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之后,我去了另外一个城市工作。经历了这么多的生死、离愁,情感恩怨,我累了,我不想也不会再爱,我嫁给爱我的人,被结婚,生子,像所有大多数普通的女人一样,上班下班,做饭带孩子,一晃就是十年。

  十年里,我常常从睡梦里哭醒或是笑醒,然后睁眼到天明。笑醒的时候,芬和刘薇薇还在微笑着看我。哭醒的时候,文君甩给我的还是那个决绝的背影,那句冷冷的话语。而田佳新,总是让我试图抓住却又力不从心,她悬在半山腰上,身体在我眼前晃啊晃的,让我有种心如刀绞的痛感。

  终于,在一个哭醒的凌晨,我做出决定,回家乡找佳新。

  还是那个熟悉的小院。佳新古稀的妈妈,凝视我片刻,便试探着轻喊了一声:“小青?”

  我高兴的点点头:“您还记得我?”

  “记得,记得的。”老人拉着我的手将我带进屋里。

  那是一间昏暗的南房,一迈进门槛,无数个黑色的苍蝇腾地四面飞起,嗡嗡嘤嘤的扑向鼻孔和头顶,一只黑猫警惕的瞪大绿幽幽的眼睛,闪电般钻进了桌底。零乱的土炕上铺着褐色的粗布床单,炕尾躺着一个妇人,脸朝墙壁,衣服褶皱,头发灰白。

  我笑笑说:“姨,这些年您还好吧?佳新也很好吧?”

  老人一下子愣在那里,犹疑着问道:“你不知道?”

  我的心突然莫名其妙的乱颤起来,我的喉头立时干燥的发痒,我惊异的看着老人,摇摇头。

  “唉——,佳新,结婚一年就得了抑郁症,精神失常了。唉——,她现在整天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老人指了指炕尾的妇人。

  我顿时五雷轰顶,四肢百骸抽空了一般。空气凝固了。

  那个有些肮脏的衣着凌乱的妇人居然是我朝思暮想的佳新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腿僵硬的杵在原地,意识开始模糊。

  “她就是这样子,从她走失找回来后就一直躺在那里……”老人推了推躺在那里的妇人,“哎——佳新啊,小青来了啊,你认识吗?”

  我紧张的不敢呼吸,妇人突然动了动右腿,我惊愕的发现,她双脚的五个脚趾全部丢失,齐整的脚掌,像张着血盆大口的狮子迎面的扑来,逼得我透不过气,我的手就那么毫无自制的颤抖起来,心,被一爪一爪的抓烂了。

  “嗯,唉——她的脚趾是走失那年冻掉的,可怜她,冰天雪地的在外面呆了一个月,后来昏倒在雪地里,被救助站的人发现,才留住一条小命。”老人又推了推她,“唉——这样的人,命都很贱吧?她被发现的时候,几乎没了呼吸,双脚都烂得不成样子,可是,她居然活了下来。唉,活下来也是受罪啊,什么都不知道了,都不知道了,唉——”老人用衣角颤颤地抹了抹眼睛。

  “姨——”一张嘴,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我的声线沙哑,颤抖成秋风中的落叶,我定定神,清清嗓音,问了连我自己都不愿问的话:“姨,佳新,是怎么变成这样子的?”

  我想冲过去,看佳新的脸。

  老人赶紧拉了我的手,用掸子掸了掸炕沿,让我坐下,凄然的说:“她不会认识你的。还是,我们自己说说话吧。唉——”

  “姨,佳新怎么会是这样?”我再一次颤抖着声音问。

  “结婚前,她就一直想出家,你说,哪有女孩出家当姑子的?我们就逼着她结了婚。婚后不久再回家来的时候,她就不愿和人说话了,总是一个人躲在自己的屋里,翻看你们那些信,一边看一边不住的流眼泪。

  有一次,她男人喊她回家,进屋发现她正抱着一封信哭成个泪人,就骂她说养野汉子了吧?抢过信看,结果是你原先写给她的。她男人虽没再发火,但他凶狠的撕掉了那封信,佳新就疯了一样的咬她男人,那时候,我猜想她就不正常了。唉——

  后来有了孩子,她心情好了一点,可还是不愿和人说话,一坐就是一两个钟头不动,想心事,也不知她在想啥,一会哭,一会笑的,我把你写给她的信全部烧掉了,以为她不看那些信就会好了,可谁知道,改成愣神了,唉——

  再后来,生下儿子,月子里生了男人家的气,就病倒了,一病不起,一年后才见好转,但精神彻底跨了,她不再和任何人说话,只是隔两天回娘家一次,该干的活都干,该哄孩子就哄孩子,该给男人做饭就给男人做饭,该回家就回家,是个不说话的哑巴了。

