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台夜班工作特别适合有私家事业要忙的人,比如大宝,比如我,只要规划好时间,就能三不耽误:不耽误电台工作,不耽误私活,不耽误睡觉。我是典型的昼伏夜出型选手,上半夜在申哥的汽车服务公司当代驾司机,下半夜在电台值大夜班,都不需要动脑子,都不累心,白天一到,我安心补觉。因为我太安心了,老俄反而不安心:“老伊!我发现你最近湿气挺重啊!”


  我当代驾司机这事,除了死党老俄,只有花小青知道。我在电台当小时工这事申哥他们都知道。关于干私活,台里虽然明文禁止,但实际上大家都睁一眼闭一眼,硬挡是挡不住的。地方电台与电视台及其他单位相交甚密,台长级别的领导们彼此常交换岗位,主持人更是明里暗里互相帮忙救场如救火,后面有酬金、小费、酒水跟着,交情瓷实。领导层不是不想管,但多少次的严格禁止干私活运动都因行业的特殊性及工作的交叉复杂性而无法操作,皆以失败告终,不得不走一步看一步,只要不耽误主业,大家就都睁一眼闭一样。花小青觉得我在电台干得辛苦挣得少,有理由干私活;申哥觉得我能在电台立足非常了不起,允许我机动上班,有事忙事,没事再去代驾拉活。我非常感动,主动跟申哥提出不拿底薪,按出车趟数及公里数取酬。于是,我的主营与副业交相辉映,互不影响,每月收成也够用,心绪越发安然,湿气越来越重。只是我的主管领导,娱乐之声总监吕向东对我始终安心值大夜班不很理解。前不久,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小一!林西怀孕了。”


  “总监!跟我没关系啊!”


  “她的节目需要有人顶替。薛海鸥已经提出申请,要接替林西主持《音乐随身听》。万年也为此从健康之声调到我们频率。我发现你特奇怪,一点动静没有。当然,你提出要求也不一定能实现,可是我不希望年轻人连个要求都没有。要知道在你之前,所有大夜主持人都在第一时间提出了上白班的要求,都提出主持自办节目的要求。你想想你来咱们娱乐之声后都提过什么要求啊、建议啊?你好像什么要求也没提过。怎么都成,一切与你无关,是不?这倒是说明你老实、安分,你值大夜我也放心,但这不正常,毕竟你年轻,年轻人就要有年轻人的朝气、锐气和不服气。你这么年轻,难道真的满足了眼前的工作?难道你真要一辈子值大夜班?你想想,琢磨琢磨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自己这么没有想法不求长进,是什么原因让你一天天只把心思用在什么奇怪发型和耳眼、耳钉上。如果你承认自己能力有问题,不妨参加个能力培训班,给自己增增值。在媒体工作,没有能力,哪有潜力?”


  “知道。”


  “就会说知道。我还不知道你已经知道?跟你直说吧小一,如果不是刘璐蕾总监极力推荐,我是不会收留你的。我们是大学同学,也是好朋友。她的事情我得办,但我特别怀疑你有交流障碍,跟你说什么你都知道知道的,没有其他。你是不是有交流障碍?我看你一天天呆在办公室闷头看书,跟谁也不交流,也不走动。新闻人怎么可以这个样子?莫非你真以为书中有什么黄金屋颜如玉?书里其实什么也没有,尤其是现在这些破书,要么官场,要么养生,要么成功之道,看着像鸡汤,其实都是地沟油。你看看德飞,多么擅长交流,语言功夫多厉害,知识面多宽广,死读书读死书能这样吗?不能。所以,我希望你向德飞学习,或者,你业余时间找个语言交流培训班学习学习。在媒体工作,交流最重要。”


  “知道。”


  呵呵!其实我也懂得交流啊!每次见到美女,我都真诚地向她们致敬。


  “又是知道。以后能不能不说这个词,多么乏味!多么空洞!也许,我之前说的可能太武断,你不是能力有问题,也不是交流有问题,你是勇气有问题。你什么要求也没有,什么理想也没有,也许是太不自信。想想看,你几乎没有一点主动精神,无论是与人交流,还是干工作。我建议你找个勇气培训班得了。你亟需提高勇气。知道不?没有勇往直前的精神,在媒体是混不出名堂的。知道不?”


  “嗯!”


