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如果说我有点闯劲的话,是那时候练的。
    
       叔叔收下我吧,我低着头说,我十二岁了(我虚报了两岁)因我长得比较高大,再加上是腊月生的,所以谁问我,我总是多说两岁,我很怕别人大惊小怪地说:哎呀,怎么才十岁,就长这么高的个子。
   
       不,不要,一个女孩,没多大力气,好好念书。没人要,我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医院正在盖住院部,我就和一帮小孩垒砖头,码炮台,共十层,每层二十块,先抢砖,再垒起来,手里打出了很多血泡,才换回七分钱。哦,这七个亮晶晶的在手里滚动的小银子,将我童贞的汗水偷走。
   
       真的,我解释不了自己小时候为什么那么要强,看见别人家收拾得比我干净,我会立马回家,将家里扫荡一遍,水洗一通。现在没钱了,我就去做苦力。
   
       但干着干着,我的劲就会泄下来,因为是强制性劳动,所以当我累得鼻子出血的时候,就会躺在砖堆上,像死猪一样不想起来,不想再去抢砖。
   
       天已经很晚了,我坐在砖堆旁,看着打湿的鞋,磨破的线手套,抬头看着夕阳,不知如何是好。冷风习习吹着,将砖灰扬起吹入我的眼睛,我揉着,眼睛进了灰尘,心里也布满了灰尘。
   
       我感到特别累,心累。我感到自己很愚蠢,和姑姑一样,我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对挽救这个家有什么帮助?我感到自己好像被绑到一辆战车,随着战车的前进,在姑姑和奶奶的指挥下,我拼命地从身体里取出精力,活力,体力,把它做成手榴弹,炸平活下去的障碍,填平家里的不如意,这时的我就像备用金,从身体里一点点取,一天天耗,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我感觉自己快要熬干了,快要风干了,像个稻草人似的在那随风摇动,摇摇欲坠。
    
       稻草人在想这些事,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涩和无法言语的无奈,它们紧紧裹着我,使我的泪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当悲伤像小河一样漫游,我感到家里的行为实际上是一种妥协,一种退让,一种姑息养奸,而我也是同样如此,在回避矛盾,退避三舍,养虎为患。
   
       夜已经很深了,蜻蜓掠过我的鼻尖,当我心事重重一身疲倦地回到家中,一头栽到床上时,我发现我睡不着,就像从激烈的战场上撤下来,人很难进入睡眠。在我蒙上被的一刹那,觉得自己在这个家不像个十岁的女孩,而像一个劳动力,挣工分的壮劳动力。
   
       一种悲从中来的感觉笼罩了我,我不知如何面对这个家,如何度过这难熬的每一天,只觉得自己就像冬天的一片烂白菜帮子,在污浊的河流里漂浮。
   
       干还是不干?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问自己,干累,不干呢,在家呆着,听着噪音,看着狼籍的一片,那还不如出去,就在这时,我发现我不管干还是不干,对我来说都是困难重重,而我出去干活,挣钱的成分并不多,逃避的成分,看不惯的成分,比例更大些。我是在用付出来掩盖我的不满,这让我不安起来。
   
       望着夜色,我必须承认,我出去打工,是看不上他们,一看到他们吃吃喝喝的,我心里就烦得不行,我是在这种情况下,才出去的,当然除了这些也有对姑姑她们的一种不满,认为她们是“无法给自己取暖,于是寻找温暖”。可当我有不满时,我的内心又很惶恐。当我发现我内心深处什么都有,同情,怨恨,恼怒,在我心里应有尽有时,我会对自己有一种怀疑,于是我又开始强迫自己,重演过去那一幕。
   
       就在这时,我觉得自己很累,我一直疲于奔命。我为什么活到这个份上?累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深夜里,我开始盘点自己,打开自己,掀开自己。就在这时,我发现我之所以累,是希望自己表现好。当有这种想法时,我开始付出,但在付出的过程中,并没有真正找到感觉的我,不免比较,在比较的过程中,遇到不如意,开始计较起来,在较量的过程中,又觉得不妥,于是矛盾中的我又开始强迫起来,于是烦恼产生。
   
       我为什么计较,是心胸太窄?还是自我意识太强?还是出于一种保护意识?还是由于对抗心理没有消除?还是因为没有归属感?我想不明白,我只是觉得计较不好,要强的我只是在想如何不将自己的弱点演绎成缺点,成为自己的缺陷。于是,不愿多想的我,出于面子,出于逃避,或者处于惩罚自己的目的,又开始盲目地走向了过去,走向了面子工程,继续重复过去的动作。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继续找活干,没人要,找不到活儿,没办法,我便去了粮库。这是最悲壮的一次,我将100公斤大米倒出来,再将麻袋上的漏洞补好,10个捆在一起,打成包,才挣两角钱,劳动强度最大的是将大米倒出来的那一瞬间,真要了我的命,那可不是一般功夫,累得我的腿直打晃。有时,粮和人一起栽了下去,人被大米埋了半截。
   
       真的,当我晃晃荡荡地挣扎着站起来时,我不打算再干了,我累得吃不消了,我不想再充好汉了。可当我一身臭汗回到家中,将钱交给姑姑,姑姑给我做了鸡汤时,我又乐呵呵地奔命去了。
   
