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正是滏河岸边的杨柳树倾吐柳絮的季节,纷纷扬扬的柳絮飘向天空,像是冬季正在下着一场鹅毛大雪。
  古老的晋南大地又迎来了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春,在这个春天的一个上午,磨盘岭村的刘家收到了金泉从太原寄回来的一封信,还有一个壹佰元金额的汇款单和一个包裹单。
  金泉在信中说:“知道姐姐小桃要结婚了,我与妻子张月都非常高兴,到时候,无论自己有多忙的事情也要往后,一定要同妻子回来,不仅参加姐姐的婚礼,还要给父母在清明节时上个坟,也好让妻子走近父母的坟头,让父母好好看一看他们这个还没见过面的儿媳妇。”信尾还说:“包裹里是给姐姐的两条锦缎被面。”
  小桃看到金泉给她寄回的两条锦缎被面高兴得不得了,这是她盼望已久的东西了,她梦想着自己有一床这么高档的被子,拿到包裹单后就迫不急待地把这些东西从西川邮电所里取了回来。
  小桃从西川公社的邮电所里取回了那壹佰元钱和装着两床金花的锻被面包裹,大家看过后,都夸金泉不光会当官儿了,还学会了买东西,看这被面多鲜亮多厚实。
  这些年村里出嫁过好多妮子,还真没见过谁陪过这么好这么金贵的被子哩。”  
  贤儿说:“这哪里是他会买,怕是他媳妇买的,你们到时见了就知道了,那金泉的媳妇人样和心眼都很不错哩!”
  温泉一边看一边喜色地抽着一根自卷的旱烟,对小桃说:“对,让你嫂子给你把这两床被子多装些棉花,装厚实些,冬天里盖上肯定暖和。”
  弟妹们都散去忙各自的事,屋子里只剩下贤儿和温泉时,贤儿才不客气地问丈夫说:“在大家面前,你就心口开河地说大话哩,咱家里的底子你不还清楚,你倒说说,要装那两条被子,别说要装多厚实了,就说装得差不多说得过去,那不得三斤半棉花,两条被子的七斤棉花从哪里来。”
  温泉抬头:“噢,你是说家里没棉花了?”
  贤儿有些哭笑不得,把个头摇得像个拨郎鼓儿说:“这个你还不清楚吗?咱们家每年才从队里分四五斤棉花,爸去世时,装被子的棉花还是从生产队里借的,年底分棉花时人家又给扣回去了,妈不在世时,把仅有的棉花全给装上了,就这还不够,我还到娘家拿回了二斤才算办过了事。去年村里才给每个人分了八两棉花,给金泉结婚时,装那被子用了一些,给小杏、水泉每人做了一件棉袄也就一丁点都没有了。这回你在妹妹们面前把大话放出去了,我看你怎么办吧!”
  温泉听过妻子的话一个劲的朝着妻子“嘿嘿”地傻笑,真有些为难了说:“我这还不是想操好心吗?总想让弟妹们高兴一些,不知道家里的底子就这么空。真要不行,就把我的那件棉大衣和棉袄棉裤里的棉花掏出来,在弹花机上弹弹给妹子装两床被子吧。”
  贤儿听过丈夫的话,说:“这样做哪里行呢?你整天在外面跑,还要在山上的矿洞里做工,那乔山上气候平时就比川地里冷的多,没有一件棉大衣,到了冬天怎么行呢?咱这一大家子人可全指靠你哩,真要是让你腰腿受了寒,落下个什么毛病,还不是我们一辈子的害吗!好孬,还是我去想想办法吧。”
  温泉问:“那你是有办法了?”
  贤儿也只是这么一说,她现在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就说:“我又不是神仙,会有什么好办法。反正,我整天在家里时间长,就把我盖的那床被子里的棉花抽出来,在机子上弹一弹给小桃先装了被子吧。”
  温泉听后发急了说:“那怎么行?你的那床被子本来就不厚实,现在把棉花再抽出来,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夜里没被子盖怎么行呢?”
