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了,同学们都走了,只有我俩坐在教室里,窃窃私语,做完了作业,才一起回家。
   
       当我们分手后,我对她并没什么留恋。刚才她痛斥母亲的话有些过激。文学最重要的功能就是让人文明,但她却不文明,我有些反感,但转念又想,她满手的冻疮,一辈子的农村户口,也挺可怜的,我缄默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   
   
       家里来了许多人。原来附近有一群东北人,他们是矿工,支援建设,也来到刘家场,这些人跌打损伤特别多。他们频频光临医院,在拿药时,姑姑在乡音中找到了惊喜,对他们热情有加,主动替他们分忧解难,为了表示感谢,他们找到了姑姑家,而我那菩萨心肠的奶奶,看见他们就像看见了远在天边的儿子,置身于阔别已久的东北的(我姑把长江以北的都算老乡,抚顺,沈阳一锅端)那份喜悦,我如何体会得了?
   
       他们成群结队地来了,有矿山机械厂的,有煤矿的——你看,他们又来了,带一瓶罐头,领一串高低不齐的孩子,穿着工作服,然后像吃流水席似的,吃个头不抬眼不睁,说几句恭维话,拍拍屁股就走了,留下烟和痰。
   
    我很不喜欢他们的光临,因为他们的到来使我本不平静的心更加乱,还将我打扫好的卫生给破坏了,上床就脱鞋,一点规矩也不懂,不是主人胜似主人。
   
    天啊,又来了一拨,像集市似的,像赶集。按山东老家的规矩,吃饭小孩不能上桌,只能吃剩饭,我忍无可忍,惹不起总躲得起吧,我空着肚子到同学家玩去了。你看人家家里多干净,一尘不染。一家四口,有条不紊,收拾得干干净净,哪像我们家像大杂院似的,我垂头丧气起来。
   
       那时巴掌山挡住了我的双眼,我看问题从个人出发,无法体会大人内心的凄苦,体会不到大人是对家乡的一种渴求与思念,还有对儿子的牵挂。更深邃不到,当姑姑对姑夫由失望转为绝望后,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她从老家人身上看到了一丝生机,一点光亮。生活好像有了寄托,好像找到了一种家的味道,所以对他们是那样的热情与殷勤。我没走进她们的世界,不知道姑姑是用忙碌来忘掉婚姻的不幸,想通过乡情、温情、友情来医治心灵的创伤,缓解与姑夫的矛盾,好把日子打发下去;也不明白,奶奶在姑夫的长期卫生眼球下,身体已快冻僵,想在老乡的问候声中,让身体得以复苏,寻求一些温暖,找到一点寄托,让多难的心有点依靠,有种庇护,不至于姑夫动不动就发疯,下起手来没轻没重,有他们在身边能为娘俩壮一下胆,不至于老受欺负。
   
       那时的我在寻求外援的时候,她们也在寻求外援。不知道他们实际上是姑姑请来的护士和护工,只知道他们把家弄得乱糟糟的,粗大的嗓门,粗犷的作风,差点把房盖都掀起来了,把家弄了个底儿朝天。我脸上一丝笑容也挤不出来,我谁也不理,和谁也不说话,在奶奶和姑姑认为我不近情理的训斥声中,嗜书如命的我拿了一本书赌气地走了。
   
    我到了别人家,别人正在吃饭,我只好退了出来,在外面走着。说实话,有时我也希望家里来人,这样姑夫不至于那样的放肆,能收敛些,可是一下子来了那么多人,谁能招架得住,他们的来势汹汹和姑夫的气势汹汹一样使这个家暗无天日,这样招待下去,如何得了。
   
    我低着头,心事重重地走着,我想以前姑姑是整天往家搬土豆、萝卜和白菜,用它们来填补内心的空白,如今换了品种,变成了人,但这能掩盖婚姻的苍白,家庭的不幸吗?这不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吗?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办法,于事无补,表面上轰轰烈烈,却叫人看不到希望。也许只有这种乱成一团的状态,只有这种热闹,才叫人好像找到了生活的支点,找到了那点奔头,那丝乐趣,使奄奄一息缺氧的家重新燃烧起来,红火起来。
   
       我颓然地坐在台阶上,离老远我都能听到家里传出的吆喝声,窗户都快震破了,家里虽然灯光通明,却有一种兵荒马乱的感觉。我觉得家里已经乱了,以前是碎了,现在是乱套了,乱成一锅粥了。姑姑这样做,是不是不愿直面人生,正视婚姻,在麻醉自己,灌自己,寻找一种安慰,让自己勇敢地坚强地走下去,还是出于另外一种美好的情怀,也许两者都有吧!
   
