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我之外,办公区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林西,一个是花小青。


  林西是下午三点《音乐随身听》节目的主持人。午饭过后,她匆忙料理完节目资料,就一头扎在新近更换的iphone上,再没抬头。工作与兴趣,在她是两回事,为此我对她很有好感。林西长得高高大大,白白净净,模样周正,脾气温和,是个好姑娘,只是腰身略长,腿略短,算是喜忧参半。她是台里六套频率公认的低头族领袖,谁想知道手机界的最新款式最新技术,不用上网搜,看林西手里拿着什么就一目了然。她最过分的时候,一年换了四部手机。男朋友怪她换手机比换床单还快,差点跟她吹。对林西而言,手机即生活,手机即世界及世界里的全部奥秘和乐趣,没手机,她宁死。当时,她委屈地看着即将离去的男友,流着眼泪说:“我此生也就这一个爱好。先说这个爱好能确保我一心只想换手机而不会换你。”男朋友一感动,就娶了她,结果大家都很感动。


  每每,林西一拿到新手机,立刻天地皆能忘,宠辱不再惊,专心研究,全力开发,夜以继日地挖掘、推演各项功能,不管用得着用不着。一来二去,大家手机出了问题都去找她解决,谁想买新手机也习惯找她要建议。但凡说到手机,林西就侃侃而谈。你不喊停,她能一口气说到后半夜。


  “知道吗,截止2012年,全世界已有60亿手机用户,占世界总人口的75%……”她的演讲里面常有疑似权威的统计数字。


  最近一段时间,林西素颜朝天,不沾脂粉,不论穿什么衣服,外面都套一件黄色防辐射长款马甲。年初刚刚大婚的她,正式宣布有孕在身,可谓雷厉风行。穿防辐射马甲,为的是对付直播间那些高频、高压、高电机器,有效保护胎儿。听说高龄产妇十有八九生痔疮,林西三十有五,祝她肛安。


  有一天,午后两点《上午咖啡下午茶》节目主持人德飞闲得酸痒,开玩笑说:“林西!你老公真行,当年媳妇当年孩儿,太准了!他国家射击队的吧!”


  林西纹丝不动,继续摆弄手机,说:“去你的!生瓜蛋子你懂什么。”


  德飞兴趣大增:“你这话很没谱。你凡胎肉眼怎么能看出谁是生瓜谁是熟蛋?”

  德飞肤色深,一看就是八分熟的茶蛋或卤蛋。他擅长黏着唠嗑:


  “林西你能看出小一是生瓜还是熟蛋吗?看不出吧?所以,你给我的定性太太主观。你犯了主观多脓症。”


  扯上我了!真扯!


  林西放下手机,抬头看着德飞,故意翻着白眼说:“一般来说,一脸粉刺的男生都是生瓜,脸皮光溜的都是熟蛋。小一麽,我估计是熟蛋;而你,十有八九是生瓜。不然这样吧,下次孕检,我带你一起去医院检查下,看看是生还是熟。”


  德飞哈哈大笑,说:“别逗了林西!别说男生从来就检查不出来,如今女生也检查不出生熟了。”


  林西故作感慨:“就是说,医学的目的已经从救死扶伤转移到以假乱真喽!”她坏坏地丢一个眼神过去,“这方面你可是强项啊!”


  林西意在德飞的一身假名牌。一屋子人都嘻嘻嘿嘿笑了起来,笑里藏笑,别有一番意会在眼角。德飞心理素质超强,满不在乎,跟着一起大笑,让我叹为观止。


  一番大笑过后,林西轻咳几声,说:“算了,德飞!不跟你逗了。人家小青、小一、海鸥还都是青涩一族呢!德飞你虽然怎么看都不青涩,但毕竟脸上有粉刺,未婚待娶呀。”


  德飞走过去说:“林西你就不懂了。别看我尚未婚配,理论上我可是先驱。”


  林西一边给手机套上一个粉红色塑料套,一边说:“你别天天理论了,早点实践才好。小心好姑娘都被人挑走了。”


  德飞转而踱到花小青身边,站定后笑谈真理,说:“没问题。我盯着呢。”


  娱乐之声都知道,德飞一直盯着的是清晨音乐节目《音乐morning秀》主持人花小青,也就是我师傅。


  此时,在寂静如野的办公区,被德飞时刻盯着日夜惦念的花小青正扣着耳麦,仿佛倾听天籁,间或打字,仿佛记录灵感。每次看见她打字我都跟看香港搞笑片一样暗笑。无论打什么,她都只用两根食指点击敲打,其余八根手指张着,完全省略,模样超扯。今天从后楼健身中心一回来,她就忙着听听打打,一头浓密的黑发垂直而下,直到腰际,围挡出一个另类小世界,感觉超眩!