  贤儿说:“这不也是没办法吗?你说,金泉给小桃买了那么好的被面,眼见小桃又那么喜欢。咱们这做大哥大嫂的就连给妹子做两条被子的能耐都没有了。我这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只要把弟妹们打发的高高兴兴,我就是多吃些苦受些累也不在乎。现在天气也一天天暖和起来了,我有床夹被子就行,真冷呢,就把你那棉大衣盖上,也就对付过去了。这一春一夏只要对付过去,好坏等到今年秋季,队里分了棉花再装一条被子也赶上过冬了。”
  温泉说:“就算这么办,那也才能装一条啊。”
  贤儿:“咱再想办法吧。”她想起前几日回娘家时,看见大刘村的坡地里还有好多去年的棉杆长在地里,棉壳里还有没摘净的小瓣儿棉花,还有些掉在地上的小棉桃,就想抽个空儿到那里可以拾到一些棉花。这样想着,就把这个心思给丈夫说了。
  温泉有些担心和忧虑的说:“人家让咱拾吗?你可要小心些,听说那村里的民兵可厉害着哩。”
  贤儿不服气地说:“他厉害怕什么!咱是拾他们的一点烂棉花,又不是去偷他们哩。再说着,过几日把那棉杆一拨,地一翻,还不全盖在土里了。”
  温泉想想也没有个好办法,就只有让贤儿这么去办了,但他还是叮咛妻子说:“我明天就要去乔山的矿上了,家里的事情你就多操个心吧。总之,咱们商量着给桃办好事尽到心就行了,只是,我在矿上也帮不上你多少忙,这家里也就真苦了你一个人了。”
  贤儿知道丈夫要回乔山的矿上去,一大早就做好了饭。大家吃过,等打发走了丈夫,她又让小桃把小杏送到县城去上高中,再把儿子小龙送到东街口的小玲子家里,让小玲子先给看管着。自己夹了一个小包袱走了半个多小时的路程,来到大刘村外那片还未拨棉杆的地里。
  贤儿进到这片棉杆地里,看见地上丢失的小棉桃还真不少。虽然,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天,那些小棉桃已被雨雪侵泡的发黑发硬了,但用手从土里扣出来,觉得在轧花机上轧一轧还是可以用的。
  不大一会功夫,贤儿拣了有二、三斤棉花和一些还未剥离的小棉桃,心里一阵高兴,心想再拣一会儿就可以给小桃装一床厚实的被子了。
  让贤儿想不到的是,从坡下的村里走上来三个年轻人。他们站在地边叫喊她过去,李贤儿刚走到地头,那三个人就连推带拉的把李贤儿往村里带。在大刘村的队部里,那个长满一脸麻子脸的民兵连长厉声问她:“你为什么偷我们村的棉花。”
  贤儿好生奇怪地说:“我哪里就偷你们村的棉花了。那地里的棉花是你们年前就摘过了,只是还没拔棉杆,我看到那里的棉花杆上还有一些没摘净的棉花,就想拣上一点,我哪里就是偷了,你看这棉花还有好的吗?”说着,就把自己手里的包袱推在地上让大家看。
  眼下的社会正是把阶级斗争这根弦崩得很紧的年代,大家宁肯一起在生产队里混日子受穷,也容不下哪个人搞一点自己的经济活动,一旦搞了,就要割你的资本主义尾巴。
  李贤儿这个农村长大的女人当然知道这些事情,但她是逼得毫无办法了,才想到这个大刘村的棉花地里拣一点人家丢弃的棉花。她这个行为其实算不上是偷集体的东西,所以她给自己极力辩解着。
  大刘村的民兵连长不管这些,他认为不是你自己的东西,只要你想得到,那你的行为就叫偷。这些棉花就是丢在地里,烂在地里也不准哪个人私自去拣,只要私自去拣,那就是不符合社会主义革命的要求。历声说:“大家都照你这么做,你今天拾上一点,他明天拾上一点,那不全乱套了吗?那不把我们这个社会主义拾没了吗?”一拍桌子大声道:“关键是说你这是走什么路线的问题,你这是走资本主义路线资产阶级路线,这是给无产阶级革命唱反凋的路线。你知道不知道!”
  贤儿说:“我一个农村妇女拾一点棉花,哪里还想到走什么路线的事,我只是想拾一点棉化。给我的小姑子做一床被子,我们磨盘岭村去年每人才分了八两棉花,我的小姑要出嫁了连一床被子也装不起,你们不愿让拣这些东西,那我给你们放下,行不?”
  大刘村的民兵连长把桌子一啪说:“不行,我也不管你什么大姑子小姑子嫁不嫁的事,你拾我们村的棉花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角,就是走资本主义路线,就是要对你进行批判和无情的斗争。”
  贤儿心里有些慌恐,有些想不通,想不通,她的这点事情怎么就与资本主义路线挂上勾了,说:“我是拣了这么一点棉花,大家都不拣,真让这些棉花白白地烂在地里,你们才高兴吗?”