       那么我该怎么办?我怎么面对这个家?这群人?我的位置在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本来就对这个家若即若离,摔伤后,我正准备缝合,让它愈合,让自己接受它,给自己定位。但现在又闯进一群人,让我漂泊的心又模棱两可起来,处于摇摆状态。
   
       夜已深了,当我一步三晃慢吞吞地回到家里时,家里杯盏狼藉,姑姑送人送出二里地,奶奶在收拾残局。我走向自己的床,将有小孩脚印的床单撤下,抖了抖,翻了个面儿躺下。我头痛,头痛得要命,我还担心,担心得要死,因为我已发现,这样下去,我唯一的爱好就要放弃了,那就是看书。
   
        三年级的我识的字已经有一箩筐了,书中有我想知道的世界,怎么看也看不够,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它满足了我的好奇心。对于一个内向什么事儿都憋在心里,宁愿腐烂,也不好意思问别人的女孩,书是我的良师益友,对于一个还不会杞人忧天,但对自己的处境一直忧心的女孩来说,看书既可以忘掉周围的一切,也能让自己明白更多的东西,抚慰自己的心灵。它就像一个救生圈,能让我浮出水面,划向远方。现在我唯一的爱好就要受到冲击,我心痛得要命,但也无可奈何.我天天像个影子似的踱到学校,然后像个影子似地回到家中,不是和煤就是劈柴,再不就是上山找柴火,满山遍野地去找,好不容易找到一大堆,一顿饭就没了。
   
        这些远远不够,当我腾云驾雾地回到家中,很快就知道家里的钱不够花了,这个在全院甚至在刘家场收入最高的家庭,再加上寄来的二十元钱,好好安排会富富有余的家,钱花不到半个月就见底了,我看见姑姑在五斗橱最上面的那个抽屉里翻来翻去,愁眉苦脸的姑姑,惊慌失措起来。
   
       人依然源源不断,姑姑弄了点钱买菜去了,我望着她的背影,内心十分忧郁,不知道家里这样闹下去,折腾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现在这个家已不是一个家了,而是一个慈善机构,我真想视而不见,全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但我良心上又过不去。
   
       我担心的事情终于来到了,叫我害怕的事终于降临了。如果说以前在家挑水,洗衣服,做蜂窝煤,给鸡收拾鸡粪已经够我累的了,但我觉得这是家务,也是应该的。自从这些人来了以后,担子就更重了,一缸水一会儿就没了,一担柴一小时就能烧完,已累得叫我翻白眼,可现在,还要再往我身上加担子,想办法,想办法怎么挣钱来维护这个家,我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真的,我真不想动弹,我真想干完本应该是一个老爷们干的粗活,十岁的我把手洗干净,把蚊帐放下,躺在床上看会儿课外书,然后温习一下功课,好迎接明天的学习,可是家里的经济紧张,已迫在眉睫,我无法无动于衷。
   
       我眼泪汪汪地看着家里的这些人,这些名人,我真希望他们能自觉一点,并且他们中间有个人说的话让我听起来格外刺耳。
   
        “大娘心肠真好,大娘的心眼儿真好使,大娘我们一到休息就惦记着来看您。”“大娘家有的是钱,大娘的儿子孝顺每月都寄钱。”“XX是好人,是我的妹子,这样的好人没地方找,这样平易近人的大学生天底下就没几个。”
    
       听着这些外号叫金大牙、徐大马棒子的这些恭维话,我是一点干活的情绪都没有。这些人说是来看老人,还不如说是趁人之危,是在添乱,但奶奶姑姑爱听,在婚姻中已变得有些气馁的姑姑,需要肯定;时常伤心的奶奶,需要人赞美,为了自己的心有一点养分,实心实意地天天招待他们,看着他们酒足饭饱后,打着饱嗝,走出去的样子,我心里就烦得不行;看见那些在家吐得一塌糊涂,东倒西歪卧在床上的那些人,我就恼火得要命。
   
       每当我看到这个场面,忍不住要说,奶奶就生气。她像一个黑塔似的立在我面前,威风凛凛,好像我是一个小丑,是个小人,而她正义的化身,我真不想惹她生气,一看她那么大岁数了,我就不忍心与她正面交锋。
   
       三月的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我的心里也在哗哗下雨。我在下决心,给自己使劲儿,也在逼自己,强迫自己,挺身而出。但一想到不是出于自愿,而是强迫性劳动,我的心就开始哆嗦起来,腿肚子就开始抽筋。但我还是咬牙走出了这一步,因为我在家会感到更难受,焦虑和焦急会一直伴随着我。我别无选择。我噙着泪放下了手中的《小兵张嘎》,悲壮地从墙角拿出扁担和箩筐,准备找小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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