  花小青有一种不容忽视,又丝毫不觉危险的美,绝对是娱乐之声台花,在六套频率中能排到前三甲。她为人处事清茶见底儿,直截了当。猛然听她说话,会觉得此女心眼不多,时间久了才知道,她惯于复杂问题简单处理,省时省力省心。我刚来时,林西提醒过我,“你师傅最怕饿。只要一饿,她就眼前白光一片,情绪极不稳定。哪天你不小心惹师傅生气,记着给她点吃的,马上就能好。”呵呵!莫非属猪?哪天哪个倒霉蛋找了她当女朋友,兜里还得常揣饲料不成。唉!可惜啊!全世界第一浓密黑亮的头发不做护发品广告,太太可惜了。那些梳短发的女生都应该看过来呀看过来。


  女生就应该如花小青样留长发。长发飘飘,不美也美。


  说来,世界真挺美好的。


  偌大的办公区人齐时共有四十几位,眼下只有我们仨,甚是宽敞和谐。节目选题上午都研究完了,采访的要么在现场,要么在前往现场的路上,剪辑的、录音的、合成的都在三楼,再无事端。六套频率每天都是这样的循环规律,耐心送走昏忙丢心的上午和庸俗热闹的中午,送走那些不跑线拿不到红包的记者、下班后直奔歌厅的主持人以及专职传递八卦的各路闲人,平息各色女生借人多之机展示新款服饰后的心潮澎湃和彼此不服——她们年龄各异,品性不同,爱美之举却早达共识。


  然后,各个楼层逐渐安静下来。


  电梯门响。


  白天轻易不露面的大宝露面了。他一身脂肪,上好的肥皂原料,身上穿的恐怕是五个X的特号加肥,来不及等到夏天,已经开始流汗了。我毫不怀疑,他年少时的苦恼一定是因为有很多青春无处安放,成年后的苦恼则是因为有很多脂肪无处安放。他值小夜班,每晚九点到十二点,我接他值大夜班,每晚十二点到凌晨五点。我跟大宝天天见,在夜深人静的直播间,如此光天化日之下的面对面,在我很意外,恍如夜晚。我下意识望向窗外,大好日光证明了我的错觉与幻觉。大宝冲我微微点头,算是招呼。我跟大宝天天见,交情一直处在原始对话阶段,交接班时若没有特殊情况需要说明,我俩都选择点头,不多言语。他是急着走人,我是无话可说。


  我来电台后才知道,这里许多人不靠工资生活。有人给开设播音主持专业的野鸡学校讲课,学生们都跟我当年一样,靠艺术科目的低分怜悯跻身大学生队伍;有人主持婚礼,运气好的话一周可以主持四拨,时间上跟值台节目撞车了就找人代上节目,回头双方三七分成;有人在一些会所打鼓唱歌玩商演,时间一久熟悉了城里的所有夜总会和洗脚房,出来进去一概免费;还有人投资开店,从雅克批发大市场上货,到城乡结合部开门市,一个月净挣两三千元,一年下来,买辆二手雪佛兰不费劲。大宝经营着一家婚庆公司,效益不错,一些主持人依托他在外面主持婚礼,收入远远高过工资。此外,他还在一家民间主持人培训学校授课,颇有世俗智慧,很会利用电台资源赚钱。


  “兄弟!总低头玩手机哈!小心脸蛋下垂哈!”大宝走到林西身旁,亲热地抚弄下她头发。


  “有事说事,没事走人。”林西故意凶巴巴,但嘴角的笑意说明她并不真的讨厌大宝动手动脚。


  “哥我有事。”


  “说。”


  “兄弟!周六帮哥我个忙。”


  “干嘛?别惦记我给你主持婚礼呀。”林西头没抬,继续研究iphone。


  “还真让你猜着了。就是主持婚礼。原来定好的主持人家里老人突然去世,来不了。”


  “去不了。我怀孕了。”


  “我就说麽,好端端的穿这么个难看的马甲,感情在防直播间辐射啊。不对呀!这么大的事,哥我怎么不知道?”大宝故意绕着林西端详。


  “你是夜行动物,白天难得一见。再说,凭什么你就该知道?”


