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君真的不再见我。

  那个无期限的假期,我见不到文君的影子,可是我怎么能够安稳那颗愧疚的心,明明知道一切都无可更改,一切都不能重来,但我的心还是希望文君给我赎罪的机会。我接二连三的给文君写信,从遗憾说到自责,从自责说到内疚,从内疚说到赎罪,最后,我请求文君重新走进学校,再拼一次。

  而所有的信,全部石沉大海。心也一同沉入深深的泥潭。我的情绪越来越暴躁,整天和家人吵架,然后莫名其妙的哭。

  田佳新来看我的时候,我正在院里发狠的追打那只没有招惹我的小花猫,“猫怎么了,这么生气?”田佳新一边放好单车,一边向气喘吁吁的我问。

  “嘁——,唉——”我一连声的叹息。

  ……

  “文君……她去了二中补习。”我们躺在屋里午休的时候,田佳新犹犹豫豫的说道。

  我霍的一下坐起来,紧张的盯着佳新的小眼睛问:  “你怎么知道?”

  “我前些天看到她。”

  我忽然的就泪如泉涌,多少天来的惦念、亏欠、无奈、愧疚,一起袭来,让我情不自禁的哭了个稀里哗啦。

  等我哭够了,田佳新递给我一个手巾把,郑重的说:“我从明天起,就在村企业里上班了,会挣很多钱,呵呵……”

  我吃惊的望着她,“不用这样瞅我,我还是想上这个班的,至于,大学嘛,我会一边工作,一边复习考试的。”田佳新把手巾放回盆里,重新躺下来。

  “你真的愿意?”我闷着鼻子问。

  “嗯,真的。”田佳新点了点头,“不过,小青,你看文君已经去补习了,你也应该再去上课,你的数学很差,自学是不行的。”

  我沉默。

  “我想过了,我挣钱,可以帮你。”田佳新小心地看我。

  我还是沉默。

  “你的文科很好,补习一年,数学有长进了,说不定你能进重点大学,学你喜欢的新闻专业。”

  我还是沉默。

  “如果,你是因为文君,那你真的很幼稚。”田佳新有点生气。

  我的气愤不知怎么就从天而降:“幼稚?我怎么能不幼稚?是我的私念让文君有了一分的遗憾。”

  “你不也一样?如果你也报了外语类,你现在也坐在大学的教室里读书了,不是吗?”田佳新也暴怒了语气。

  “不一样的,不一样,她只差那一分,我是罪有应得。”我嚷道,又开始流泪,顺手扔掉了床上刚洗过的床单。

  田佳新跪起来弯下身,吃力的从地上捞起床单,简单的折叠好,放在她的身后。她盘腿坐下,一眼不眨的看着我说:“你是不是想放弃一年,还文君的债?”

  我默然无语,世界上还有第二个人如佳新一样的知道我吗?

  “可是,小青,你这样做毫无意义,你们都没有错,错只错在命运。你知道你放弃一年,会有什么变化,课本已经改了,你会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田佳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接着说道,“听我的劝,忘记曾经做过的,一切从头来,现在已经是十月底了,你再不做打算,这个学期就错过了,会来不及的。”

  ……

  我再一次不可遏制的抽泣。

  十一月中旬,我坐在了镇中的教室里。离文君补习的学校相距一公里。

  每个晚自习后,我都会站在镇中教学楼的阳台上,越过一排排的红砖青瓦,一条条或宽或窄的马路,一棵棵高大孤寂的灰色线杆,看文君学习的二中,想象着她笑的样子,她动人的日本动漫的漂亮的双眼,她微翘的双唇,她小麦似的健康的肌肤,她得意的叹息,嗔怪的话语。我的耳边时常响起她突如其来的历史考题:“北魏孝文帝民族融合的意义?……

  巴黎公社?……

  莱克星顿的枪声?……

  ……

  唉——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

  ……

  你看你又忘了年代了……

  ……

  历史可不是死学就能学好的……

  ……

  小青……小青……呵呵……

  …… 

  如今,这一切已然不再。

  文君,你还好吗?恨我吧!恨吧!?

