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记绸缎公司的生意越来越不景气。林文远的脾气也随之变得越来越不好。他时常会找一些理由麻烦由之英,说什么如果当初再坚持一下就随史丹莱特导师一起出国了,又责备由之英算帐既然不是她的专业她的强项,干吗要死撑这个面子接受?由之英知道林文远是看不惯她处处与他母亲作对。那是作对吗?当初研究鱼标本的时候,她总要对史丹莱特导师阐明的观点提出质疑,史丹莱特导师不但不说她捣乱和作对,相反表扬与鼓励她要坚持自己观点不要轻易改变它。她觉得世上没有后悔药,如果说林记绸缎公司的生意不景气归罪她死撑面子所造成的,那么日本人打到中国是谁的错?

  有一天,子凤嚷着戴秀教她画画,戴秀却突然冷漠地把子凤带到林文浩那儿,那天文远也在林文浩的屋里,戴秀顾及不了很多,当着儿子的面对林文浩说,我真的承受不起隔一代的责任,你们各有事情,其实我也有自己的事,别以为林记绸缎公司是老爷当初有求你们,也别以为你们来接管是对老爷的一种恩赐,是恩赐还是责任?当下的形势你们年轻人应该比我清楚,如果觉得我也是你们的累赘,我可以走,离你们远远的,不过你们也要给我一个承诺,算是一个恩赐吧,就是别打破楹盈那种美好的幻想,要知道她一直认为子龙还在我的亲戚家。

  林文远好像听出娘的画外音,疑惑地问戴秀,您真的要离家出走吗?可是子龙不可能再回来已成事实,说不定楹盈早已知道子龙不在人世了,否则她怎么会一次次地离开这个家?戴秀狠狠地盯着林文远,心里在骂这个儿子怎么一点也不懂得替娘开脱呢?嗨,我的儿啊,你让我怎么说你才好呢?

  不知为什么,林文远和林文浩兄弟俩的关系处得越来越僵。林文远经常埋怨别人家都是兄长继承父业,可是林家却是次子来承业。这样的烂摊子让给他,他却像一个大傻瓜似地接受,他为什么不能像所有的人一样,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呢?那天,林文远从绸缎公司回来,好像喝过了一点酒,看到在案头上只顾埋头写东西的林文浩,一点也不在意他的存在,便借着酒气向他发起火来。他拍打着门,说,日本人的枪炮打到上海来了,日货已经占领整个上海商场了,作为林家的大哥,应该动一动脑子如何兴起林家大业才是,嘴里一直在说要抗日,抵制日货也是抗日,作为大哥的你做到了什么?林文远接着又把自己的娘的话搬上来,他说娘让他们接受林记绸缎公司是一种责任不是一种恩赐,他问林文浩每天在课堂上为学生们讲解抗日的概念是什么?

  林文远把“责任”两字说得很重很重,几乎在喉咙口里储存了很长时间,然后一起喷射出来,脸涨得彤红彤红,头发已经一根根竖起来,看到案头上凌乱的纸张,从他目光里反射出来的却是一匹匹积压得很长时间的绸缎。林文远失控地把案头上所有的纸张撕得粉碎。林文浩来不及争夺。

  兄弟之间的战争在小小的屋子里悄然爆发起,整个上海的混乱也让人感觉到了一场战争的降临。戴秀悄悄地一边整理箱子一边在等戴哲斌的电话。当戴哲斌电话那头说他正在等去英国的船票,船票一到手,就马上来接她。戴秀急切地问戴哲斌,她还需要带什么?戴哲斌在电话那头说,贵重的东西不是早就储存到他的银行里了吗?难道还要带林家的绸缎出国吗?戴秀又问文远怎么办?她真的不能就此独身一人离开。戴哲斌无不感到侄女的脑子越来越糊涂了。如果这次连同文远也可以一起带走,他为何还要把自己的夫人留下呢?这个时候走总得要找借口,要知道他带自己的侄女去英国是展演绘画比赛的。他让戴秀放心,他是文远的叔公,其实他早已安排好文远的日程,去他史丹莱特导师那儿是最合理的安排,到时候他们母子重逢是如此的体面,不会让林府怀疑这是出逃。

