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往着一种生活,向往着隔壁小皮匠的生活。

    

       那时门从来不像现在这样关得严严实实,没有隐私,没有防盗门,随便参观,一览无遗。小向叔叔是锅炉工(小皮匠),陈阿姨是出纳员,这是两个天棒(如果是母亲,会这样评价)我称他俩为活宝。这两个活物从不在大屋里待,他们躲开公婆的视线,躲进小屋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二十四小时在自己的小屋里消磨,具体地说是在那张双人床上度日。别人可能是度日如年,在我眼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在他们眼中只是一瞬间,是好梦一日游。

    

       他们多亲密,简直是亲密无缝,不是叽叽咕咕说小孩丹丹的眼毛自然弯曲像你,就是说你看她又尿了,尿布呢,没洗,把床单拿来,对付一下。他俩从没红过脸,打闹的过程中,男的给女的挠痒痒,女的给男的找白头发,被子一次也没叠过,被子底下是百宝箱,孩子的粉,大人的梳子,单只的袜子,换洗的奶罩应有尽有,当然,最多的是卫生纸,一卷一卷的。你看,他们又疯闹起来,蚊帐在他们头上起伏,摇摇欲坠,东倒西晃,孩子吓哭了,我吓跑了。他们忘了世间的一切,忘了秦汉,更不知魏晋。衣服要洗,泡着,等明天(年)再说,碗在锅里像小山一样堆着,用一个洗一个,班要上,等一下,踩点去。

    

       小向叔叔是独生子,他和陈阿姨都在煤矿上班,父亲去世后,本来可以接父亲班的小向叔叔把名额给了陈阿姨。陈阿姨在医院当了收款员,随后医院为了照顾他们,把小向叔叔也调到医院当了一名辛苦的锅炉工。他们在医院的地位不高,可在我心目中位置最高。

    

       这是不是爱情经典我不知道,我知道是姑姑姑夫他们从来没有这样恩爱过。每次我都会长久地坐在他们家,默默地注视他俩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式,一笑一颦,不愿动地方。坐在这个和睦的家里,看着他们如此亲热,感情那么好,我会呆呆地一坐就是老半天,细心感受这种气氛,温馨的气氛。

    

       这个家虽然凌乱不堪,来人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总是坐在破旧的沙发扶手上,却有一种安详。家里一件值钱的东西都没有,过得不富裕,却有一种满足,真叫人羡慕。

    

       我坐在那里,看着犄角旮旯里有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两个轮子朝天放着,小向叔叔蹲在那修,弄得满脸满手都是油。他一年四季蹲在那里,钳子螺丝刀摆了一地,却从来没修好过。这个家除了这个不会行驶的自行车,什么也没有,但却叫人感到满意,这种使人满意的东西,让人感到这很像一个家,一个完整的家,一个不缺任何零件的家。想到这里,想到一墙之隔的那个什么都有,却没有温情的家,我的眼一热,心一酸,胸口有些堵,泪便扑簌簌地摔了下来。他们的日子过得真甜,像蜜一样,难分难舍。当我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收回来的时候,我希望自己的家也能有温度,有温馨,有热度,有一种暖。

    

       我要制造温度,制造温暖,我要做点什么让家像家。这个念头怂恿着我,催促着我,使我像个高烧病人一样忙活起来。

    

       我马上想到了蜂窝煤,我要做蜂窝煤。前几天,我到别人家去玩,看见别人家烧蜂窝煤,当炉膛里蹿出瓦蓝的火苗时,我的心也给点着了,我感觉周身暖融融的,整个屋子里都是热乎乎的。我快速行动起来,取经回来的我像个寒热病人似的飞快地从别人家借来死沉的工具,用七分煤和三分泥均匀地和好,让它发出亮光,要不就不好烧。然后将几十斤的铁具插进煤堆,太阳很晒,正是做蜂窝煤的时候,当我在明晃晃的毒日头下,挥汗如雨做的时候,感到力气不够用,在钻煤的时候,我的胳膊正慢慢地肿胀起来,当我把它们一个个摆放在炉灰上面,我发现我做的蜂窝煤很容易碎,一点也不紧凑,看着自己像豆腐渣一样的半成品,我忍不住哭了起来。

    

      蜂窝煤确实比煤球好烧,水开得快,饭不一会儿就熟了,我有一种成就感,当我再次坐在饭桌前,拿碗的手不再哆嗦,但依然有一种吃不下的感觉。

    

       因为当蜂窝煤一个个被挟进炉膛后,家里的温度升起来了,但仍然没有热度(姑夫的脸永远是耷拉着)。当我累得要死,身子快要散架,将求援的目光指向姑夫时,他装作没看见,小屋的门依然咣当一下就关上了。

    

       我有了一种挫败感。我呆呆地看着蜂窝煤,觉得心里到处是窟窿眼,到处都漏风,昏暗的灯光下,想到蜂窝煤带来温度却没带来温暖,我有一些泄气。我躺在床上,不想再起来了。

    

       但我却躺不住。我还是走向了它,不由自主地走向了它,因为我已停不下来了,做蜂窝煤已成为我的需要了,蜂窝煤做得越多,堆得越高,我的心就越踏实,人就不会出现紧张状态了,只有做蜂窝煤我才能坦然面对一切。当我握住锹把,觉得握的不是一把锹,而是一颗定心丸,我已欲罢不能,但我也欲哭无泪,因为它就像一把双刃剑,在我心里压力减少的情况下,强迫的成分是越来越多。

    

       强迫的行为带来的后果是痛苦,痛苦产生了,当我不是在一种自然的状态下找到一种自愿,而是为了消除紧张,不得已出卖自己的劳动时,这时的我与其是在劳动,还不如说是在劳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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