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荣归故里,唐僧碍着凤凰没好意思把事挑破,有一搭无一搭地听他云山雾罩地胡吹海谤。不管咋说,他也是自己的舅子,况且,他跟着武县长,没准何时就能帮自己一把哩。

  太岁当然没忘炫耀自己一路的所见所闻,但他忘了扩音器一词,只记得叫什么器,想了好久才猛然想起好像叫生殖器,与人聊起来就说:“那生殖器厉害,像放大镜,可人家放大的不是东西是声音,把嘴贴到生殖器上,开腔哇啦一喊,能震聋耳朵,十里外都听得到哩。”并自豪地说自己就曾经把嘴趴在那生殖器上讲过话。以至后来夏家窝棚也有了扩音器,许多人还习惯叫它生殖器,说:“唐队长又抱着生殖器讲话哩。”直到肖大夯反复告诉大家生殖器是何东西,人们这才羞于出口,改叫扩音器。

  太岁没忘去找郑家旺套套近乎,这不单单是对他心怀崇敬,也因人家如今是自己的父母官,县官不如现管,说不定何时就用得上哩。他跑到宋家集买了一只熏鸡,一斤熏猪脸儿。走在宋家集熟悉的大街上,早忘了那夜随梁妮儿的仓惶出逃,神气活现的东瞅西看,遇上熟人不忘招呼一番。经过飞刀梁的剃头铺子时,他方才有了做贼心虚的感觉。

  飞刀梁正坐在门口闷头抽旱烟,没看见太岁。这个壮实活泼的汉子,一年多不见竟成了孱弱呆滞的老头儿,脸上胡子拉碴,灰白的短发像扣在头上的一顶破毡帽。铺子冷冷清清,窗棂上挂着蛛网,似久无人居的废屋。太岁恍忽间似看到里面有个姑娘的身影在晃动,一根扎着粉红手帕的长辫子在圆圆的屁股下方摆来摆去。他一阵心慌,像被人发现的小偷,逃也似地去了。

  他回家把火车上人家送的礼物挑捡一包背上,这才敲开郑家街门。家旺看到他吃了一惊,几年不见,太岁已不是他记忆中的那副猴相,壮壮实实,个头比他还猛些。太岁看家旺一脸诧异,呲牙一乐:“咋,当了英雄眼眶子大了,连兄弟都不认啦?”

  家旺抓着他两只胳膊晃了晃:“好你个坏蛋,长这么高了?要真在外面碰见还真不敢认哩。”赶紧让他坐了,看他背来的有罐头,香烟,白酒,红酒,饼干,糖果,点心,毛巾,香皂等等,吃惊地问:“你小子该不是抢了百货公司吧?”

  太岁不好意思地说:“说实话,这是俺在回来火车上人家托俺带给你的礼品哩,只是有些容易坏的俺帮你吃了,嘿嘿。”就把列车上的事说了,当然没全说,只说人家得知与他是同乡,非托他捎来。“全国人民都知道你这大英雄哩,做人做到哥哥这份儿上,值哩。托你的福,人家因俺和你是老乡,不仅管吃管喝,还让俺白睡了卧铺哩。”

  家旺拿着那烟让爹抽,饼干让娘尝,喊来高粱秸炒鸡蛋,蒸腌肉,起开礼品中的几听罐头和一瓶“西凤酒”。太岁先斟一杯让郑掌柜喝,郑掌柜咂咂嘴说:“好酒,够劲儿,这可是老名牌,听说过去秦始皇就爱喝这酒哩。嘿嘿,没想到咱今天也喝上了,没算白活哩。”把香烟破开,将烟丝摁进烟袋窝里,“还是这么抽着过瘾哩。”

  三人吃得开心,喝得痛快,说起小时的糗事,好像昨天刚刚发生的一般。

  家旺说:“太岁呀,你可是咱村出名的坏蛋哩,如今也算浪子回头了,好好跟着武县长干,只要不捣蛋,能成个材料哩。”