  戴秀心想如果能自圆其说冠冕堂皇地离开林府也算不错了,还有什么时间去后悔当初怎么会说成“美国亲戚家”呢?这次能去英国落脚全凭仗叔叔打下的基础。电话挂断之后,在整理好的箱子,“南京落地钟”的时针“嘀嘀嗒嗒”加速着她的心率。她知道只有借子龙在她的亲戚家而离开那是最好的自圆其说,只要楹盈一直坚守子龙就是在国外的信念,只要文浩丹丹和文远默认,只要文远与文浩两兄弟之间不断有矛盾,她不怕那个由之英来挑战她。戴秀两眼环顾屋子的时候,嘴角是透出冷冷的笑意的,很多美好的东西并不是因为你的设想与想象而一成不变的,与其在林府永远被人称呼为二姨太,还不如随叔叔一起去国外换一种新的称呼新的身份。

  突然墙上一幅仕女图无缘无故地落下来。这是一幅挂了整整十年的画,怎么会在她即将离开林府之际脱落下来?难道在提示她要把它带走吗?她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种不祥之兆在等待着她。当她弯腰想要拾起这幅花了她多年心血的画时,由之英像一朵云一样飘落到她的屋子。

  由之英冷漠的脸让戴秀的心强烈地震动了一下,但她的脸部表情依然平静着,拾起地上的画后,不紧不慢地把它卷起来,然后放到空闲的桌子上,打量着由之英那张冷漠的脸,冷冷地问她私自闯她的屋子有什么紧急的事?

  由之英倚在门框边上,手拿着一本帐目簿,故意在戴秀面前摆弄了一下,然后说,娘,您知道现在绸缎公司的生意状况吗?为了这个公司下面的几个商铺,文远和我都熬红了眼,可是还不能驱逐这帐簿上的赤字。现在文远整天喝酒,借酒寻找我麻烦,我到底怎么啦?我总不能这辈子不能为您添个孙子或者孙女而委屈着自己吧?

  由之英说到最后一句,已经走到戴秀打好的行李边上。电话铃声突然骤起,戴秀知道此时此刻的电话铃声一定是叔叔打来的,虽说心里不免有些紧张,但是为了留给林府最后的尊严,戴秀依然做出长辈的样子,冷冷地看了由之英一眼,然后接起电话筒,镇静地应答对方的问候。

  戴哲斌好像听出戴秀身边有人,便把声音压得很低,他告诉戴秀船票已经买好,让她赶快收拾好行李,至于她储存在他银行里的银票,他已经全部转移到英国银行。戴秀一连几声“唔”替代了她所有想要说的话。挂断电话,戴秀从由之英手中接过帐簿,以一种家长的口吻对由之英说,这个家还由不得你来指手划脚。你只不过是林家的二儿媳,如果要和我说话,也得由我儿子文远来说。至于你不能为我添孙子孙女,我根本没有这个心思考虑。一代管一代,我已经完成了对文远教育的使命,也就是完成了我这一辈子的事。所以,你多虑了。说完,命令由之英赶快让道。

  然而由之英并没有这样乖乖地就此让开,她要戴秀说明白此时此刻为什么要离开林府?戴秀手指向外面,说,让文远过来评这个理,林府的家规里是否有一条儿媳可以管婆婆的去向?

  娘,儿媳没有资格管婆婆的事,儿媳只是想问问,您是不是到美国亲戚家把子龙接回来,交到楹盈的手中呢?可是现在仍然是兵荒马乱的,何必这样着急上美国亲戚家去呢?由之英好像再也受不住这种荒唐的欺骗了,一针见血揭穿了戴秀的面目。戴秀突然停止了脚步,然后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冷静地看了由之英一眼,反问道,如果你把这句话告诉文浩丹丹还有文远他们听,他们会支持你还是会反对我的做法?不管这是荒唐还是欺骗,你若有胆量和能耐,也可以直接在楹盈面前说我所有的不是,但我还是需要重复一次,林府的家规里有一条就是儿媳没有资格管婆婆。而这个时候你得扪心自问我家的文远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情绪反应?其实我想告诉你,他的心愿是想去英国史丹莱特导师那儿,可是你做到什么?

