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柳二人被这一问,霎时心中百感交集,南天叹了口气道:“一安,这也非你二叔一人之过,我这做兄长的未能及早知他心意,却也是……”他话未说完,顿觉自己失言,瞥眼瞧向柳青青,却见柳青青只泪眼汪汪盯着南一安,似乎对自己刚才的话不以为意,便又向南一安徐徐道明缘由。

  原来那日南天夫妇将南一安留在三圣庄后,便一路往四川灵岩寺去寻南玄,谁知一进得寺门,却见尸横遍地,阖寺僧侣俱是惨遭屠杀。二人大惊之下,只道南玄和其余尊者也已遭人毒手,待进得灵岩寺地牢,但见摩呼罗迦尊者陈尸地上,已然气绝多日。四下却如何也寻不到南玄与夜叉尊者、紧那罗尊者三人,一时间万念俱灰。正当这时,突然间背后风声骤紧,回过神时已被拿住了要穴,无法动弹。不料偷袭自己的却是迦楼罗南玄,二人又惊又疑,南玄却不住的桀桀怪笑,那笑声似癫似狂,教人听来毛骨悚然。随即南玄将二人打晕,又对二人施了迷药,待醒转之时,已然身处范谷坨村的观音庙中。不待他二人发问,南玄便又似发狂般将情由一一道了出来。

  南天和南玄是孪生兄弟,但他们和柳青青一样俱是神龙尊者陈希夷的养子,三人自幼一块长大,感情甚笃。约莫二十余年前,随着南玄日渐成长,竟对柳青青暗生情愫,无奈他自知柳青青心中只有他大哥南天一人,伤心之下黯然接受了大天尊者陈图南传下的《六通要旨》,本以为一生再不会遇上让自己倾心的女子,可造化弄人,几年后却生出了一件事。

  那时大天尊者陈图南已归隐三圣庄,成了道圣陈抟,神龙尊者陈希夷又被他误杀于掌下,八部会群龙无首,而彼时南天、柳青青和南玄又尚未接掌八部会尊者教印。当时的阿修罗尊者、乾达婆尊者和迦楼罗尊者也另有其人,同时也是三人的授业恩师,且意图分裂八部会,到了云南自立门户,号称天龙会,欲与八部会分庭抗礼。

  便在这时,八部会实际掌门人紧那罗尊者单正音便令南天、南玄率领一干部众趁天龙会立足未稳、羽翼未丰之前到云南去清理门户。兄弟二人虽心中也曾犹豫,但一来上命难违,二来八部会门规严明,叛逃者必须斩尽杀绝,于是二人率八部会中半数好手,耗时整整一年才除掉天龙会。其间还发现了当时被天龙会阿修罗尊者囚禁的云南点苍派弟子何阮溪,那阿修罗尊者生性好色,看上了风华正茂的何阮溪,便将她关押在天龙会中,无奈何阮溪宁死不从,他终是未能得逞,后来天龙会被剿灭,何阮溪也被南家兄弟解救了出来,之后二人又一路护送何阮溪回到点苍派。岂料这一年间南玄竟对何阮溪日久生情,可那时他已接过了《六通要旨》衣钵,并发下重誓终身不得婚娶,南天一不知当时南玄承业实非本愿,二来他也不愿见南玄自毁前程,便将此事告知了何阮溪,可南天并不知晓何阮溪其实对自己却是一见钟情,早已心生爱慕。

  几人到得点苍派时,正好临近点苍派掌门曹睿六十大寿,他性情直爽,喜爱结交朋友,爱徒死里逃生,更是喜上加喜,便广邀天下英雄前来赴宴。

  何阮溪趁着大喜日子,便向曹睿吐露了对南天的爱慕之意,要师傅为她做主,促成这段姻缘,于是宴会当晚曹睿便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替何阮溪向南天提亲,却被南天断然回绝。只因八部会远在西域,而南天等人极少在江湖上走动,是以群雄并不知晓南天与柳青青乃是一对儿,而彼时南柳二人新婚燕尔,夫妻俩伉俪情深,他却如何能这般寡恩少义,另娶旁人?