  一提起武县长太岁泪花花就在眼里打转儿。家旺想他定是喝多了,容易动感情哩。

  家旺看着太岁泪汪汪的眼睛,想起凤凰,也泪眼汪汪了。

  太岁想起他和姐的事儿,暗自难过,都怪自己哩。后来他曾问过武镇长,是不是那年就因他偷了只鸡,若没唐僧求情就会被政府枪毙哩?问得武镇长云里雾里,听了他的解释,笑了:“怎么可能?人民政府岂能那样草菅人命?若真是犯了死罪,莫说唐僧求情,就是县长求情也不管用哩。”太岁恍然大悟,知是唐僧趁火打劫骗了姐姐,无中生有地造出了这天大的救命之恩。他跟姐说此事时姐正坐月子,听了,哭了,最终无可奈何地说:“这都是命哩,认了吧!”可他知道姐一直没忘郑家旺,他了解姐,别看笑模笑样,嘴上不说,心里着实凄苦,至死也忘不了她初恋的情人。就像自己虽然恨死了梁妮儿,可有时仍会想她,想和她有过的快乐时光。唉,男人,怎能忘记自己的第一个女人哩。不过,回头想想,姐现在不也挺好嘛,自己正是沾姐的光才能跟上武县长呀,就高兴起来,吵吵着再干一杯,三人喝个同心酒。

  唐僧两眼瞪得溜圆,盯贼似地盯紧凤凰,总担心她红杏出墙。为避免她和家旺碰面,唐僧借故凤凰孩子缠手,村里有会就不再让她参加。“娘儿们家家的,在家带好孩子才是正理儿。外面的事有老爷儿们,女人抛头露面的让人说闲话哩。”

  凤凰明白他心里的小九九,也不想在村里招事惹非给郑家旺添麻烦,顺水推舟在家做起了贤妻良母,平日里也很少出门。

  老天爷好像生怕人间日子过得太过寡淡,时时要造出点故事给生活添油加醋。正当唐僧把郑家旺当成被炮弹炸傻了的木偶,将凤凰关进家中金屋藏娇,以为天下太平之时,不想祸从天降,一桩他极不愿看到的事还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那天他从镇里开会回来,老远就看见河堤大柳树下一男一女偎依在一起。他暗自发笑,春天来了,桃花开了,这人也像小猫小狗容易发情了。谁家狗男女,大天白日的就敢在河边发骚发浪,这让外村人看见,会说夏家窝棚啥风气嘛。他端起架式,准备上前好好教训一通,走近却大吃一惊,那女人竟然是王凤凰!男人正是郑家旺!凤凰蹲在那里将郑家旺搂于怀中,家旺则躺在草地上,头枕着她的腿,两人正嘴对嘴亲的忘乎所以哩。

  唐僧立时天旋地转,脑袋大如八斗,心轰地炸出胸膛,眼睛直要爆出眼眶。他惨叫一声上前薅住凤凰的长发,猛地拎起,一个大大的耳巴子狠狠甩在她的脸上。

  凤凰一个趔趄栽倒在地,半边脸红得像高粱,嘴角流出血来。

  “俺打死你个不要脸的骚货!敢背着老子跑这儿会野男人!”唐僧一步抢上前,照正想爬起来的凤凰猛踢猛踹。

  凤凰翻来滚去,一边在往躺在地上的郑家旺身边挣扎,一边央求道:“姓唐的,你还是不是人?你先救,救家旺,快,快哩!”

