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李贤儿长这么大才第二次来太原城，这也是她走的最远的地方。
　　金泉的妻子张月，对大嫂和姐姐小桃的到来，很兴奋，非得好好陪她们俩在城里好好逛一逛，所以，每天只要吃过饭之后，就有说有笑地一块上街。
　　这天她们刚到家，就听金泉给她们说家里拍来电报的事，说是让她们赶快回家。大家不免紧张起来，都不知道家里究竟出了啥事儿。
　　金泉说：“要不我往回挂个电话问一问到底出了啥事！”
　　李贤儿摆手说：“快不要问了，电话又不好打到村里去，打到西川公社的邮电所里，谁给咱们传达哩！你快给我们俩买火车票去，我们连夜坐上回，天亮时就到候马站了，你大哥那人你还不知道，不是家里有什么大事，他万不会给咱们发这样的电报。”说时，就与小桃收拾回家的东西。
　　金泉的媳妇张月也专门请了半天假回来陪着，一会儿，金泉打来电话说：“火车票买好了，最快也是在今天晚上九点多才能有一趟车路过侯马站。”
　　张月想一想，这与大嫂和小桃上午的时间还有整整一个下午，就想同她们散散心，想趁这个时间，带她们到市中心的五一广场转一转，也好逛一逛太原城里最大的百货大楼。
　　但等她把这个想法说给大嫂后，李贤儿摆着手连连说：“可是不去哩!不去哩！也不知道家里有啥急事，哪还有心事逛个商场去。”
　　李贤儿整整一个下午都心神不安，她首先想到丈夫温泉，不会是在矿上出现了什么事情吧！他这几年带着村里的十几个壮劳力一直在乔山上的铁矿为村里搞副业，她知道丈夫是一个认真细致的人，这几年无论在矿洞里开矿，还是往三十多公里外的柴庄火车站带队运送矿石，难免有些磕磕碰碰伤着皮毛的小事情，尤其是他现在已经纳入到沃国县矿务公司管理后，成了一企管理人员，在这些方面就更不容易出现问题了。
　　这样想起来，是不是她娘家父母身体出现了什么情况吗？前些日子，她回娘家父母的身体还不错啊！仅仅是父亲每遇天气凉就出现哮喘病，但这已经是父亲多年的老毛病了，不可能在她刚出门才三、五天就硬是拍一份电报把她叫回去吧！那是什么事？
　　那是小桃婆家有什么事？似乎也不太可能。她想，如果是小桃婆家有什么事，一定是闵晓东拍这个电报了，那么究竟出了什么事呢？这个善良的女人自从吃过午饭后，头脑里翻来复去就想这一摊子事，但终究还是想不出一个头绪。
　　一时感到头痛，就来到张月的卧室要躺一会，可真正的躺下了，却又没一丝丝睡意，一门心思是想着家里拍来的那份电报，便不由的起床来到卧室的阳台上，遥望着偏西太阳，心里说：“今天的日子真难熬，平时在家里事情头绪多，不知不觉就是一天过去了。她常常抱怒这时光走的太快，可今天她才第一次感到时光的难熬了。
　　第二天，李贤儿同小桃走出候马火车站的时候，天才刚刚亮，虽然身上感觉有些寒意，但她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急急地走出站口，就同小桃慌慌地寻找到晋城方向的班车。
　　她们可以坐这趟班车在磨盘岭村南八里路的地方下车，然后再步行回到村里去。姑嫂俩刚刚在去磨盘岭方向去的公路边下车，就遇上了一个村人也要搭车往候马去，李贤儿急切地上前问：“我家里到底出啥事儿了？”
　　那个男人听后，很是犹豫了一下才说：“你先不要急，是你儿子小龙前两天同村里的几个娃娃在沟崖上打枣儿，给摔到崖下去了。不过，娃已经送到古村镇的中心医院了。”
　　李贤儿把中年男人的话没听完，觉得天在旋地在转，瞬间便一头倒在地上，头脑撞破了好几处，小桃和村人赶快把李贤儿扶起来，只见李贤儿“哇”的一声哭起来。
　　小桃对李贤儿说：“嫂子，你别哭了，我们就抄近道直接去古村镇的医院吧！”
　　李贤儿在古村医院见到儿子小龙浑身绷缠着的多处伤口，不由地又趴在儿子病床边哭成了一堆。儿子是她的心头肉，长这么大还从未离开过她一天，仅仅几天时间，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李贤儿懊恼极了，她后悔自己去太原时怎么就没有想到带上儿子呢，她原是想到过的，也想带着儿子见一见省城的大世面，可她想到儿子正上学，她又怕耽误了儿子学习，也就是这一闪念，不幸的事情就发生了。