  曹睿将何阮溪视如己出,他又贵为一派掌门,厚着脸皮在群雄面前替女儿家提亲,却被当众拒绝,不啻吃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于是点苍派上下尽皆震怒,大骂南天不识好歹,寿宴氛围登时僵化,南玄更如晴天霹雳一般,他本就性子冲动,又极顽劣,一怒之下竟将曹睿毙于掌底。这样一来,原本三喜临门之事顷刻间化为泡影,南玄只得在点苍派门人和赴宴的各路豪杰追杀下,与南天一路逃回西域。

  中原武林本就对八部会《六通要旨》垂涎三尺,只是遵从江湖规矩,未能明目张胆进犯。自此之后,连同巴蜀、云贵、江南等地的各路武林豪杰尽皆视八部会为异端,八部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公然与正道武林决裂,大小厮杀不计其数,中原武林也就出师有名了。

  南玄那时虽未走火入魔,但他先被南天抢走柳青青,之后朝思暮想的何阮溪竟也对南天痴情不已,是以他内心对南天大是妒忌,隐隐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南玄心灰意冷之后便开始修炼《六通要旨》,这要旨乃是一门循序渐进的法门,基础功夫耗时漫长,且无甚实效,最紧要的地方在于破关,需至少三名一流高手同时以内力协助周天运转,一旦破关告成,之前漫长的修炼便能展现惊人威力。但只要破关时心存一丝杂念,都可致走火入魔,陈抟当年便未能幸免,而南玄亦遭压抑心底多年的仇恨反噬其身,心智大受影响,便成了今日这副模样。

  南一安和道济此前俱不知情,此刻听南天将事情本明明白白道了出来,不禁感慨万千。道济合十道:“原来还有这等事,只愿南施主早日解开心结,改邪归正,倘若有什么地方用得着,老衲自当竭力而为。阿弥佗佛。”

  南天道:“多谢大师。”

  正说话间,船已渡过黄河天堑靠上了岸,岸上便有一处驿站,可供落脚充饥。

  南一安本欲自己下船,但柳青青爱子心切,定要南天将儿子背负在身后,父子只得依从。四人进得驿站,分坐在桌子四方,南天当下问店家切了一斤牛肉,斟上一壶高粱酒,道济却不似平日般大鱼大肉,只是要了一碗素面条。

  便在此时,突听得邻桌一人道:“贺贤弟,你可知少林派这次广撒英雄帖,又是打的什么注意?”那人身材高瘦,阔脸大耳,容貌看来约莫六十来岁。

  四人心中一凛,柳青青打了个手势,示意噤声。只见那姓贺的满脸刀疤,甚是狰狞可怖,道:“杜三哥,你是当真不知道?”

  那杜三哥道:“我说贺鬼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那还能有假?”

  那贺鬼头四下瞥了几眼,悄声道:“我听说,是和灵岩寺血案有关,江湖上纷纷传言,是八部会的魔头在灵岩寺大开杀戒,阖寺僧侣尽数惨遭屠杀,八部会一名头目在这场大战中也死了。少林派与灵岩寺同气连枝,此番定是要召集天下英雄问八部会要个说法。”

  杜三哥道:“哼,这八部会果然心狠手辣,灵岩寺素来与世无争,又碍着他什么事了?不过话说回来,他灵岩寺死了群秃驴又干我们什么事?我们何必要犯险去替他们报仇?”

  贺鬼头冷笑一声道:“杜三哥,咱二人几十年交情,你老哥又何必在我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

  南柳二人听了都是暗暗叫苦:“灵岩寺的和尚们定然是被玄弟所杀,少林派将此事赖在八部会头上,咱们也无话可说,借经一事是难上加难了。”

  只听哐啷啷几声响,却是那杜三哥将一只大酒碗摔在了桌上,道:“贺鬼头,你这话什么意思?”