  唐僧气昏了头,踹她一脚:“老子还救你哩!?回家咱再算账!俺非找上级告他郑家旺调戏妇女不可!看镇上咋处理他狗操的哩!”说完回身怒冲冲直奔镇里而去。

  凤凰好半天才爬到家旺跟前,喊唤着他的名字狠掐他的人中。当家旺缓缓醒转来,看到披头散发口角流血的凤凰和自己脸对着脸,以为是在梦中,伸手替她拭拭眼泪:“不哭,不哭!”凤凰的泪却越流越猛,她坐起来,将家旺的头重新揽在怀里,想起过去,想起现在,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忍不住大哭失声。

  正是仲春时分,树绿水青,暖暖的风里有柔柔的花香,河堤下那片桃林花开正艳。郑家旺闲来无事,想去看看。桃花的颜色很像朝鲜的金达莱,每到这季节,满山遍野开得如火如荼。第一次看到盛开的金达莱,他首先想到的是家乡这片桃花,只是那花大桃花许多,味道青涩涩的,没桃花鲜桃般的馋人味儿。回到家乡,一见桃花他就不由自主地联想起金达莱,想起金达莱就想起朝鲜,想起那个救过自己性命的姑娘,心里就似春阳下的马颊河水涌动不息。她曾不止一次从山上采来金达莱,插入水罐摆放在他的枕边,指指他,又指指金达莱。他明白她的意思,指指金达莱,再指指她,两个人会心地相视而笑。金达莱摆放在两人之间,也怒放在两人心间……

  他登上河堤,习惯地望眼河面,见有人蹲在河边洗衣服就多看了一眼。蓝蓝的河水衬着女人娇美的背影,流水似的长发,瘦削的双肩,细细的腰肢,不是王凤凰吗?家旺心就是一抽,竟忘了此行的目的。回来后他只在那天会上见过她一次,他告诫自己不再想她,死了这心,可心却像春天原野上的小兔子越跳越欢,岂是那般容易死哩?她当年绣的鞋垫儿他一直没舍得用,在朝鲜那几年,睡觉都放在贴身的衣兜里,没人时拿出来左瞧右看,好像她就坐在面前,斜睨着他抿着嘴笑。那鞋垫儿和他一同出生入死,同经了炮火硝烟,就是在朝鲜姑娘家养伤期间也没离他须臾。朝鲜姑娘曾拿着反反复复地看,之后重又给他揣在怀里,还小心地摁了摁。

  可他从她的眼神里分明看出了妒意,世上男女,尽管民族有别,对异性的渴望却是相同的。日日夜夜的耳鬓厮磨,他能感觉到她那颗热似火炭的心。她拿着鞋垫眼中流露出的羡慕、惋惜和嫉妒,让他愧疚,觉得对不起她,也只能对不起她,因为马颊河边还有苦苦等待自己归去的王凤凰,他对她可是起过誓发过愿的呀!

  归国之后,他虽不再将那鞋垫儿揣在怀里,却把它珍藏在了炕头桌的抽屉里,夜深人静还会拿出来端详。他多想找到凤凰,和她好好谈谈,听她诉诉心里的苦衷啊。可他忍住了,毕竟自己当着唐僧表了态,过去的就让他过去,一切重新开始。可是,过去的一切说过去就能过去吗?那一切早铭刻在了心里,忘不了,忘不了!刀砍斧剁也忘不了!

  此刻,在两人初次拥抱过的河边,曾经的恋人重又出现在面前,情与爱、缘与分的不期而遇,让他心如鹿撞。人们口口相传的一幕忽然就闪现在他的眼前:昏黄的油灯下,孤苦无助的凤凰跪在唐僧面前苦苦哀求,淫笑不止的唐僧逼她赤身裸体躺在炕上,她满脸是泪,无奈地忍受着唐僧的蹂躏。唐僧笑了,凤凰哭了。他心里蓦然涌出一种杀人的冲动,似当年抓起冒烟的手榴弹跃上坦克,猛然揭开乌龟盖子狠狠投将进去……一股烈焰像喷发的火山,乌龟盖一飞冲天,一同飞起来的还有他自己。他头疼欲裂,只觉眼前红光耀眼,他像从高空坠落的麻包,重重地摔倒在地……