　　眼下，儿子已经住进了医院，何止是要耽误儿子几天的学习，人常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她知道，小龙的伤主要在右腿上，医生说是严重的骨折，骨折到什么程度她也说不清楚，但她有一个心事是改变不了的，那就是要寸步不离的守在儿子身边，她的心才可以略显得安慰一些。后来的日子里，李贤儿每天给儿子喂饭喂药，给儿子把屎端尿，十多天过去，但见儿子的其它伤处都好了，就是那条腿还是不能下地走动。
　　温泉在县矿务公司的事情很多，不得不去处理，就把在医院照看小龙的事交给了妻子，抽空还是三天两头地回来一趟，他每次看着儿子的伤腿都愁成一团，就怕儿子的脚好不利落，这以后长大了可该咋办？谁家的妮子愿意嫁一个拐子做丈夫。
　　又过了一些日子，他见儿子的腿可以下床了，就在矿上给儿子带来了自己做的一双木拐：“儿子，咱们是男子汉，咱不能老躺在床上，咱得下床来走走。”小龙坐起来要下床，但右腿还是不能着地。温泉没办法，就同李贤儿一边一个扶着儿子在医院的院子里来回走动，在医院的大门口，小龙说：“你们带我去街上看看吧，我好长时间都没走出这个医院了。”
　　温泉说着弯下腰说：“行，咱们到街上走走。”要李贤儿小心地扶着儿子往自己背上。
　　今天是古村镇的集日，街上的人很多，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温泉怕路上不小心碰着孩子，就让李贤儿在前边一边吆喝着，一边往前走，儿子小龙说：“爸，妈，古村集上真热闹。”
　　一家三口在古村镇街的丁字口上停下来，面前是一座高大的古塔，小龙长了这么大也是很少来古村镇街上，就是跟父母来过有限的几次，但就没看到这座古塔，好奇地问：“爸，你看那座塔好高哩”。
　　温泉看着塔说：“咱们往前走，西街口上还有一座大庙哩！”
　　小龙说：“爸，那你就带我去大庙里看看呗！”
　　李贤儿见赶集的人越来越多，就不愿让这父子俩走的太远，说：“小龙，你想吃个啥，妈给你买。”
　　小龙毕竟是一个仅仅十多岁的孩子，一听到母亲说买好吃的，心里就马上来了兴头说：“咱就吃油糕和凉粉吧”。
　　温泉知道妻子的心思，笑着把儿子放在一个凉粉棚子下的小桌边，李贤儿先是要了一碗油煎凉粉儿。小龙吃了几口觉得不对劲儿说：“妈，这油煎凉粉可香哩，你和爸咋不吃。”
　　李贤儿下意识地捏了一下口袋说：“爸和妈就不吃了，我们都不爱吃这东西。”
　　儿子的话勾起了李贤儿心里的很多苦楚，她咋能嗅不到油煎凉粉的香味哩！可她把手伸进衣兜里捏了捏，那是可怜的几十块钱啊！她知道，眼下的日子比前几年是好过了些，但解散了生产队，一下子把土地全部分给了每家每户耕种，这要治办多少农具才行。她知道，一个农家要种地，要收打，要过日子，总不能天天都去借别人家的农具，再加上小龙住了这么长时间的医院，家里能有多少活泛些的钱啊！就兜里这几十元钱，还是丈夫从县矿务公司暂借的哩！再缺钱也得给儿子看病啊！
　　当李贤儿抬头，看到小龙期盼着父母也都能同自己一样吃上一碗油煎凉粉的眼光时，她深深地察觉出自己的儿子逐渐地长大了。“师傅，再给咱来两碗油煎凉粉和十个油糕。”她毫不犹豫地从兜里掏出一张十块面额的票子拍在面前的小饭桌上。
　　温泉先是用诧异的眼光看着妻子这个超乎反常的决定，但又一想，连自己都笑了，说：“小龙，看你妈答应咱们今天都吃一回油煎凉粉，外加十个油糕怎么样？”
　　小龙终于笑了，这笑容显得很幸福、很满足、很快乐。李贤儿同丈夫、儿子回到医院的时候，小龙的病床边坐着小桃和小玲子。小玲子今天打扮的很好看，那衣服也穿的很整齐，让不知道的人一看，怎么也看不出她是个精神病人。
　　李贤儿赶忙把小桃拉到病房外问道：“是你把小玲子带到这里来的，她要在这古村镇上跑丢了，我看你怎么给人家交待。”