  就是这样的思念和折磨,我在镇中考完了期末考试,成绩对我来说已不再重要。我目前最最重要的是:我要见文君,一定要在今年见到她,让一切的过犯和罪责,都留给今年,明年会是一个新的开始,不管她原不原谅我,我们都要重整旗鼓,厉兵秣马,战最后一仗。

  于是,精心挑选了那个有着温暖阳光的中午,鼓足勇气走进了二中的校园。

  我没有在意文君看见我时,脸上冷淡的笑意,也没有在意她,随我一路同行却沉默不语,更没有在意,她厌烦的甩开我试图握住她胳膊的手。我们走过一条甬路,又走过一条狭窄的胡同,穿过二中和镇中交错的十字路口,我说着我的思念,我的悔恨,我的内疚,我的苦闷,我不能弥补一切的苦痛,我一路走一路说,一路悄悄的流泪。

  文君默然不语,我看不清她的眼睛,我的眼被泪水和冰冷的空气朦胧,依稀看见的是她木然的脸,还有心不在焉的左顾右视。

  终于,在小镇现已废弃的小照相馆前,文君停住了脚步。她低下头,双手插在深紫色暗花的棉衣外罩的衣袋里,穿着黑色绒布棉鞋的脚,不停地在地上交替踢踏,很快地上就有了两个杯口大的旋圈,我知道,这是文君最难过时的动作,她想用肢体语言来发泄心中的忧愁和痛楚。

  “文君,你应该恨我的,是我让你有了一分的遗憾……我……我想,我们从明年开始,一切还来得及,我们……”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文君大声截断:“好啦!你以为那么容易吗?一个人的运气只是一个阶段的运气,错过了就不会再被上天赏赐。”她抽出衣袋里的手,在嘴边呵呵气,拉了拉衣领,将下巴深埋在衣领里,这使得她的声音有点闷,“你以为,只是一个歉意就能弥补一切的过失?一个人一辈子的前途被那个过失毁掉,就算她不是故意的,但最起码,她应该内疚一辈子,而不是寻求心里的解脱……”

  我心痛得不能呼吸。我听到我的心脏瞬间停顿。

  文君抬起头看看我,眼里充满了泪水:“小青,别再自欺欺人了,我如果说不恨你,你就会心安了吗?我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的样子了,因为你亲手割断了我们的友谊。我不可能不在乎。”

  那一刻,我居然头脑一片空白,我说不出一个字,我不敢正视文君的眼睛,我像个贼一样的偷走了文君的运气,害得她倾家荡产,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人人都说,伤害过别人之后,希望被对方痛打一顿,或是痛骂一场,心里就会轻松,也会解脱,我看这全都是歪理邪说。对于文君我再怎么寻求她的责骂,也换不回来那“一分”的运气了,即使她将我五马分尸,挫骨扬灰,也不会有我想要的公平了,我们永远扯不平,我的过错永远是天平上那最重的砝码,它不可一世的葬送了我们的友谊,从此让我背负上一生的愧疚与心灵的责罚。

  文君没有回头,她拉紧了她的衣领,插好她的双手走了,一次也没有回头。

  头上是灰蓝色的天空,深冬的阳光带着职业性的温暖,穿过照相馆门前的那株粗壮而古老的洋槐枝罅,在我脚前投下斑驳的树影,像极了鬼魅。我就站在文君刚刚制造的两个旋圈上,翻肠倒胃的哭,五脏六腑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掏空,血液在血管里凝结,与身外的空气结成一座冰山。

  我站着,望着文君的背影哭,背影融化了,我蹲在地上哭,地模糊了,我又站起身来哭,站累了,我伏在墙角哭。我哭,我不能控制的哭,哭至眼泪和胆汁一起回灌进嘴里,再呕吐出来,直至泪干胃净。

  我们的友谊,终于在泪尽胆裂的时刻,烟消云散。

  我生命里又一朵花瓣消失了。

  从此,我没有再见过文君……

  但那份疼痛还在,那份愧疚仍在,我想:我这一生,想起文君,想起欠她的那“一分”,我都不会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