  呵呵!能力?值大夜班需要什么能力?我师傅花小青说过,一条粗略训练的导盲犬也能当主持人。我自信我比导盲犬优秀。


  嘿嘿!交流?要看跟谁。对聪明的人说聪明的话,对愚蠢的人说愚蠢的话,是聪明的人;对愚蠢的人说聪明的话,对聪明的人说愚蠢的话,是愚蠢的人。其实对聪明人不用多说,对蠢人多说无用。至于勇气?先说说标准,再说说好处。打土豪必须分田地,否则……


  哼哼!凭什么让我分别上三个培训班?费钱不说,也耽误工夫。我真诚希望有人介绍个三合一的综合培训班给我,一兜上。


  哈哈!吕向东居然一次性提出三个培训班之说。要知道说也白说,我有我价值,别想撼动我。向东兄!你唯一的出路是尽快习惯我、容下我,毕竟,你目前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手値大夜班,而我在这里,也有未竟之志。


  差二十分钟半夜十二点,我拎着塑料工具筐,乘电梯前往四楼直播区。晚间跟老俄一起喝了太多的酒,胃里隐隐不舒服。老俄从大学寝室开始跟我无话不说到今天,胜似亲生兄弟,彼此了解、理解、互认、互助,什么都相通,情谊、酒量更是畅通无阻。仅有的分歧是,他偶尔会嫌我太独,我偶尔会嫌他太贱。一个馒头,我会分老俄一半,其他人谁也得不到;同样一个馒头,老俄能同时分给十个人,我能拿到十分之一。撞见讨厌的人或事,我常沉默不语,连冷笑都不给对方。老俄会笑而言他,然后该干嘛干嘛。


  分歧归分歧,不耽误喝酒,这可是我俩活着的一个重要内容。


  晚上跟老俄分手后,我给自己连灌三大杯G7,浓浓的,唤醒了蕴藏在机体各处的精气神,然后盘点工具筐里的物件,旧报纸、破耳麦、盗版CD什么的,一样不少,完成接下来五个小时的值台没有问题。严格说上岗前禁止喝酒,但我喝酒如喝白水,至今尚未摸清酒量上限,也从未耽误过什么。我给自己定的纪律是开车不喝酒,其余时间随心情。再说这个时候,正常人类都已入眠,不会有谁突检我是否酒后值班。喝点小酒,不会误事。我心里有数。


  直播区里,六套频率的直播间码在一条走廊上。娱乐之声直播间在最里面,对面是男洗手间。楼台近厕,一切方便。我发现我跟洗手间特别有缘。十楼办公区,我的座位靠门,门对面是女洗手间,一来二去,谁上洗手间不洗手我一清二楚,这直接影响我对她们的评价,更影响我与她们的亲密程度。

  直播区的夜晚异常安静,六个直播间里千篇一律在卖药,给沈州市广大疾病患者派送福音。大宝已经把他的零碎放进工具筐,见我进来,起身拎筐走人,擦肩而过时点下头,跟往常一样不言语,但到了门口,又转回身来。


  “小一!贺玲玲跟你是同学?”


  “嗯!我学姐。”


  “周六婚礼定她了,挺爽快个人。多好的事啊,500元到手了。”


  “嗯!”


  “你呀,刚来没多久,还不了解电台这个江湖。大家认真工作是一回事,业余时间赚钱又是一回事。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记得找我。我那里可是年轻人的用武之地啊。主持婚礼没什么技术含量,再笨的人锻炼个三次五次也能成为行家里手。我保证,不出两年,你的五菱荣光准能换成速腾。”


  “嗯!”


  没什么技术含量?跟夜班主持一样?那么到底干什么有技术含量?此问题没人告诉我。每天,我午夜十二点开始值班,正是闹鬼的时候。五个小时,我一个人在直播间里干呆,换是白天,需要五个人。看来白天的工作技术含量高。五个小时里我卖三种药,有强心的,有健脑的。有一种药功效超强,有病治病,无病健体,药效广泛,祖孙三代可以同时服用,药量不限,没有忌口,价钱也公平,一个疗程10天,才800元钱,特别受欢迎。钱多没处花的听众纷纷打电话询问详情,热烈程度令我感动。更令我感动的是我不需要接听电话,整套节目都是商家事先录好的音频文件,有时在电脑工作站(广播专用软件)定时播放,有时打碟播放,按键即可。就是说,我虽然人在直播间,也叫主持人,但根本不用说话。我跟老俄详细描述过我的工作,无非推上这个键,按下那个键,再无其他,业务完全进入成熟期,就像我对车的把握,无论什么牌子的车,无论国产还是进口,我一上手就都服服帖帖,小鸟般依附我。


  申哥说:“小一!你天生是个车豁子。”


  但实话说,卖药比开车轻松多了。后半夜的节目全是卖药,我只管看台,无须说话。事实上,从古到今,我在直播间一句话也没说过。


  我想我不太在意说不说话这个问题,只要保证值班期间不停播、不错播、不漏播、不迟播,就一切OK。


  “记住,安全播出比命重要!”花小青铁着小脸说。


  我第一天在办公区见到花小青,第二天就跟她进了直播间。我不喜欢喊人老师,又不是教书的,也不习惯姐姐妹妹那套,太腻了,像个兰花男。


  “以后叫我师傅!”她说,仿佛猜透我心思。


  进直播间那天,花师傅穿着一件肥大的碎花睡裤,披着一件窄小的浅灰色针织外套,脚下是一双摇摇晃晃的松糕拖鞋,季节混乱,很没型,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眼睛半睁半合,混沌迷糊,显然没睡醒。也真够命舛,我俩一进电梯,电梯立即发生了百年不遇的故障,飞速急落N多尺,疑似深渊在下边,死到临头了。我心里死灰一片,花小青混沌全开,四目对望,比着绝望,生死之交的感觉顿时就有了。