  贺鬼头眯缝着眼,道:“天下英雄谁不对八部会《六通要旨》垂涎三尺,你老哥若不是也打着那秘籍的注意,却又跑来作甚?”

  柳青青悄声道:“咱们还是尽快动身上山罢,否则各大门派到齐了,少林派便真是通情达理,不计前嫌,碍着众人的面子也定不能施以援手。”

  几人当下便悄声往外走去,深恐被人察觉,却不料门外迎面走来一个四十来岁的道人,身后紧随十余人,一色的青衫黑冠,个个相貌俊朗,那道人正是昆仑派掌门徐存青。

  南天等人此时与徐存青撞个满怀,都是一愣,徐存青陡然见到南天一家也是怔了片刻,随即哈哈一笑,道:“真是冤家路窄,几位莫非也收到了少林寺的英雄帖?”

  柳青青情知丈夫武功尽失,凭自己一人或可勉力与徐存青缠斗片刻,可要全身而退却是难上加难,倘若迟迟无法脱身,将事情闹大,到时各派群起而攻,非但耽搁南一安治病,甚至有灭顶之灾。但她见道济在此,突然间计上心头,冷笑道:“徐掌门的伤倒也好的利索。我一家三口多蒙道济禅师照料,眼下不仅痊愈,我夫君还蒙受三圣庄几位前辈指点,功力大进,今日倒要上少林瞧瞧,天下英雄能拿我八部会怎样?”

  徐存青曾吃过南天的苦头,深知南天功夫了得,本以为他功力尽失,眼下正是将他擒住的良机,不料柳青青这番话说的是有恃无恐,虽是半信半疑,但又见道济确是在此,募地里心生忌惮,不敢贸然动手。但他贵为一派之尊,单凭邪魔外道几句话便逃之夭夭,这却成何体统?随即作势道:“好啊,待会上得少林,倒要领教领教阁下的高招。”

  南天明白妻子用意,当下朗声道:“再好不过!”

  堪堪走开,只听嗖的一声,一只酒碗携风飞向南天后脑,南天虽已察觉,但眼下没了功夫,却是招架不住。柳青青见情势危急,倘若砸中必然脑浆迸裂,赶忙纤手一扬,将那飞碗格开。明眸一瞥,便知是那贺鬼头突施杀手。

  徐存青向内望去,当即拱手道:“原来是‘柳絮凭风’贺大侠到了。”

  那贺鬼头暗器功夫出神入化,虽然相貌丑陋,却得了雅号叫作‘柳絮凭风’。他为人奸猾诡诈,刚才众人所说已听得清清楚楚,料想若真如柳青青所说,以八部会一贯作风,他二人眼下大可将徐存青杀之而后快,情知柳青青定是虚张声势,便使了一手‘飞玉破石’来试探南天,这一下果不出其所料,南天没能躲过,已然说明他此时毫无还手之力。

  柳青青这一下虽救了南天,但自己刚才的谎话却也不攻自破,立时便往外疾奔。

  徐存青急忙追出去,喝道:“妖女哪里走!”

  但见寒光闪动,长剑出鞘,直逼柳青青身前,柳青青正欲招架,不料徐存青乃是声东击西,待要靠近时,突然间手腕一抖,便向南天刺去,他知柳青青功夫虽不如自己,但未必便能轻易取她性命,而南天此刻却功力全失,直与常人无异,是以明攻柳青青实则暗刺南天。

  柳青青见状大呼不好,眼见南天情势危急,忽听“当”的一声,一枚石子击中剑身,剑锋偏转,这一剑便没能刺中。徐存青吃了一惊,大喝道:“是哪个缩头乌龟?”环顾四周看了半晌却也不见人影。

  柳青青忙道:“济公,快带一安走!”

  道济情知时机转瞬即逝,为保住南一安性命也不敢耽搁,立时背上南一安便匆匆往山上奔去,他虽不懂武功招数,但内力极为浑厚,轻功也甚是了得,背上南一安后便如猎豹脱缰,眨眼间已奔出数十丈。

  南一安见父母身处险境,不忍独自离去,便在道济背上不断挣扎,大喊道:“爹!妈!我不走!济公快放我下来!”

