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冬天,我在重庆呱呱落地,母亲为我取名渝连,用第一个孩子的名字来纪念他们来之不易的浪漫爱情。

     他们为我忙乎起来,那时母亲已经发现情商高的父亲,在干家务活上一点头绪也没有。他只是不停地端详着襁褓里的我,沉浸在三十四岁第一次做父亲的惊喜中,当重庆的大姨让他洗尿布时,他不禁皱了皱眉。

       父亲笨拙地晾着尿布,在重庆雾蒙蒙的早晨,他理解不了这雾从哪里来,为什么又久久散不去。雾使尿布不能及时晒干,也使父亲的好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 咳!北方多好啊,晴空万里,一览无余。父亲想起北方的时候,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母亲。也就是我奶奶,死活不同意这门婚事。奶奶认为自己唯一的儿子要找一个能照顾好儿子起居的女人,这是首要的,也是重要的。奶奶从山东威海乘船到大连,对山东贤妻良母型的女人了如指掌。她认为自己英俊的儿子一定要到那里才能找到幸福。

       父亲跪在了奶奶面前,说我是非她不娶,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起来。奶奶还是不松口,父亲将奶奶的弟弟舅爷搬来了,要说当时唯一支持我父母婚事的就是我舅爷,因为这个南下干部就娶了个川妹子,生活得十分幸福,是他最终说服了我奶奶。

       现在姗姗来迟的爱情结晶来到了人世,父亲有说不出的高兴,也有一种担心,他好像有点措手不及,抱着沉甸甸的我,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又重了些。

       母亲脑门上扎着头巾,一边喝着大姨为她做的醪糟鸡蛋汤,一边听着大姨的细声劝阻:“小妹,你看,我退了一步,孩子也有了。现在这样行不?你和孩子留下,刚好我两个小孩,我帮你带,让他自己一个人走吧。”

       母亲喝完大姨精心炮制的醪糟鸡蛋汤,心里有点七上八下,在既不想失去像母亲一样姐姐的呵护,也不想失去那个她一眼相中的山东大汉时,矛盾中,一股火,将奶奶逼走。

       母亲苦闷地揉着双乳,抬头求援似的看了看父亲,父亲并没懂母亲的心思,也没在意母亲的举动。母亲觉得父亲在体贴人方面,心细方面显然不行,他并没有理解母亲的难处,苦处。他并没有走上前,怜香惜玉地扶住母亲的肩膀,安慰她,要她别上火,叫她别担心,消除她的顾虑。这使母亲有些心焦,也有些失望。

       大姨仍在做母亲的工作,“东北现在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你去了,生活能不能习惯?你还没满月,又带了一个娃,行吗?我可放心不下!”

       大姨的话让母亲听得有些心烦意乱,在这之前,父母已经历了长长的相思之苦,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滋味,大姨如何懂得!母亲的主意已定。但大姨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听得母亲心里一点缝也没有,看着父亲傻傻的样子,母亲有点上火,她一边用奶瓶喂我,一边叫大姨别说了。说得她火上浇油,母亲虽然对未来没有把握,没有得到承诺,但性急的她还是决定和父亲一同前往。我还没满月,母亲就下地收拾东西,准备一家三口到遥远的北方去。

       母亲带着我准备和父亲上路的时候,可以说是全副武装,杂七杂八拿了不少东西。有一副闯关东的味道。当母亲含泪告别大姨一家时,她知道自己放弃了一直围绕在她身边的亲情。一声声催人泪下的汽笛声,提醒她从此离开了土生土长的南方,寸步没离的城市。当重庆在她的视线里一点点退出时,她的眼睛有些模糊。她有了一种悲壮的感觉,有了一种慷慨悲歌、大义凛然、英勇就义的感觉。这使她不免有些伤感,肝部开始疼痛。她紧紧地抱着我,跟在父亲身后,她已经意识到为了爱情她作出了选择,作出了牺牲,她有可能会永远告别这一切,永远也不能再回来了,以后再想回来吃一根腊肠都会很困难,想到这里,她有些心疼。她望着长江水,觉得此刻的心正像长江水似的无法平息下来,一直在那翻腾,翻滚,滚到最后,水已经浑浊了,而人也有些混沌了……