  正洗衣服的凤凰听到身后一声闷响,回头见一个黄乎乎的人影倒在堤上,赶紧丢下手里的衣服跑过来,看家旺脸色煞白,额头上汗珠滚滚,牙关咬得吱吱作响,明白他是旧伤复发了。她听唐僧说过,家旺的脑袋里至今还有美国鬼子的弹片没有取出,劳累过度或情绪过激就容易旧伤复发昏迷不醒,若无人问管,会有生命危险哩。她想家旺一定是看到自己,此地此景重让他想起过去情意绵绵的约定,想起自己的背信弃义的无情才激动至此的。她蹲下,托起他的头,大声呼唤他的名字。泪水随着她一声声焦急的呼唤簌簌而下。那泪里有自责,有懊悔,有惭愧,有关爱,更多的却是担心和心疼。家旺至今不娶,是否还想着自己?自己为弟弟舍身而为人妇,还有何颜面对家旺这重情重义的人哩?

  也就在那一刻,唐僧一声怒喝,凤凰身上就体验到了拳脚交加的滋味。待唐僧打累了,蹶蹶地去远,她爬起来重新抱起家旺,她忘了自己,只盼心爱的男人快快醒来。

  正在不远处放羊的王老大眼睁睁看着唐僧殴打自己的本院侄女,却没敢吱声。他生性懦弱,活了五十多岁没敢跟人说过一句硬话,人骑脖子上拉屎都不敢躲躲,又焉敢惹村长哩?直待唐僧骂骂咧咧地走远方泪眼巴巴地过来。凤凰让他喊来高粱秸,跟着地排车一直送家旺回家。当她赶回河边,所洗衣物早随水而去,只有装衣服的空篮子静静地蹲在河边等待主人。

  唐僧乘着一腔怒火大步流星地走到半路,像没了煤烧的火车慢慢站下了。他越想越气,气郑家旺竟然说话不算话,依旧勾引凤凰;气凤凰明明表示要跟自己过一辈子,竟然红杏出墙;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呀!往后这日子还咋过哩?他气愤,他难过,他伤心绝望,刚才那股要杀人放火的劲儿渐渐化成了一股怨恨,他像个被人无缘无故欺负了的小孩儿,一屁股坐到堤上委屈地抽搭起来。

  日头偏西,他哭累了,也想明白了。自己这样贸然跑到镇上告郑家旺,只算红口白说,毕竟自己没拿到捉奸在床的证据,而且领导们谁人不知家旺有随时旧伤复发的毛病?如此处分不了他反倒让人笑自己硬找绿帽子戴,岂不是自当笑柄?关键是要亡羊补牢,管好凤凰!女人都是贱脾气,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俺就不信治不了她!鸡让黄鼠狼叼了,别怨黄鼠狼馋嘴,得怨自家鸡窝没垒严实。

  他一脚踢开家门,看凤凰正躺在炕上垂泪,先捞起桌上的茶碗摔碎,骂道:“你个骚货,咋?老子还屈打了你哩?大天白日,就敢和野男人搂搂抱抱,你还要不要脸?俺老唐家的脸都叫你给丢尽了!”看凤凰对他怒目而视,火撞脑门儿,薅住她头发拖下炕又一通好打。

  凤凰急了,趁他不备,一头撞他胸上。唐僧不曾防备,脚下没根,噔噔噔连退数步,被脚下板凳一绊,一屁股蹲在地上,后脑勺咚地磕在墙上。他眼前金星乱射,脑袋里似涌进一团烟雾,一股热热的东西流进了后脖梗。伸手一摸,红乎乎沾了一手。他咬牙切齿地挤挤眼睛,清醒过来,就手捞起那个板凳砸将过去:“好你个破鞋,敢谋害亲夫!”唐僧事后对自己的投掷技巧赞叹不已,不愧在县里参加过民兵集训,相距数丈,竟一掷而中。那板凳儿翻着斤头准确地砸在凤凰头上,她身子晃了几晃,腿便像面条儿那样绵软下去,人整个堆偎在地上。他犹不解恨,扑上去,对昏迷不醒的凤凰又是一通拳打脚踢。

  兔兔领了两个孩子玩耍回来,眼前的一幕让她惊惶失措,她顾不上吓得齐哭乱叫的孩子,撒腿就往外跑。不明就里的兔兔以为此事必得报告给支书方能解决,一气跑到前街郑家,请求刚刚坐起的家旺赶紧去拉架,晚了要出人命哩!