  或许是正好戳到她的要点的缘故吧,由之英一阵胸闷而答不上话来,只能咬紧牙齿忿忿地离开。

  看着戴秀冠冕堂皇地走出林府大门,由之英心里真象被一块东西堵住,喘不气来。只见戴秀一把抱住林文远,伤感地说道她真后悔当初没能坚持让他随史丹莱特导师一起去英国,而林文远则安慰戴秀,等到战争结束国家安宁,他一定会重新拾起鱼标本的研究工作。

  日本侵略中国的战争开始爆发。大街上到处是轰轰烈烈的游行队伍,墙上到处张贴的是抗日救国的标语。由之英从家里来到绸缎公司,一路上看到好几处是“中国人民只有团结起来才能赶走小日本”“抵制日货爱我中华”的标语,脑海中很快浮现出林文浩与陆丹丹那种不顾家里入不敷出的窘境也要抗日的情景。由之英觉得如果再不去娘家说明情况自己身心真的要崩溃

  然而由大夫和任大夫整日在医院里接待需要帮助的病人,他们顾及不到由之英说不开林府上的那些事,只有轮换吃一口饭缝隙,任大夫才对由之英说上一句,如果在你心里这件事认为至关重要的,那你绝不可能放手。比如她的病人,她不可能去放手不管,因为这是她的职责,一旦离开手术台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她问由之英在她心里什么是最重要的而致使她放不了手?由之英多想与娘多聊一会,但是容不得她再多说一句,只见任大夫放下饭碗,一边披上白大褂,一边说近段时间手术特别多,都是枪伤的病人,她只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平安。说完,在由之英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就直奔手术室。

  上海很快成为孤岛。很多外省难民纷纷集聚到南市。尤其那个老虎灶成为难民喝水的好场所。那个当年能一边诵茶诗一边为客人沏茶的小姑娘茶花已为人母。她依旧好客好爽,她给每人一天三碗水,后来喝水的队伍越来越壮大,她就和丈夫商量,改为每人一天一碗水。有一天,出于好奇,由之英也进了老虎灶,望着那些没有碗、却用两只脏手捧着喝水的难民,不解地问茶花,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说,权当是自己积德做善事吧,把黄浦江里水喝尽,让日本鬼子干着嘴回他们的老家。回家后,由之英望着赤字的帐簿,心里嘀咕着,怕什么?难不成到时候你这个当婆婆的反过来查我的帐吗?

  黄浦江里的水不久漂着一具具尸体,江面上是一片红色。在老虎灶四周很快竖起来的一间间棚户房,棚户房四周散发着难闻的臭气。有一次林文远路过,还没有走到弄口,便捂着鼻子不放,而一群褦襶的孩子看到穿戴整齐的林文远,盲目地跟从,然后把他团团包围住。林文远没有办法,只好从口袋里掏钱,一个子一个子地散落在地上,孩子们看到散落的钱,发疯似地抢。抢不到钱的孩子,便又把目光朝向林文远的口袋。

  林文远的白色西装很快变成一团黑。正当他尴尬不已的时候,茶花提着茶壶从老虎灶里出来,叫喊着,示意让孩子们过来喝糖茶。孩子们听说有糖茶可以喝,松开林文远,朝老虎灶奔去。林文远尴尬地朝茶花笑了笑,翘起大拇指,示意茶花好样的,茶花也向他示意微笑,然后又开始吆喝起来。

  正当时由之英手里拿了很多布匹,朝他这边走来,因为拥挤,不慎把手中的布匹滚落在地。周围的孩子们看到地上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花花绿绿布匹,惊喜得大叫起来,有些孩子连滚带爬地爬到由之英的脚下,想去拿布匹归自己所有。林文远好似失控,他根本没有去想由之英为什么要拿这么多布匹?他攥住由之英的手,便朝外拖。一边拖,一边问由之英,你就是这样做林记绸缎公司的掌柜的吗?你一直怀疑帐簿上的帐赤字是娘的所为,那么我想问你手中的这些布匹是别人定的货还是其他原因?

  由之英为整天睡在一个被窝里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而气愤不已,这个原因我想你的亲娘比我更清楚的。说着,便她拿出写满密密麻麻字的小本本,向他道出这些年来她在林府所观察到的一切,就像她过去研究鱼标本时写学术论文研究报告时附上一叠行业资料一样,此时林文远却觉得这不是他的荣誉与骄傲,而是她在胡撑蛮缠。

  之英,你真的变了,变得让我看不懂你了,你可以说大哥也可以说大嫂的不是,但娘并没有做错什么,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日子里,你让一个小脚的女人怎么和大家一起躲灾难?她是不想连累大家才恳请叔公送她到英国亲戚家避一避。林文远很不理解由之英地说道。

  啊?怪不得婆婆张开嘴就可以编谎说子龙被她送到美国亲戚家去了,原来她是为了以后能逃脱的措辞,既然是措辞,为什么当初不编好她要去的地方是英国而不是美国呢?由之英不依不饶,非要说出子丑卯寅。林文远狠狠地朝她一睨,问道,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你非要把这层谎言揭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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