       就这样,在重庆一个寒冷的清晨,一个雾蒙蒙的冬天,早春二月的一天,父亲抱着我,带着川妹子(后来才知道是辣妹子)开始出发,经过几天几夜的奔波,穿行,穿梭到了偏僻的葫芦岛——渤海造船厂。

       其实,在这之前我母亲对父亲并没有太多的了解,比如从工作这件事就可以看出父亲其实是个死心眼。

       父亲本是个孝子(山东的男人女人大都这样)可那时先进人物报告太多,父亲在一次激动得热泪盈眶的时候,觉悟到那些抛头颅、洒热血的人太可敬了,一定要为建设新中国做些什么。

       父亲抛下年迈的母亲,瘫在床上的父亲(合作社社长,帮人抬棺材,淋了一场雨),明知家里只有两个孩子,而妹妹正在沈阳念大学,却抱着尽忠就不能尽孝的豪情(我认为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从大连造船厂到了荒凉的葫芦岛——渤海造船厂。

       如果说以上是一个男人的壮举,可以叫人理解。但叫人雪上加霜的是,当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妹妹考上了大学,他毅然承担了所有的费用(这是家里的导火索,为此,我探讨过,父亲当时真没经验,为何不让妹妹念军校,国家负担,也不至于母亲每每吵架首先就提这事)。

       父亲向母亲隐瞒了这件事,母亲知道后,才知道自己舍家撇业扑向爱情的时候,碰到了一个伪君子(对爱情没说实话)。

       每月挣77.5元的父亲除了将钱寄给父母高堂大人以外,还寄一份给妹妹,所剩无几。母亲觉得无法接受这一事实,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她抱着小小的我,置身于东北隆冬的季节里,浑身发抖。“没有真话就不能有真情,没有真情就不会有真爱。”当母亲围绕这个思路想下去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从空中掉了下来,有一种跌得粉碎的感觉。她有些后悔了,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变得陌生起来,特别是当大男子主义的父亲躺在床上,等着母亲给他做饭。而母亲拿着一根笨重的炉钩子在捅炉子,一股黄烟呛得她满脸流泪,父亲并没有为她拭泪,而是躺在床上抽烟,这时,母亲就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委屈。

       母亲觉得心中某种神圣的东西被打碎了,被撕得粉碎,变成了粉末。她感到心中那根本不牢固的链条一下子断了,再也接不上。她面对着父亲,已找不出当初的激情,他们互相望着对方,仿佛谁也不认识谁。刚才生炉子已经叫从大城市里来的天天吃食堂的母亲忍无可忍,肝火上升。而父亲,因为不知馒头在哪流浪,而胃口疼了起来。

       父母在我睡着的时候,已没有了情欲的冲动,母亲经受不了这一打击,已经开始燃烧起来,她发起了高烧,沸腾中的她像水煮鱼似的,不仅没了奶,而且还患上了急性肝炎。

       母亲病得很重,她住进了医院,在与病魔作斗争的时候,母亲的肉体虽然战胜了疾病,但灵魂并没有得到洗礼,她的精神处于崩溃边缘,她的意志已经瓦解了,她的心已经开始分流了,她和父亲实际上已经开始分居了。

       在白色的病房里,我躺在一边因为没奶吃而失声痛哭起来,父亲手忙脚乱地哄着我,却让我的哭声越来越大。幸亏黑夜过后是白天,父亲搜索遍了一切有奶的女人,抱着我,家家要奶。我是一个吃百家奶才长大的女孩啊!