  家旺暗恨唐僧不通情理,自己本想找他解释,没想他反倒变本加厉了。赶紧跟兔兔赶去,看唐僧双手卡腰,犹自对歪在炕边血流满脸的凤凰千破鞋万骚货的叫骂不休,不由怒发冲冠,上前揪住他的脖领子喝道:“姓唐的,你还是不是男人?咋能这么不问青红皂白打自己的女人哩?”

  唐僧低眼看看家旺揪着自己脖领子的手,挺挺胸脯,喝道:“咋?你勾引俺老婆,还敢上门护着她,你欺人也太甚了吧?朋友妻不可欺,你做出这种下三滥的勾当不嫌害臊,还敢跑到俺家里说三道四,反天了你?俺的老婆俺随便打,俺还没找你这奸夫算账,你倒先来了,咋?你还敢打老子不成?!”

  眼前这张白白净净充满惊恐和蔑视的脸,恍忽间变成了他入朝第一次参战那个被他一枪托砸得稀烂的面孔。那是个人高马大的美国鬼子,冲进战壕挺着刺刀冲他刺来,脸也这样白,神情也相似,撇着大嘴嗷嗷怪叫,眼里既有惊恐又有轻蔑。他想都没想,挥起枪托狠狠砸将过去,枪托断了,那张脸在他眼前血花乱溅四分五裂,哼都没哼就扑倒在地。可他却牢牢记住了那张脸和脸上的神情,几次在噩梦中遇见惊醒。这一刹那,他似乎重又迷失在那梦中,眼前的唐僧猛然变成了那个美国鬼子,他本能地一个右勾拳打将过去,正击在唐僧下巴上。唐僧一愣,嘴角流出血来,他两眼上翻,往后就倒,倒地之后两腿蹬了几蹬,如同割断了气管的小鸡儿在垂死挣扎。

  唐僧倒了,家旺却清醒了,伸开紧攥的拳头,不得不恨恨地说:“没想到你是个不通四六的浑人!凤凰嫁给你真是屈死啦!就冲你当初骗凤凰那偷鸡摸狗的下流手段,俺今儿个就得替师父教训教训你!”

  兔兔失声大叫,撒腿就跑,边跑边喊:“老天呀!不得了啦!郑支书把唐村长打死啦!快来人呀!”

  家旺也有些慌神,疑惑地看看自己的拳头,非钢打亦非铁铸,几年不用咋就有了这般神力?想那鲁提辖拳打镇关西还用了三拳哩,自己怎么就能一拳放倒唐僧哩?这小子不会是泥捏纸糊的吧?也忒不经揍哩。他哪知道这是唐僧一计哩?唐僧明白自己绝非家旺对手,看他愤怒已极先自怯了,当那拳闪电般冲他袭来之时,他本能地往后一躲,但拳头还是击中了他的下巴。他听到一声钝钝的闷响,头像懈了黄的鸡蛋,一阵天旋地转,可一个计策也飞快地旋进心里:诈死装伤,将事闹大,不愁他郑家旺不挨处分。

  家旺叫了几个人,套上马车,把昏迷不醒的唐僧送往镇卫生院。

  卫生院的医生没检查出唐僧伤在何处,只有牙花子有点出血,后脑勺磕破了层皮。但唐僧呻吟不止,气息奄奄地坚持说自己头晕,恶心,视力模糊,感觉脑浆子汤是汤水是水,肯定脑震荡了。医生没法,只得留他住院观察。