  民兵连长一边抽烟一边邪眼看着李贤儿:“对,就是烂在地里,也要烂在社会主义的地里,也不能拾到你那资本主义的家里去。”
  贤儿不知道天下还有这样的道理,气极了说:“你们这不是歪理胡说吗?难道天下的理儿都颠倒不成。”
  民兵连长大声喊:“好啊!你胆子不小还敢骂我。来人,把这女人给我捆起来,挂个牌子让她游街示众,让她给广大农民群众做个反面教材,让她知道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最终下场。”
  大刘村民兵连长的话刚落,还真见两个民兵走上前用一条旧麻绳要把贤儿捆了。
  李贤儿一时委屈地哭起来,极力反抗,但终久还是被那两个民兵给死死地捆了。
  李贤儿像被绑着一头牛马或其它的什么动物一样,麻绳子的一头就拴在屋子门口的铁环上。
  村里几个妇女听到村里民兵抓住了一个偷棉花的外村女人,都一块跑过来看热闹。
  李贤儿看到那几个妇女和一群娃娃围在她面前私下议论着,感到从未有过的羞愧,好像自己真成了一个贼似的。
  她虽然在农村里长大,她虽然没见过很多的场面,但她还是一个初中毕业生,她还知道国家有一部法律,她还知道一个公民是不能让人就这样捆起来的。
  但这个时候,她又知道,给谁讲这个道理去。想到这里,她把头低着,再也不敢看到她面前这么多陌生的人面了。
  让她更想不到的是后来发生的事情。
  她被大刘村的几个民兵接着带走了,还给她胸前挂了个纸牌子,她看到上面写了三个“偷盗犯”的字,脖子上挂着她拾到的那些棉花。
  她看见一个民兵在她前面不停地敲着一个铜锣,那“咣咣”的声音,立刻传遍了整个大刘村。两个民兵在她身后押着她在大刘村游街,铜锣声马上吸引了全村的男女老少。有一民兵就喊:“大家快来看偷盗犯,快来看啊!”
  贤儿的头发披散在脸上,眼里含着一汪泪水,她对大刘村围观的人说:“大娘婶子们我不是偷盗犯,我没有偷咱村里的棉花,我小姑子要出嫁,家里没棉花装被子,想拾点棉花给她装一床被子,我真不是偷盗犯。”
  大刘村的民兵连长上前,打了李贤儿一个耳光说:“不许你在这里散布资产阶级言论,告诉你要老老实实,不许乱说话乱动。”
  这时候正是村里人吃午饭的时候,贤儿抬头时,看见满街巷人头攒动,她好像是任人牵割的羔羊,无一点反抗的余地。
  她知道,在这些毫无人性的民兵面前所有反抗都是徒劳的,相反还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伤害和痛苦。就这样,她被大刘村的几个民兵押着在村里转了个遍。她想着,就算自己在大刘村把脸给丢尽了,那她的这场灾难也该过去了。
  却不知,大刘村的民兵连长更得意了说:“她是磨盘岭村的。那好,我们就押着她到磨盘岭村里去,也让磨盘岭村里的革命群众,认识一下这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偷盗犯。”说过,还真把她押着向磨盘岭村来了。
  小桃送走了小杏去县城上学,回家见大嫂不在家里,也不见侄儿小龙,她以为是大嫂抱着小龙到邻家串门去了,就找了平时多去的几家,大家都说没见过,又想嫂子是不是回娘家去了。
  自己便动手做好了饭菜,等了一会水泉也从学校回来了,却还不见大嫂回来。
  正这么想着,小桃见水泉哭喊着从门外急急火火地进门说:“大姐,你快去外边看看吧,大嫂被民兵押着在咱村里游街呢?”
  小桃一惊:“为什么吗?”
  水泉说:“我也不知道,好孬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小桃听后,什么也顾不得了,飞似的奔出门向胡同口跑去。她来到村里大队部门前的场子里,见大嫂不是被自己村里的几个民兵押着站在那里,而是几个生面孔,她不顾一切地拨开人群。才知道原来是说大嫂偷了他们村里的棉花,走上前质问那几个民兵说:“你说我嫂子偷了你们村地里的棉花,让大家说说,现在都春天了,你们村的地里怎么还会有棉花。我大嫂,不就是在你们还没拔过棉杆的地里拣了一点棉花,这就犯了啥大罪,还用得着你们这样五花大绑的游街示众,这天下还有王法吗?”