      (我知道这件事,是我结婚的时候,拿回一些点心,母亲让我给一家人送去,这个哭丧着脸的一脸皱纹的老婆婆喂过我奶吗?我扔下点心,迅速逃走。)

       父亲抱着我回家的时候,胃在向他叫喊,但他却在逗我,眼里含着泪花。

       我无法精确描绘他们婚后的生活,我只记得父亲这几句话,锅是凉的,饭是凉的,碗柜子里是空的……

       这些迹象表明,父母的婚姻已经开始发霉了,已经出现了斑点,霉点,已经长出了一寸长的小白毛,但他们都不知道如何挽救他们的婚姻,如何清洗他们的爱情,把自己斧正,把家庭扶正。

       病愈后的母亲肝是好了,人身上的炎症也消了,但火气仍在,伤痛仍在,本来从繁华的大都市来到偏僻的葫芦岛,就有落差,就有失落感,人就是倾斜的,就不够平稳,再加上父亲没跟她说实话,她觉得与她的付出没成正比,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于是一头沉的她不愿再前进一步,但也无法后退。于是处于停止状态的母亲,心里始终有火没化解的母亲异常烦躁,她的脾气变得很坏,动不动就要发火,火冒三丈,像个煤气罐似的,一点就着,一碰就火。

       看着母亲整天像吃了枪药似的,动不动就发火,就制造痛苦,像个制造商似的整天批发着她的愤怒,父亲已由当初的内疚变得平衡起来,以前他觉得心里有愧,对不起她,现在觉得没啥意思,虽然隐瞒她不对,但这其中也包含着怕她知道这事,失去她,所以不敢说出来的畏惧。如今这件事她知道了,知道后的表现实在叫人头疼。看着母亲不依不饶的样子,父亲作为一个顾客,很不满意这种消费,在母亲的声讨声中,父亲得了头痛病。

       父亲远离了母亲,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这使母亲更加气恼越发不平衡了。本来身处异乡的她,举目无亲没人述说的她,就很寂寞又很落寞,现在身边的人也不理她,母亲便常常处于歇斯底里的状态。怒火中烧的她,烧到最后已筋疲力尽,当火气烧成灰烬,已没有多大气力的母亲对谁都是冷冰冰的。

       姑姑放暑假回来了。

       母亲对她很冷淡,觉得一切都是因为她的存在,才使父亲和自己不和。母亲觉得她挺讨厌的,是个破坏者,对她不予理睬。姑姑看到母亲对自己一点也不热情,说话特别冲,特别呛人,心中也十分不快,看着家里一点过日子的样子都没有,一点热乎气也没有,就像一盘散沙,她呆着也觉得没意思。

       作为大学生的姑姑,挺看不上母亲,觉得她一点也不贤惠,认为她缺少美德,所以一点也没觉得她的美丽,美好。也许基于对母亲有看法,觉得母亲不称职,临走时,她抱起了我,说要送给爷爷奶奶看一看。

       母亲没说什么,当一个人对婚姻丧失了兴趣,孩子的去与留也就无关紧要了。

       父亲同意,因为我是在托儿所最能哭也最能吃的一个。只要父母一离开,我就开始嚎上了,嚎累了就开始吃,拼命地吃,谁也不跟,谁也不要,特别的认生。

       托儿所的阿姨挺烦我,因为我一哭,小朋友就被传染了,就开始闹上了。于是,阿姨每次都把我放在门口,让我尽情放歌,不让我影响其他小朋友。想到每次去接我,都会看到我在门后放着,并且耳朵里的泪水像小水池一样,父亲就很是不忍,很是心疼,便答应姑姑把我带走。

       我不知道在托儿所的痛哭,是不是因为我隐约感到在没满月的时候,生命就出现了迁移。这是第一次迁移。是一个由南方到北方的交接过程,他让我不适,让我难受。于是我在那诉说,在那倾诉。当然也有可能是母亲的不良情绪已通过哺乳传递给了我,把她的痛传递了我,于是她在那暴跳如雷,我在那嚎啕大哭。

       我不知道这些。

       我只知道姑姑把我交给了奶奶就完成了任务。已经六十一岁的奶奶,裹着小脚,既要照顾床上的爷爷,还要操持家务,还要下地干活,还要看着刚会走路的我,可想而知,细节都省略了,邻居说我喜欢狗,整天和狗在一起。