  ……

  我们带她去看医生,医生说是抑郁症,开了很多药,吃了是见好转,可是,孩子五岁时,她突然的就走失了,一丢就是两年,她男人在她丢失一个月后,在报纸上登了离婚声明。

  唉——其实,说什么都晚了,当时她不愿结婚就不结婚就好了。唉——

  可她一直吃药,后来精神已经见好了,怎么会不认识家了呢?她病得最厉害的时候都不会走错路啊,唉——一个精神失常的人,什么都成了谜。唉——

  老人又颤颤地抹了抹眼睛,回头看看躺在炕尾的妇人,摇摇头,几根凌乱的白发在额前微微颤动。

  这时,躺在那里的妇人,悄悄地转过了身子,先是腿转过来,慢慢是上半身转过来,紧接着是她的脸,当那张黄瘦的脸终于面向我的时候,我再一次泪如雨下。

  田佳新!是我朝思暮想的佳新!她的五官毫无变化,还是那么紧凑,小巧的鼻子,小巧的嘴,只是那双眼睛空灵而涣散,再没有了青春时的笑意和诚挚。

  我哭泣着手忙脚乱的爬上炕尾,扑在她身上失声痛哭,我的泪濡湿了她的前胸,她微笑着看我,涣散的眼神似乎在回忆,我捧住她的脸,抽噎着低声说:“佳新,佳新,我是小青,还记得吗?嗯?小青啊?”

  她微笑着看我,歪着头,眼神深远而迷离,她在深深的沉思。

  “佳新,记得吗?刘薇薇,芬,丽,文君,‘四人帮’?你记得吗?我是小青,嗯——你真的说对了,我一走就不会回来了……我多傻啊,当时你说这话的时候,我是多么的自信和雄心勃勃的反驳你。我说我不会,我肯定会回来,我还让你等着瞧。呵呵……呜呜……呜……你瞧到了吗?我多傻,我多虚伪,我多不讲义气……呜呜……佳新,佳新……”我绝望到几乎窒息。

  我走不进佳新的世界了,再也走不进去了。

  而她仍然微笑着看我,静静地沉思,然后,她抬起了她的右手,轻抚了我的头,语气深远而模糊的说:“多好啊……发表了……”

  啊,我的天!我的心一阵的狂喜,她还有记忆的,她还有记忆的,她还记得当年我发表作文的事情,她还记得我们的友谊,她知道我是她的小青!天!我谢谢你!谢谢你让佳新有了一时的记忆!

  我拥着她,像个复读机一样不断地喊着佳新的名字,笑一会,哭一会,说一会,笑一会。

  田佳新还是微笑着看我,眼神悠远迷蒙。她轻轻的推我说:“你快看,我后背冒紫烟啊,在这。”她指了指自己的后背,眼睛望着远处某一个焦点。

  然后,她凑近我的耳朵悄悄说:“嘘——别吭声!我把信都藏起来了!我会出家的……呵呵……花儿谢了,我也不后悔……嗯嗯嗯……”最后两句她是唱出来的,唱的极其婉转而凄美。

  我愣愣的听着,心由开始的狂喜而渐渐下沉,一时的失重让我头晕目眩。

  “唉——”老人又一次叹息,“她还是有记忆的,她可能记得你,因为,她从来不和任何人说话,今天是第一次,我想,她真的记得你。”

  我再一次不可抑制的泪如泉涌。

  佳新,佳新,你真的有我的记忆吗?你一定会记得你的小青!你的世界里一定还有我,可是,我听不懂你的语言了,我把你也弄丢了,佳新!

  我把佳新弄丢了。真的丢了,佳新说过:我失去她后,就会变成花蒂根的。她是个巫婆,让我受了咒诅,一不小心谶语成真。

  我是什么?我是谁?

  我是一个释放魔咒的女巫,是那个海上唱歌的海妖,谁顺了我的话,听了我的歌,都会从此交上霉运,失去生命。

  文君,听了我的话,一分之差,从此与大学擦肩而过;佳新听了我的话,留在世俗里,精神却脱了轨,窝在只有自己能懂的幻象里;而芬呢,薇薇呢,她们失去了仅有的青春的生命。

  我是海妖,用动听的歌声,害了我挚爱的朋友,让她们永远丢失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东西。

  我是女巫,用甜腻的毒语,蒙蔽了我深爱的朋友,让她们永远活在恶魔的阴影里。

  我的花散了,一瓣一瓣的散了,我成了一颗孤独的花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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