  家旺这拳,惊动了镇和县里的领导。唐僧头缠绷带,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哼哼唧唧,对前来看望的领导痛哭流涕,可怜兮兮地诉说自己的不幸和郑家旺的罪恶。人人感到唐僧是个无辜的受害者,郑家旺不仅恃功自傲,而且目无党纪国法,非但破坏他人家庭,竟然嚣张到争风吃醋行凶伤人,是可忍,孰不可忍!纷纷要求给他严厉处分,以儆效优。

  伤心不已的凤凰没去看唐僧,领了建国,头上缠着绷带,趁夜深人静之时,鼻青眼肿地回娘家和兔兔一同住了。

  杨柳闻听唐僧被打住院,好像自己挨了两拳,心疼得刀剜锥刺,跺着脚叨叨不休:“这个郑家旺,勾引了人家老婆还敢动手打人,太猖狂了,太不像话了,不处理怎么成?告诉你武镇国,你要敢包庇他,俺就告到毕专员那里!俺管他嘛功臣嘛英雄哩,组织上不严肃处理郑家旺,唐僧以后还咋在夏家窝棚混哩?!”心急火燎要去宋家集看望唐僧。

  “咋样混哩?听听你用的这词?什么叫混?唉,你先冷静冷静,别光听一面之词!这事不会那么简单,郑家旺的为人我清楚你也清楚,这事后面肯定另有故事。你沉住气,我让太岁先回去看看,具体了解一下再说。”武镇国说。

  太岁骑上自行车赶到家中,看姐被打得眼青嘴肿破头破脸,暴跳如雷,跳脚大骂唐僧是狗娘养的下三滥,摸起菜刀非去卫生院掏出这个装猫变狗的龟孙子,打他个臂断腿折生活不能自理,让他在医院哼唧一辈子。

  凤凰喝住他:“你别火上浇油了,还嫌不乱咋的?闹得越大人家家旺麻烦就越多哩!”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对他说了。太岁火气难消,以头羝墙,洒泪喷鼻涕地嘟囔:“俺害了姐,叫姐受人欺负,俺对不起姐哩。”

  他像屁股着火,回城直接冲进武县长家,口沫四溅地把情况来了个一五一十,抹着泪把姐的惨状详细描述了一通,说完把一大摊鼻涕狠狠地擤在地上。

  杨柳小驴拉磨似地一圈圈转,嘴里反复嘟念:“这孩子,咋会这样哩?咋会这样哩?”她肯定这是唐僧没当上支书心里毒火不散,变着法想搬倒郑家旺取而代之哩,太过分了!征得武镇国同意,她赶回夏家窝棚劝慰凤凰一番,让她回家,别把事情闹大,传出去夏家窝棚支书村长因争风吃醋挥拳相向,对唐僧、对家旺影响都不好。再说,孩子一天天大了,知道爹娘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以后还有脸在村里呆哩?

  凤凰说:“姑姑,不为这些,俺能跟他过到今天?你知道俺心里的苦楚不?他不问青红皂白把人往死里打,还有点人心没?俺是没法跟这下三滥过了,姑姑,你就让俺跟他离了算啦!”

  杨柳说:“说嘛傻话?谁家过日子勺子不碰锅沿哩?夫妻打打闹闹也是常事,牙跟嘴唇还有打架的时候,孩子这么大了,可不兴动不动就拿离婚说事,这样多伤人心哩!虽说这是家庭私事,可也事关夏家窝棚全局哩,闹起来直接会影响党的形像,动摇大伙对领导的信任哩。”又说,“你还不了解唐僧?看着人五人六像回事似地,其实心眼儿比针鼻儿还小,他吃醋,他上火,还不是忒在乎你?好凤凰,你放心,看姑姑这回咋替你收拾他。敢打俺凤凰,还反了他哩!”