  败兴的是,你这头已经准备好携同刚刚认识两天的师傅奔赴黄泉,电梯却突然停住,卡在半空,长达十几分钟,直到修理工赶来,救我俩出去。机会就是这样被错过的,造孽啊!


  花小青借机强行命令我以后每天务必提前二十分钟到岗,以防电梯再出毛病。花小青横扫我一眼,冷森森地说:


  “二十年的老电梯了,别看每个月都检修,保不准什么时候出状况害人。万一哪天你像今天一样倒霉,在电梯里出不来,待上十几分钟不要紧,耽误了节目,停播、漏播、迟播、错播……就是大事故,吕总监也担不起。再说,提前到岗,免得你人到直播间,方想起忘记了最重要的东西,要回身去取,又恐时间来不及……再就是,上一班有什么状况需要交代,你也要给人家留足时间。”


  亲生师傅花小青这些指示我强记在心,天天执行不走样。


  当初考大学时,我妈分析说以我的成绩只能考上三流专科,要想跻身浩浩荡荡要多少有多少的本科生行列,非得报考艺术类不可。我不喜欢艺术,也不知道什么是艺术,说实话当时除了女生,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还喜欢什么。但我突然就明白了:我如果不听我妈调遣,她能毒蛇一样纠缠我一辈子。她的眼神告诉我,她儿子如果不混进人山人海、无穷无尽、鱼龙混杂的本科生队伍,她是无颜见左邻右舍亲戚朋友以及所有人类的,而且她死也要带着我一起走,因为她爱我,不能没有我。


  这是个严重的问题,无论对我还是对她。


  对谁我都不会见死不救。


  我是夜里想明白的,第二天就配合了,对于我妈的指示,我一切执行不走样,她的心渐渐放下。


  要想最终解放自己,就得先俯首甘为个什么——我忽然顿悟。

  有了这样的江湖背景和生存体验,我看上去很靠谱。


  离天亮还早,CD机里接续播放着医疗专题节目,直播间仿佛弥漫着药味。我到走廊透口气。各个直播间门都开着,都在放碟,都在治病救人。不知道今夜会不会有个别商家搞小动作,无视相关禁令,先伪装治疗心脏病,然后语气渐转暧昧……突然奔向治疗肾亏的主题,给城里广大肾虚患者送去福音。如果这样,主持人有权终止节目,还要重罚商家。


  我一直有个渴望:台里能够提取一定数额的罚款奖励当班主持人。打土豪嘛,就应该分田地,不然谁会打?当然,这个渴望跟心里其他渴望一样,被我安顿在摇篮一角。


  从走廊透气回来,我把微博原来的简介“月薪九百七”删除,敲上这样一行字:

  “我有双手我怕谁……”


  微博里没几个人,大家都睡了,积攒精力,等待天明后的热闹。我敲了这样几个字发出去:我爱这湿漉漉的夜晚。我只有76个粉丝,他们都在睡觉,没人转博。


  莫道君起早,还有起早人。一丝淡淡的薰衣草香飘来。抬头看,果然是拎着工具筐的花小青,她主持娱乐之声的清晨音乐节目,每天五点接我班,今天跟昨天一样,又早来一个多小时。懒惰的丫头,早晨接班,从来都是睡衣裤,花红一片,还不到四十,就如此不修边幅,令我惆怅。难道不知道女生不能随便穿睡衣示人吗?


  她有理论支撑:北京时间九点之前二十一点之后,都是家居时间,即使人在职场。

  作为电台前三甲美女,花小青有个很大的优点,从不拿恐怖化妆吓唬我,即便主持省市一级的大型活动,她也淡妆轻彩,若隐若现,不粘黑乎乎的假睫毛,不擦湿漉漉的红嘴唇,不涂恐怖眼影和腮红。因此我特别感谢她。


  “白天看的什么书?”

  “《2666》。”

  “《2666》?就这书名?”

  “嗯。”

  “好看吗?”

  “不知道。刚看。”

  “好的话,看完借我。”

  “师傅!您先练练哑铃。”

  “为什么?”

  “巨著,2斤多,比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还重。”


  “知道了!你回吧,回去睡觉,后面的时间我来。”说完,花小青坐到一边,打开上网本,间或摆弄CD,不再理我。


  我没动。依照她最初带我时的指示,不能轻易提早交班,否则出了问题责任不明,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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