵扯着一种嫉妒和消遣,任他们去说吧。但是,最令她寒心和失望的是她大嫂和姐姐的冷言冷语,所以,她不再想做一个纯粹的消费者了,她斩断了补习的欲望,选择了上班自食其力,而这也意味着,从此她和大学的校门永远的擦肩而过。

  田佳新选择了无奈。但她却一如既往的支持鼓励着我。那时,她一个月才挣二十块,可是,执拗而义气的她,坚持每个月都来学校看我,把她的工资分我四分之一,而那时的四分之一正好是我一个月的饭钱。我的拒绝,让她很恼火,她“威胁”我说:四个人只剩两个人,你想只剩一个人,成为花蒂根吗?

  我无言以对,最后她说:我只给你高考前这五个月,你一定要在饮食上增加营养,高考过后,我不再给了,但你一定要好好补习,忘记一切……

  还是不能释怀的流了泪,佳新就这样在路边拥着我的双肩,看着我哭够,笑笑,再笑笑,最后,拍拍我的肩说:忘记一切,好好学!

  多年以后,当我还有勇气回忆田佳新的时候,我心底的温情都是源于那样的一个场景:灰蓝的天,(奇怪,我和她的记忆都是灰蓝色的天空)她温软的双手拍着我的脸,嘴角是一抹复杂而依恋的微笑。我的心就在这样的回忆中,被失落点燃,被怀念点燃,被无望点燃……

  第二个黑色七月,三天的煎熬过后,一个凉爽的早上,我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

  我离开佳新去了千里之外的大学读书,从此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但我们的心还在,至少佳新的心还是和我在一起,所以,我并不孤独。

  大学里,我拼命的读书,拿奖学金。我整天窝在图书馆的一角,读各种各样的名著,写着自己的故事,回忆那些我生命里最重要的情感和人物。我和田佳新约定每月通信两封,我们在信里讲述自己生活中的烦恼和快乐。

  这一年,田佳新经历了一场恋爱,不久失恋。但她似乎没有受伤太久,信里的文字就充满了阳光的灿烂,但是,每封信里我都会读出她的孤独与寂寞,还有,那么……似乎有那么一点对我的不舍和眷恋。但她,从来不说。

  又是一年,我越来越忙于自己的事情,我和佳新的信越来越少,只是,她告诉我家里又给她定了一门亲事,她没有看对方长什么样,就同意了,反正都是生活,和谁一起都一样的。

  大二暑假,田佳新写信说:我还是出家吧,这样,我会真的快乐。小青,你学习的地方有尼姑庵,帮帮我吧,能够远离世俗,能够离你近一点,我才会真的快乐。

  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连夜坐火车回到家乡,第二天,去了田佳新的家。

  她看见我第一句话就说:“我要不说当姑子去,你不会来见我的,是吧?”

  我无名的起了愤怒,扬手就给了她一掌。她缩了缩脖子,这时我才发现,她的脸苍白了许多,似笑非笑的小眼睛盛满褐色的忧郁,脸上带着勉强而僵硬的笑意。我的心莫名的抽痛了一下。

  “说吧,干嘛要出家?”我做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问道。

  ……

  许久的沉默,墙上的石英钟运转的声音,像一个年迈的老妇,蹭着一双小脚在走……

  “你哄我的是吧?”我用肘捅捅她的肚子,她下意识地躲开了,凄然的笑了下,摇摇头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说过吗,就算天下人都欺骗了你,我也不会。”

  我忽的就想起那个暑假的夜晚,我们躺在温热的石板上,黑暗里田佳新浪漫而伤感的话语,那些关于离别和十年后的约定。她是真的想永远和我在一起,一起上大学,一起工作,然后一起老去。可是,现实是多么的残酷,我们真的就要散了吗?

  “我们真的就要走散了吗?”我问她且自问。

  窗外,一只孤独的红蜻蜓在飞……

  田佳新十指相扣,抵住自己的额头,深深的出了一口气,当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一双空灵迷茫的眼睛,她的声音一字一顿:“我——真的--真的--想--出家了,那样我会--真的--快乐,你们会--真的--在我身边。这个世界,我--真的--不愿再面对。小青,帮我!我决心已下,过两天我就走了,真的--其实,我已经找好了修行的地方,家里还不知道的。”

  我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震惊得说不出一句话,因为我知道田佳新的性格,她会说得出做得到。我呆愣了一会儿,突然,就那么大叫着跳起来,抓住了她雪白的衣领,拼尽全身的力气,摇晃着她,不住口的骂着:“傻瓜,傻瓜!自私鬼,自私鬼!他妈的混蛋啊,他妈的……他妈的……”