  道济哪里能依他,道:“你将我杀了我也不能让你去!”他知道只要上得少林,凭自己杨歧六祖的威望,少林寺定不敢迁怒于南一安,此刻尽管心中不忍,却也只得带着南一安死命逃去。

  南柳二人见南一安已走远,心中更是了无牵挂,柳青青看着南天,淡淡一笑,眼中却泛着泪光,道:“师哥,咱们今日就要死了,来生你也要记得我。”

  南天抚摸着柳青青苍白憔悴的脸颊,道:“这也未必,我虽功力全失,但双目尚明,一会我给你支招,你且与他斗上一斗。”

  徐存青道:“死到临头,还在这你侬我侬,今日便教你二人去黄泉路上做鸳鸯!”

  说罢手腕疾转,但见手中长剑也跟着迅速回旋,剑身越旋越快,最后只见剑柄而不见剑身,周围风声呼呼作响,立时罩住柳青青面门和前胸各处要穴,正是扶摇剑法中的“响遏行云”。

  南天见这招来得凌厉至极,道:“不可正面招架,快绕到他身后!”

  柳青青当下一个转身,到了徐存青侧后方,手中鸳鸯刀横劈竖砍,徐存青更不闪避,反手挺剑疾刺。他此时已知南天从旁指点柳青青,本应擒贼擒王,先将南天杀了,可他自觉身为昆仑派掌门,平日以名门正派自居,刚才偷袭南天已然大失身份,此刻若故技重施,未免丢了颜面,是以只得与柳青青先作了断。

  柳青青双刀圈转,倏地上挑,削向徐存青面门,徐存青挥剑格开,向后退了两步,道:“阿修罗果然了得,手上没了功夫,嘴上功夫倒是未减。”

  柳青青知他这话是既讽刺南天又激将自己,可她本是女流,又早已习惯被江湖中人视为异端,对此话倒不以为意,冷冷道:“徐掌门刚才那招‘声东击西’却也教人看得眼花缭乱。”

  徐存青情知自己反倒被柳青青嘲讽,一时颜面无存。纵然南柳二人是过街老鼠,但以他身份原本也不该当着众人偷袭,怒道:“对付邪门歪道,何须讲究江湖规矩!”

  话音甫毕,又是斜刺里瞄着柳青青小腹刺出一剑,这一剑来势甚快,正是“北冥有鱼”。这招南柳二人当日在聚寿山下便已见徐存青使过,因为知道这招的厉害之处,二人后来专就这一招拆解了一番,此时不必南天指点,柳青青也知道如何抵御。

  当即向后跃出三步,待剑势一经用老,左手刀疾向徐存青面门攻去,右手刀横拖胸前守御。徐存青一时大意,未料到柳青青在此之前已破了这招,又见他左手刀来势凶猛,当即运足内力灌于手中长剑,欲将她手中弯刀震落。不料柳青青这一招才是真正的“声东击西”,正是“胡笳十八刀”中的“汉使断肠”。

  但见柳青青左右刀突然间互换攻守,霎时间左手刀收回守御,右手刀倏地窜出,朝徐存青腰间猛砍。徐存青一击落空,但剑势已发,焉能回转,霎时间处境极为不利。当即向后纵跃,在地上连滚三圈才让过柳青青来刀,站起身仍是立足不稳,又向后退了几步,忙使个“千斤坠”,这才站定。

  但见一身青色道袍上沾满泥渍,头上的莲花冠也是歪歪斜斜,仪态狼狈不堪。一旁众昆仑派弟子见师傅吃了亏,俱是拔剑冲将过来,这却更让徐存青面上无光,心想自己单打独斗竟治不了一个女流,倘若还要让弟子替自己出气,此事传将出去,自己今后如何在江湖上立足?于是忙将一群弟子呵斥退下,又对柳青青说道:“哼,刚才一时大意,竟着了你的道儿,留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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