       现在想起来,那时真傻,老是在转移目标,老以为拼命地劳作就会使问题得以解决,实际上劳动是劳动,问题是问题,根本代替不了。而那时一根筋的我,却在这条路上走来走去,就像一个没有找到路的人,总算看到一条路,于是便在这条路上驻扎。不再考虑把问题澄清,怎么从生活的脉络里找到脉搏,让自己合上拍,和生活一起跳动,没有,有的只是一种混,以及混在一起的乱,然后在混乱中挣扎,在挣扎中混乱。
   
       记得那时的我一身疲惫回到家里,小时候干活不会偷懒,也无法偷懒,一个萝卜一个坑,只能出死力气,瘫在床上的我已经起不来了,连愤怒都失去了弹性。
   
       晚上,我僵硬地坐了起来,看着熟睡的两个表妹,内心无比孤单,看着肩膀上的破洞和手上的血泡,我想到了浩然叔叔的小说中有这样一个细节:一个摘柿子的小男孩,又渴又饿,当然也累坏了,小脖老仰着累坏了,好不容易到了舅舅家,舅妈给他做了一锅很稀的饭,他喝到嗓子眼儿,却没感到饱。我打了个寒颤,我怎么觉得那个小男孩有点像我。我想到那碗鸡汤,倒不是那只死掉的鸡,扔了可惜才给我吃,而是这里面包含着多少爱的成分,痛的表示呢?这碗鸡汤,实际上是个默许,一个肯定,一个暗示,希望我继续干下去,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踏出去的这一步,实际上是一条不归路,再也无法收回来的一步。
   
       想到这里,我忽然有了一种痛,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无人怜的孩子,奶奶和姑姑始终没说一句:“要是累了,就别去了。”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决定是糊涂的,而我又无法推翻它。我终于病了,累病了。
   
       就在这时,奶奶比我先行一步,她也病了,病得很重,也许这无休止的做饭对于一个年近七十的老人来说,是件很要命的事,她突然病了,怎么治也治不好,姑姑马上一封加急电报,把父亲叫来了。
   
       父亲带着弟弟来了,仿佛从天而降。父亲个子高高的,比常人高出一个头。他又黑又瘦穿着朴素,但十分英俊,他带着白胖的弟弟来后不久,奶奶的病就奇迹般地好了起来,她变得容光焕发,奶奶想儿子啊。
   
       长途跋涉的父亲,看到奶奶的病情有了好转,没顾得上休息,就参加了医院的义务劳动。当时医院正在盖住院部,父亲和大伙儿一块搬砖,抬预制板(用钢筋水泥筑成的长条带孔的水泥包)工地上是灯火通明,夜里挑灯还在干,干得很晚,父亲才满身泥浆地回到家中。
   
       回到家中的父亲很疲惫,他斜躺在床上(由于个子高,床不够长)告诉我,临来时,母亲让他这次将我带回去,回去做饭。
   
       当我得知父亲准备启程的第一天,我就预感父亲有可能这次把我带走,我一直盼他来,等待着他的脚步向这迈进,因为我一直希望有一双有力的大手把我带走,带到一个全新的环境里,让我有个新的开始。可听了这番话,我泄了气。原来是让我回去做饭,一提起做饭,一想到吃饭,我的胃就隐隐作痛,然后整个血液就窜到脸上,满脸通红,涨得通红。也许是吃饭的场面太叫我难受,我对做饭从来不感兴趣,每当我从饭桌上从刑场上撤下来,碗筷我都不想动,不想刷,因为在我眼里它们跟刑具差不多,我一直吃不下,也就没有做它的兴趣。
   
       一看到奶奶在那里做饭,我就会跑得远远的,宁愿干粗活,也不愿碰一个手指头。所以父亲一提到这话,刚好提到我的痛处,提到我最不愿涉及的事,我一下子就打消了和他回去的念头。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是该摇头还是点头。如果说在姑姑家我感到寄人篱下,那么回去做饭也让我心凉半截。在这一刻,我感到父母从没真正关心过我,每次来信也就提一下,现在却惦记着让我回去干活,想到母亲把我拽来拽去,现在又是她的主意,我就觉得不客气的背后不会有多少善意。
   
       我看着父亲躺在那里,很想走开,因为我觉得他在外面威风凛凛地像个英雄,但在我的心中却像个狗熊。他对我来说好像没什么吸引力,比如对我这次摔腿,他一点也没往心里去,只是把它简单地归为淘气。他很像姑姑和奶奶,无法深入到我的内心世界中去,他不会想到,我小时候爱吃糖,是不是内心有一种残缺,而不仅仅是馋。如今腿摔坏,是不是过去的一种延深,而不仅仅是贪玩。他不深刻,他太简单,没什么洞察力,无法制服我,先点破我继而再点化我,我有些怏怏不快。
   
       另外,父亲这次来想到了我,却对奶奶不闻不问。这是不是有些不公平?这显然是母亲的意思,一想到母亲掌控着家里的大权,我就想到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父亲这次来,是把我带走,而不是接走,一想到父亲把我带走,带走一个小脏孩,而不是疼爱地将我领回家,接我回去,我就觉得这里面缺少爱,缺少温度,没有温馨,我就不愿领这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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