　　小桃说：“好嫂子哩！我不带她来能行吗？今天一大早，我回家里来了一趟，就见她坐在咱家街门外的石阶上，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后来，过来了邻居家的兰兰婶子，她告诉我说，你这阵子在医院里，咱家里没人大门又老锁着，就经常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咱家大门口，常常是一坐就是一大晌，我就想到她心里是比咱任何人都苦的，真舍不得她就那样痴呆呆地坐在咱家门前受苦了，好歹她与咱们能在一块，不管她痴还是不痴，想必她心里会快乐些。”
　　李贤儿再也听不下去了，赶快制止住小桃说：“快别说了，再说下去，我又得为她流一回泪了。”嘴里是这么说，但那手已经在眼前抹开了。
　　姑嫂俩回到病房里，李贤儿把刚才他在街上剩的两个油糕赶快用一页纸裹着送到小玲子的嘴边说：“妹子啊！来，张嘴。”
　　小玲子看到李贤儿送到嘴边的油糕先是一愣，不敢下口，只是抬头，呆呆地望着李贤儿，随后又注视着温泉、小桃和小龙，还有另外的两个病号。
　　李贤儿对小玲子作着手势，慢慢地说：“妹子，来吃，它甜，好吃。”
　　小玲子开口咬了一口，在嘴里一阵嚼咬，那红糖汁儿就从小玲子的嘴角流淌下来，她用手一抹，有些惊恐地对李贤儿说：“看，血--血。”
　　李贤儿给小玲子把两个油糕吃过后，对小桃说：“既然你把她带来了，也好带她到街上转转吧！不管她清醒还是不清醒，也算尽一尽咱们姐妹一场的心！”
　　小桃哄着小玲子出门后，李贤儿惊喜地对丈夫小声说：“这些日子我看到小玲子的病情好像比以前好了许多，她开始与人讲话，知道与人交流了。”
　　温泉说：“但愿她能慢慢地好起来，原本多么好的一个妮子，想不到让咱们家的海泉害得到了今天这个田地。”
　　李贤儿看到小龙在认真地听，就着急地给温泉挤眼睛，让他不要讲了，小声说：“你怎么又提这些事情。”温泉听了妻子的话，提起暖水瓶出去了。
　　小玲子在李贤儿的精心调治下，就见精神比以前好了许多，没有了从前那般昏迷。但就是每天还是犯病，生活还是不能自理，常常把李贤儿刚给她洗过的脸和换过的干净衣服搞的又脏又破。
　　李贤儿的儿子小龙见到这个疯女人就很不解的问母亲：“妈，她又不是咱们家里的人，为啥你老给她梳头、洗脸、洗衣服、还要每天的管她吃饭睡觉。”
　　李贤儿停住手里正给小玲子逢的衣服说：“她怎么不是咱们家里的人，她就是咱们家里的人啊。”
　　小龙摇着头坚持说：“不是，她家在东街口住，我们学校的同学都这么说，说她是个疯子，还说是我三叔把人家害的，妈，你说是不是我三叔害的她成这个样子？”
　　李贤儿面对这个小学四年级的学生，如实的回答说：“是，是因为你三叔。”
　　小龙又问母亲道：“妈，三叔是个解放军哩，我们老师讲解放军都是好人，你知道吗？雷峰、黄继光、邱少云他们都是解放军，他们都是英雄，都是好人。我三叔也是解放军，他为啥要害人呢?害人的人不就是坏人吗?那他是个坏人，那人家为什么还要他当解放军呢？”
　　李贤面对这个十多岁的儿子，真不好给她讲个清楚了。说道：“你个小孩子家管这么多事情做什么?她是你的姑姑呢?你只管叫她姑姑就行了。”
　　小龙高声地反抗说：“她是个疯子，我才不要她做我的姑姑。她是个疯子，我还见过她抱着个石头，说是她的娃儿，还把石头对在她的奶上说是要让她娃吃奶哩。”
　　母子俩正说话了当儿，小桃带着小玲子进了门。小龙指着小桃说“这才是我姑姑哩，我还有个二姑她才是名人哩，她在我们家电视里头，我们同学们都说我二姑本事可大呢？”
　　小桃问李贤道：“你们母子吵吵个什么哩，在院子里都听到了。”
　　李贤儿笑着小声对小桃说：“也没什么事，是我们母子说闲话儿，一时提到了小玲子，他就问我说小玲子是我们家什么人，我就说是他的姑姑，他就不愿意了，嫌人家是个疯子哩。”
　　李贤儿还是对小龙说：“你看你玲子姑姑今天跑这么远的专门看你来了，你也不叫人家一声。”
　　小龙这才看着小玲子小声叫了声：“玲子姑。”却不想，小玲子走上前，一下子抓着小龙的手使劲儿的摇着，吓得小龙把身子往床里直躲。
　　古村集逢的是农历每月的二五八日。