       但一到晚上,当暮色四合的时候,我就又哭上了,尖锐的哭声像哨子,仓促地越过了屋檐,越过了葡萄架,越过了房顶,越过了烟筒,越过了小河,传遍八方,搅得四邻不安。每当我放声悲歌的时候,奶奶不是背着我在悠长的胡同里走啊走,直到月亮睡去,就是在我痛哭流涕的时候,往我嘴里放一粒糖,哄我睡觉。

       我不知道在我失声痛哭的时候,是不是幼小的我已经意识到,我不仅离开了孕育我的重庆,紧接着又离开了制造我的父母。这一步步的脱离,剥离和远离,让我有一种恐慌,特别到了晚上,四周发出灰色的光,这种恐惧就会被扩大,放大变成了恐惧。这种命运的安排加剧了我的心跳,让我感到心慌,气短,让我感到孤独,唯有通过哭才能得以缓解。

       但哭只能缓解恐慌,却无法叫我踏实下来,我的身体像白天张开了羽毛,晚上却无法合拢的松鼠,只好僵硬地支在那,立在那里,无法收藏起来,进入睡眠状态,心老是提着,无法回到原地,回到它的老家。

       看我瞪眼睡不着觉,大人很着急。为了让我尽快地进入梦乡,大人只好用糖来麻痹我的神经,抑制我的意识,它不像母亲给孩子唱了一支催眠曲,倒像医生给病人来了一支安定。当我含着泪,含着糖在糖果的引诱下被强制性地拖入睡眠时,我的乳牙正飞快地被腐蚀,后来的哭就不仅跟恐惧有关,还跟牙痛有关系。

       糖果的大量摄入使我的神经处于抑制状态,老处于昏昏然状态,功能有些失调,比如记忆,童年发生的很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

       我只经常听奶奶跟我说起我小时候三件事,那是在湖北,姑姑姑父晚上都开会去了,我们在床上依偎在奶奶(老树皮)周围,奶奶一边怀念老家,一边对不听话的我说,小时候,可待人亲啦,冬天看见小鸟在院里觅食,问我小鸟的妈妈哪去了,我说小鸟的妈妈饿死了,你当时就哭了,用冻红的小手一遍遍往院子里给小鸟撒食。咳,哪像现在这么淘,整天在外边野跑。

       是不是人之初,性本善?还是在茫茫的大雪中,看到小鸟在瑟瑟发抖,在点头啄食,饥一顿饱一顿的,感到挺可怜的。我便冒着寒风顶着大雪向它们走去,一遍遍地喂它,哪怕手冻红了,小鸟已经吃饱了,飞走了,我还蹲在那,等着它盘旋归来。

       奶奶打开了话匣子,她又说:你爷爷可喜欢你呢,你二、三岁的时候,看见邻居家的小生在吃冰棍,回来就要,爷爷说没有卖的,你说有,刚才在胡同口,碰到了小生在吃,爷爷不信,你急得上去就给了爷爷一巴掌。爷爷揉了揉脸,嘿嘿笑了二下,拉着你就去买三分钱的冰棍去了。

       是我心里有火,还是对甜的东西有了依赖,已经有些上瘾了,有些急不可耐?还是太惯了?

       奶奶不知道,奶奶只是感慨地说:真是隔辈亲呢。你爸在你爷爷面前,都不敢直视你爷的眼,站在他面前,得双手垂下,双耳垂下,双眼垂下。咳,在孙女面前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奶奶接着说,一天你睡着了,起来看满屋都是人。你发现爷爷不见了,你说爷爷呢?爷爷睡着了,再也醒不了了。你当时就坐在炕上,说你们为什么不叫醒我,我能叫醒爷爷。

       爷爷去山上,永远砍柴去了。

       爷爷临终前对奶奶说哪也别去,就和小莲一起过吧。(爷爷为我更名为爱莲)(爷爷,我不是夏天生的,你怎么给我取这个名字,是你本身喜爱莲吧)

       奶奶一提起这件事,就觉得爷爷是个高瞻远瞩的人,可奶奶心发慌,沉不住气。她领着我理所当然地投奔了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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