  她暴怒的挣脱开我的手,一巴掌拍在我的嘴角,顿时,我尝到了一股血腥的味道。但我毫不在乎,我挥拳打过去,她的眼睛,立时一圈乌青,我们撕扯在一起,从地下,扭扯到床上,又从床上推搡到墙角,我们互相纠缠,彼此厮打,直到我们都筋疲力尽,瘫软在地。

  我狠狠地擦了擦嘴角,一抹血迹浸透衣袖,我忽的看到了刘薇薇白色衣袖上绝望的血痕,我的心倏地缩紧了。我想,当时我一定是慌乱得难以形容,因为,田佳新看到我的样子后,惊愕的爬过来,迅速的将我抱在怀里,喃喃说:别怕,别怕……我不会死……不会的……我没有薇薇那么傻的,不会的……

  我再也控制不住的大声哭起来,我放肆的大哭,这两年来的压抑、痛楚、思念,内疚、绝望、迷茫……一起涌上心头,在这一刻,毫无征兆的爆发,山洪一样崩泄而出。

  这个暑假,我又做了今生最愚蠢也最愧疚的一件事。我自以为是的将田佳新准备出家的念头,找了一个好时机,偷偷告诉了她的妈妈,她妈妈很难过地告诉我:他们都知道的,所以,一个月后,就逼她成婚。

  我有点失落,也有点高兴,失落的是佳新从此不再属于我一个人,高兴的是,也许有了自己的家,佳新从此会真正的快乐起来。

  我怀揣着这样的祝愿,整天整晚的劝说,并鲜明地告诉她:一个出家的女人,再也不会是我的朋友了。我的威胁似乎起了作用,田佳新不再说话,她只是摇头,无论什么话听到耳朵里后只是摇头,像一个木偶似的机械地摇头。

  “你到底听进去多少?”我嚷道。

  她摇摇头,缓慢地说道:“连你也不支持,我还能怎样?随命定了……”

  我轻松地舒了口气:“这才对嘛,结婚吧,有了自己的家,一切会好起来的……”

  ……

  然后,我谈起了自己,我告诉田佳新,那个追我的男孩。田佳新听后微笑着对我说:“你不会爱他的,那就别淌浑水了,免得自己给自己痛苦。”

  田佳新是冷静的,我说过她的这种冷静之中往往蕴藏了一颗绝望的种子,稍不留意就会发芽,长成毒草。而她的冷静却给了我最好的坐标,让我没有尝到自己给自己的痛苦。可是她呢?毒草已悄悄潜入了她的骨髓,危险无时不在。

  几天后,我启程回家。

  我们走在那条寂静的小路上,四周是茂盛的青纱帐,一群麻雀叽喳着叫了一路的树荫,我说:佳新,你回吧!

  她摇摇头说:再送一程。

  我们采了路边的满天星,插在我的单车架上。

  我说:佳新,大概有5里路了,你回吧!

  她还是摇头说:再送一程,这次你走了,就不会回来了。

  我立即驳斥:胡说,我放假肯定还来。

  她笑了。

  我们又摘了田里的香瓜,一路走,一路吃。

  我说:佳新,这次真的回吧,已经10里路了。

  她笑着说:十八相送嘛,我们还差得远了,呵呵……

  我们就呵呵呵的一路走一路笑,天渐渐地阴了,四围灰蒙成一片湿雾。

  我说:佳新,回吧,要下雨了。

  她看看天说:再送一小程。

  然后,她拉起我的手,和我一起推着单车慢慢的走,有风从天际飞来,带着雨意。

  我使劲攥攥她的手说:佳新,真的回吧。

  她看看天,看看我,说:青,你这一走,不会再来。

  我怎么能够接受?我毫不犹疑的大声说:绝不会!你瞧着吧!

  她似笑非笑的小眼睛有了昔日的光彩,干燥的黄发被风吹起来,像一团即将幻灭的火苗。

  她干咳了两声,笑道:那就就此一别吧,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的,我再拗也拗不过的不是吗?

  ……

  我没来由的辛酸起来。

  我骑上单车,挥挥手。

  “小青,记住,一生快乐啊……”身后传来佳新颤抖的喊声。

  我的泪汹涌而出,那句:你也快乐啊!哽在喉里最终没有送出。

  天注定……

  我真的再没机会当面送出这句话了。

  开学不久,田佳新写信告知我:已完婚,勿念!勿写信!勿牵挂!勿回忆!

  语气极其清冷,但不知怎么,就感觉字里行间有着凌乱的思绪,说不出的寂寥和绝望。可我还是替她高兴,我真的以为没有我的祝福,她从此也会快乐起来。

  我很听话,不再写信打扰她的生活,从此也真的没有再回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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