  凤凰吓了一跳,想不到这夫妻之事会造成这么大影响,心犹不甘地说:“姑姑,俺这心早让他伤透了,俺为家,为孩子俺一直忍气吞声,从不跟他计较,可他蹬鼻子上脸。你说,一个村住着,看人家家旺昏在那里哪个能不伸手救救哩?可他不该把事往歪里想,拿了屎盆子往俺头上扣,往人家家旺头上扣。家旺嘛样人村里谁不知道?哪像他那般龌龊?是,过去家旺跟俺有过那意思,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了,就是俺心里还有人家,人家还看不上俺这残花败柳哩?自古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扁担抱着走,既然嫁给了他唐僧,俺这辈子就认命啦。可他不兴这么糟蹋人!他不要脸,俺还要哩!”

  唐僧一见姑姑,像受尽委屈的孩子,呜呜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杨柳替他擦把泪说:“行啦,别装啦,你当你还是三岁孩子哩?这事你也别瞒姑姑,你蹶嘛尾巴拉嘛屎别人不知,你当俺也糊涂哩?你看你把人家凤凰打得,下手也忒狠哩。家旺是个伤残军人,身体不好,那一拳能把你打成脑震荡?哄鬼哩。再说,凤凰是嘛人儿,家旺是嘛人儿你心里还不清楚?咋能拿个屎盆子乱扣哩?扣了人家头上,你脸上就有光啦?说到底,你不就惦着把人家家旺弄下去,你好来个村长支书一肩挑吗?”

  唐僧听杨柳一语道破天机,忙矢口否认:“姑姑,你把俺想的忒不是东西哩,他们在那里抱着亲嘴儿,是俺亲自眼见哩,一个男子汉,自己的老婆搂着人家亲嘴儿,心里嘛滋味?俺是打了凤凰,她那样难道还不该挨打?可恨那郑家旺,竟敢跑到咱家护着她,打俺,这也忒欺负人了吧?这也是骑到你和俺姑父脖子上拉屎哩,他眼里根本就没你这老支书,没有俺县长姑父!姑姑,你和俺姑父可得为俺做主,咱家这气可受大发了,俺以后没脸见人哩!”说着夸张地抹了把眼泪。

  杨柳说:“你少来,你那点小心眼儿少跟姑姑使。家旺旧伤复发,晕倒在堤上,人家凤凰洗衣裳碰上了,你说,她能见死不救吗?那成嘛人啦?人心都是肉长的,她要不救,村里人知道你脸上好看?这事王老大从头到尾看得一清二楚,是个证见哩。再说,人家凤凰嫁你这几年,勤谨能干,百依百顺,把你伺候的熨熨贴贴,你就知福吧。也不知你唐家上辈子烧了嘛高香,总有好女人嫁给你家当牛做马。”想起自己跟鱼阎王有头没尾的日子,就没了好气儿,她拉一把唐僧,命令道:“你臭小子别生在福中不知福,赶紧滚出医院,回去给凤凰和家旺陪礼道歉,不然你姑父肯定不依。告诉你,俺今儿个可是奉了你姑父大令来的,你姑父为这事气得拍了桌子,非要把你这村长队长一撸到底不可!这事儿你告到中央,看谁信哩!你斟酌着办吧!俺还得回县里,没空跟你瞎搭搭。”

  唐僧一听武县长拍了桌子,而且要撸了自己的村长队长,咕噜从床上跳下来,拉住杨柳的手:“好姑姑哩,就算俺错怪他们行了吧?你可得跟俺姑父求求情,总不能让俺赔了夫人又折兵哩。把俺爹和你的脸都丢尽了,俺还咋在村里棚混,还不如一头扎到马颊河死了算哩。”话未完已是泪下如雨。

  杨柳笑了:“小子,你说的这也算是明白话吧,你先出院,给凤凰和家旺赔个不是。别他娘的放着好日子不过,一天到晚想三想四,吹着浮土找裂纹。哪天俺叫你姑父来,给你和家旺摆个席,喝杯和解酒。不过,你得先去镇里给领导们把这事解释清楚,别让他们再调查处理了,不然,你姑父饶不了你哩。”

  唐僧破涕为笑,连说:“好哩,好哩,俺听姑姑话,这就去镇里找他们说明白哩!”