  “真的怀上了?”


  林西抻了抻防辐射马甲,说:“仔细瞧瞧。”


  “不对呀”,大宝眉头一皱,“这么大的事应该跟哥我言语一声啊!”


  “凭什么跟你言语?”


  “哥我一人做事一人担。”大宝故作严肃。


  “去你的!”


  “哥我敢作敢当。”


  “你做什么了你就当?滚你的!”林西气笑了。


  “你站起来。你站起来让哥我瞧瞧。这还没显怀呢!早呢!不要紧。别那么娇气!兄弟!哥我这头十万火急,周六人就上来了,你不帮忙,哥我可就死定了。新郎一家准杀了哥我。”


  “我是娇气的人吗?我是怕烟。婚礼现场吸烟的人多,我怕伤着我儿子。”


  “得!咱儿子肯定比哥我的婚礼重要。”


  “那是。你去问问小青,看她周六有空没有。”


  “得!那个姑奶奶不主持婚礼,都灭哥我三次了。”


  “你再试试,晓之以情。真诚些,隆重些。”


  “不行。这货最不开面。全台哥我就怕她。”


  “试试,好好求求她。多给钱。”林西打了个响指。


  大宝很不情愿,一步一探,故作艰难险途模样,走到花小青身边,敲了敲桌子。

  花小青抬起头,摘下耳机,面无表情。


  “干嘛?”


  “姑奶奶!周六有空没?哥那头婚礼缺个主持人,救场如救火,你救哥一命。”

  “姑奶奶?我有那么老吗?”


  “不老不老。您辈分大。”


  “我没主持过婚礼。”


  “不要紧,写好的词,都现成的,跟主持葬礼差不多,照念就成。再说就凭我们小青,什么词不词的,你只要往台上一站,这身段,这仪容,台下百万人众迅速傻掉。谁见过这么漂亮的主持人啊!谁见过这么好的长发啊!”


  “说谁遗容?”


  “对不起姑奶奶!哥忘了改成口语。绝对不是遗容。是仪表出众,容貌不俗。”

  “去不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主持婚礼。”


  “平时可以不主持,周六这场你一定要帮哥啊。哥现在找一圈了都,也不知道抽什么疯,这个周六全世界新人都扎堆结婚,手边主持人都排满了。已经定好的主持人家里有急事来不成。小青!哥现在死的心都有。”


  “我不去。耍猴似的。”


  “哥要死了。”


  “葬礼哪天?我参加。”花小青的决绝像座冰山,无论谁撞过去,都注定是泰坦尼克号。


  “别呀!哥给的报酬多,一千怎么样?通常你这种少年组的主持人都五百。”


  “两千也不去。”


  “三千。哥不过了,就指望你了。”


  “真不行。拜托大宝!你再看看别人吧。”


  “哪还有别人。林西上节目去了……”


  “满楼的人呢。”


  “对了……小一……你行不?主持过没?”


  “没。”


  真扯,居然想起我。


  “试着主持一次怎么样?”


  听上去大宝很恳切。但我不爱演戏,不喜欢被围观——无法跟他解释。


  “不行。我不行。找别人吧。”


  “听好了小一,不是白干,给你三百怎么样?”


  “不是钱的事。”


  三百?太扯!你试着给三千看我去不?怎么也得三万啊!


  花小青没白当回我师傅,关键时刻见义勇为,说:“小一不愿意你就别强人所难了。你干吗死盯着咱们频率?其他五个频率你也搜搜。浑河之声、健康之声什么的。”


  “那几头能主持的蒜哥都问过了,都被人订走了。”


  “问过贺玲玲吗?”


  “贺玲玲谁?”


  “浑河之声早间医疗主持人。”


  “你认识?”


  “我俩一个宿舍。”


  “行吗?”


  “上周她好像主持过一场。”


  “盘子怎么样?”


  “浓眉大眼……标准仪容。”


  “给我她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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