　　这一天磨盘岭村的三个妇女来古村镇赶集，知道刘家的小龙在医院里住院，就为着老街坊邻居的情意，每人带来了两把挂面和十二颗鸡蛋，本意是借着赶集顺便来看看小龙。
　　不过，她们来时路过村学校，学校里的老师交给她们一封信，说是海泉从云南来的怕有急事给耽误了，就让他们给捎到古村医院来了。进了医院的大门，一眼望见从锅炉房打开水的温泉，赶快把信交给温泉就进病房看小龙。
　　李贤儿与三个街坊婶儿见面很是热情问候。小桃从病房的窗中看温泉打水过来，三个婶子交给他一封信，便在原地看起来，看着看着，就见大哥手里的温水瓶一下子掉在地上“嘣——”的一声破碎了。
　　小桃赶快起身，出门站在温泉面前，小声地说：“大哥，怎么啦？是海泉的来信吗？他在信里说什么了，让你惊恐成这个样子。”
　　温泉看着小桃好一会儿不言语，把信递给小桃，站在那里愣了一会说：“这是怎么搞的?他在信上也没说是什么原因，怎么就已经离了呢？”小桃接过信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大致讲了两个事情，但这两件事对于刘家兄妹来说，哪一件也像一颗炸弹，完全可以击倒刘家兄妹每个人的心。
　　第一件事情是说他前几日，已经与那个女军人离婚了，女儿归女方抚养。第二件事是说因部队将要大截军，他已经响应号召给上级打了转业报告，也已经批准了。
　　小桃看完信，看着大哥温泉蹲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抽闷烟，就说：“这个海泉也真是，他与那个女军人真是结合的快，分手的也快。这里面一定有原因。不过，他在信上也没有说，那就是不好给咱们细说，咱们也就不要问他了。不过，这件事先不要让我嫂子和其它人知道。她这些日子，为了海泉、水泉还有小龙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就让她受够惊吓了。”
　　小桃的话刚刚讲完，转身时，就见贤儿站在她们的身后。“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
　　温泉对小桃和妻子说：“咱们现在也没有啥责怪他的地方，他这样做自有他这样做的道理，你回去后，就带我和你嫂子给海泉写一封信。在信上多劝一劝他，让他把啥事情都看开些，没有啥大不了的，事情既然是这个样子了，这也是无法挽回的。就说让他回家来吧。有咱兄妹们在一起就没有度不过去的关口，关于小玲子的事让他放心，人家现在也不会找他什么麻烦了。还有他不是还生了一个妮子吗？看他回来时可否能带回来，也好让大家见见面。”
　　“放心吧，大哥。我回去就给他写信。”小桃答应着，他们就一块往病房走去，在病房门口看见小玲子还在同小龙在说着话。
　　小龙问小玲子：“人家都说你是疯子了，你到底是怎么了啊？”
　　小玲子听小龙这样问，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在嘿嘿的笑：“我才不是疯子哩，你才是疯子哩！”
　　小龙又问：“我小桃姑、小杏姑都结婚了，你咋不结婚啊？”
　　小玲子嘿嘿的傻笑两声说：“我咋没结婚哩，我结了，我还有我女婿的照片哩。”说着，从内衣的口袋里掏出她同海泉的定婚照片。说：“你看，他就是我的女婿。”
　　小龙接过照片看着说：“这个男人是我的三叔啊？我三叔在部队上早都结婚了，我那个三婶子还是一个女解放军哩。”
　　小玲子猛地站起来，怒气冲冲地指着小龙说：“你胡说，你胡说，他哪里是你三叔，他是我女婿，他在外面当大官哩……嘿嘿嘿。他在外面当大官哩！他说让我在家里等他哩，他回来还要让我给他生娃哩。”
　　李贤和小桃见小玲子的病又犯了，就上前扶住小玲子。
　　但小玲子嘴里还是一个劲的叫着：“你才是胡说哩，你们都是胡说哩……我女婿让我等他回来哩。”
　　小龙睁大眼睛说：“妈妈，玲子姑真是疯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