  大刘村民兵连长从来还没有见过有人这样对他说话,这些年来,他在村里,除过村革委会主任他还尿过谁,别说捆个人,就是看上了谁家的大妮子小媳妇,想同她们睡一回觉又有谁敢说半句不字,但他看到小桃这样一个柔弱的妮子也敢站在他面前这样说话,就一下子跳起来道:“你是什么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煽阴风点鬼火,你再敢胡言乱语,也把你捆起来同她一块游街。”
  贤儿听到这里,抬起头对小桃说:“小桃,你给我回去,离开这里,回家里去。”她真怕那几个民兵把小桃也捆起来,一个劲地的让她离开这地方。
  小桃听过大嫂的话,面对大嫂哭喊着说:“嫂子,我不走,我就是不走,你这都是为了谁,不都是为了我吗?我结婚不要那被子了,我出门时什么都不要了。嫂子,我不要你为我吃这份苦了。要游街,就让我替你游去吧。”小桃哭喊着要去把贤儿脖子上的大纸牌摘下往自己的脖子上挂。
  贤儿想阻拦,但她的双手被麻绳绑着,她有些急,有些生气了大声说:“小桃,你还认你这个嫂子吗?你还听嫂子的话吗?你连嫂子的话都不听了吗?我求你回家去,快回家去吧。”说完,把头扭过,再也不看不理小桃了。
  小桃知道大嫂说这些话的用意,她是怕面前这几个民兵真的把她也捆起来。无奈,很不甘心很不情愿的一步一回头一步一抹泪的向家里走去。
  回到家里,看到那做好的汤面片,想到大嫂还没吃饭,就用碗盛了,又向村中走去。
  小桃当着那几个民兵和村里人的面让大嫂吃饭。
  贤儿看到这一切,泪流满面地摇头说:“妹子,我不饿,我吃不下,真的吃不下啊。”
  小桃哭叫着“嫂子”冲开那几个民兵和村里人,一下子跪在李贤儿面前说:“嫂子,你就吃一口吧,就算妹子求你了。”
  贤儿摇了摇头:“桃,我真的吃不下,真的吃不下啊!”说完号啕大哭。
  小桃跪在地上,仰着脸说:“嫂子,你这都是为了我啊,为了我,让你遭了这么大的罪。你真要有个三长两短的,让我们这些弟妹们可怎么办啊?”
  贤儿劝说小桃道:“桃,听嫂子的话,快起来!”
  小桃大声道:“不,我要你吃饭,嫂子,你不但是你自己,咱们小龙还要依靠你哩,你也得想想孩子啊。”
  贤儿听后,腿一软在小桃的面前跪了下来。
  大家看见小桃用小勺一口一口的喂着贤儿,在村街上吃了一顿饭。
  贤儿每吃一口,那泪水也流下一大串,在旁边观看的磨盘岭村的女人们,一个个都止不住地陪着姑嫂俩流下好多眼泪。
  这个时候,大家看见磨盘岭村的支部书记吴老大骑着自行车从村门口过来。看见这个情景,挤进人群,问了个究竟,想不到大刘村这几个小子胆子也真够大,就敢捆绑了我们烈士的儿媳到处游街。
  就对那大刘村的几个民兵说:“我就是咱西川公社革命委员会委员,磨盘岭村党支部书记兼村革命委员会主任吴树新,你们认识吧?”
  大刘村的几个民兵早就听说过吴老大在县上和公社的威望,看着吴老大有些怯怯地说:“知道的,知道的。”
  吴老大心里很火,敢押着自己村里的人在这里游街,这不是打他吴老大的脸吗?这不是给他吴老大上眼药吗?心里火就往嗓子眼儿窜,就想叫村人们一顿棍棒把这几个家伙全给打爬在地下才痛快。但又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扔掉了手里的纸烟,用一只脚恨恨地拧灭了烟头,很是严肃地说:“你们现在马上把人放了。”
  那个大刘村的民兵连长有些不服气地说:“为什么?”
  吴老大站在了一块石头上,大声说:“你们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她的公公刘世杰为修咱滏河水库英勇献身,是咱沃国县革命委员会批准的水利烈士,还因为她是现役军人刘海泉的嫂子,她们家是光荣军属,她是革命军人的嫂子。”
  大刘村的几个民兵听后就有些怀疑地问:“是真的吗?”
  吴老大口气挺硬地说:“你们不信,可以去公社问问咱西川公社第一把手温长命书记,他可以给你们作个证,也可以在这现场问一问磨盘岭村的广大人民群众,他们也可以给你们做证。难道你们不相信我这个西川公社革命委员会的委员和磨盘岭村党支部书记的话,也不相信广大的革命群众吗?”
  磨盘岭村的人们一口气地喊:“这都是千真万确,没有半点含糊的事,你们还不赶快放人。”
  大刘村的民兵连长很不痛快地说:“那就放人吧。”只见几个民兵给贤儿解开了绳子,摘下了那纸牌子。
  村里的几个街坊邻居家的女人和小桃一块掺扶着贤儿回到家里,却不想,这件事让李贤儿大病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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