  几天后,武县长坐了吉普车,由杨柳、太岁陪着来到夏家窝棚。随车带来了两只烧鸡,四听鱼和猪肉罐头,两瓶汾酒,五六根南肠。武县长先找到家旺,不由分说拉上他去了唐家。

  杨柳跑到太岁家,凤凰一听此事惊动了武县长,怪不好意思,歉歉地抱了孩子跟杨柳回了家。

  武县长先招呼唐僧到另屋,拍着他的脑瓜顶子说:“你小子这里面是浆子还是泥巴?工作这么多年,咋就没点长进?还跟小时一样浑哩?你手够狠呀,看把凤凰打得,我真想给你两耳瓜子!以后再这么小肚鸡肠的听风是雨,敢打老婆敢诬陷好人,我就撤了你这村长,民兵队长你也休想再当,哪凉快哪呆着去!”

  唐僧脸红脖子粗,呐呐地说:“姑父,俺听您话,再不敢哩。”

  太岁提着两只拳头,对唐僧怒目而视。唐僧生怕他上来浑劲抽冷子给自己一拳,坐的时候就尽量离他远些。

  家旺先端着酒杯站起来说:“又劳武县长费心啦,都怪俺脾气不好,太易冲动,不该动手打人!不过,当时俺也是是犯浑,不知咋的,竟然把唐僧兄弟当成俺当年杀的第一个美国鬼子了。不好意思,在这里,当着武县长和老支书的面儿,俺给唐僧兄弟赔礼啦!”说着干了杯中酒,然后对唐僧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唐僧受了家旺一礼,难为情地笑笑,起身松松地抱抱拳说:“呵呵,家旺哥,也怨俺,俺真是昏了头,不该不问黑白就打凤凰,还对你恶言粗语,你大人别计小人过,这事儿咱就算过去了,谁也不兴再提,谁再提就是这个哩!”他用手比划了个王八形,仰脖喝了一盅,“今后你还是俺哥,俺还是你弟,咱们还是好兄弟!”

  武县长率先鼓起掌来:“早如此不就结了,还劳我跟杨柳跑?”

  家旺说:“此言差矣,不然俺们咋捞着喝上你珍藏的汾酒哩?”

  武县长哈哈笑了,用指头点着家旺:“想喝汾酒容易哩,进城时找我,我床底下还藏着两瓶哩,就给你留着啦。若你馋得不行,我就让太岁给你捎来。”

  家旺说:“别,叫他捎?误不了都捎他狗肚里,俺还得陪工夫搭肴。”

  杨柳说:“呵呵,那行,哪天再来,我给家旺捎来。”又往家旺近前凑凑,关心地说:“家旺呀,你老大不小也该成个家了,老娘不在了,老爹总不能照顾你一辈子哩,家里没个女人那还像过日子?赶快娶个媳妇,既伺候了你,也伺候了老人。俺看你这身体也没嘛大事了,找个能干的闺女,你能恢复得更快哩。”

  “你嫂子说的在理,家旺,我以首长的身份命令你,马上成家,别挑挑捡捡了,朝鲜那边没指望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武县长看其他人面面相觑,动情地说:“你们或许还不知道吧?当年有个十分美丽的朝鲜姑娘曾救过家旺一命,冒雪爬了十多里,把昏迷不醒的家旺背回家中,天天为他熬药喂药,晚上怕他冻着,都用身子给他取暖哩。部队接家旺归队时,那姑娘哭着闹着不让走,说家旺是她捡来的男人。家旺可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一直对那姑娘念念不忘,前两年还让我托关系打听她的下落哩,可惜,那地方早被美国鬼子炸成了一片焦土,没打听着那姑娘,如今怕是早不在人世了哩。”他不无惋惜地摇了摇头,“唉,好人怎么总不长命呢?”

  家旺清楚,武县长之所以此时当众提这档子事,目的无非让唐僧明白,他郑家旺并没惦记王凤凰,有个比王凤凰更美且对他有着救命之恩的朝鲜姑娘一直挂在他心上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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