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南的沃国县是一块文化沉淀非常厚重的地方,这里有着二千多年的晋国古都遗址,有着悠久的文化传承。
  眼下的日子过的还不富裕,但人们还是把春节过得有滋有味。自从腊月二十三过了小年之后,村巷里没有断过娃娃们点燃的鞭炮声,走进每户人家里也是扫尘、蒸馍、贴窗花。
  尤其距离磨盘岭五里地的古村集上,进入腊月二十以来,几乎每天都成了集日,不长的一条东西街上,从早晨太阳刚刚出来,直到天麻麻黑的这段时间,看到的都是摆摊赶集的人们……
  古村镇的集日是逢农历的二、五、八日,今天已是农历腊月二十八了,也是年前的最后一个集日了。
  一大早起来,李贤儿就同小桃、小杏和水泉,一块来到古村镇上,他们要赶这一九七八年古村镇的最后一个集日。
  在集市上众多的人流中,姐弟四人像是水里四条色彩斑斓的鱼,手拉着手在人缝里向前拥挤着。
  在一个衣服摊位前,贤儿先是左挑右拣的给小桃买了一条深蓝色的裤子,接着又给小杏买一条印着凤凰图样的沙巾。然后,才给水泉买了一顶火车头立绒帽子和一双白色的运动球鞋。
  贤儿把剩余的钱买了二斤猪肉和三张写春联的红纸还有两挂鞭炮。
  小桃和小杏看到这一切劝大嫂说:“你也给自己和小龙买点什么吧?”
  贤儿捏了捏衣袋里剩余不多的钱,苦苦地笑了说:“今年就算了吧。明年,明年嫂子一定要给自己买一身最好看最时兴的衣服穿。”
  贤儿和弟妹们逛到日头偏西,还是舍不得给弟妹们买些吃嘴的东西,就说:“咱们回吧。”
  水泉很少逛集,兴头很足,说道:“大嫂,咱们再逛一会儿吧!”
  小桃和小杏似乎也很留恋这个充满乡土人情风味的集市,贤儿说:“那咱们今天就可劲儿逛吧!”直到日头要落西山的时候姑嫂四人才一起谈笑着回到家里。
  晚饭后,小桃先是坐在炕边闷着不说话,李贤儿以为她可能想闵晓东,也就没有多问。一个人闷了好大一会,才对大嫂说:“嫂子,我有个事情想同你商量商量,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咱们这地方不是有个老规矩,不知你知道吗?”贤儿抬头问:“什么规矩啊?”小桃说:“咱们这里的老风俗讲究嫁出去的妮子是不能在娘家过大年的,说是这样对娘家来年的运气不好。所以,我想到舅家住上两天。晓东说,他正月初三要来咱们家,我初三那天一大早就回来,你说好不好?”
  贤儿听过小桃的话心里一阵难过,好长时间没有做出回答,她想到小桃再走了,家里就剩下她与小杏、水泉和儿子小龙四个人在家里过年了。想起来,去年的春节海泉也在家,金泉也从太原回来过年,大家热热闹闹地在一起多好啊!但看到小桃说出这样的话,思想里也不知斗争过多少回了,看到她现在坐在那里的样子,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地说:“这又何必呢?什么讲究不讲究的,这终究是老规矩了,现在咱们年青人那还讲究那么多。照我说,你别去舅家了,就在咱家过这个年,咱们姐妹在一块该有多好,你大哥上乔山的矿上去了,你再一走,这家里就剩下我和小杏、水泉还有小龙了,咱们原先的一大家子人,转眼之间就连在一块过个团圆年的机会都没有了。”贤儿说着眼眶里便水汪汪的要溢出来。
  小桃看到大嫂此刻的心景,劝说道:“我也是这么想哩,可老辈人留下这么个规矩,也许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假如我真留下来,明年咱家平平安安倒还好讲,要万一有点什么不是,这就让我后悔一辈子了!想来想去,我还是去舅家过年。嫂子,也就二三天的时间,这又不是去天南地北一时半会不见面了,再说舅家也不是外人家,小的时候也是常去他们那里住的。嫂子,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贤儿叹了一口气:“话要说到这,那你就去吧!家里也没什么给舅带的,还是把你哥昨天从乔山铁矿上带回来的那只野兔子给舅带去吧!”贤儿起身走到北屋窗前,把吊在院中的一只竹篮子双手举着卸下来,从里面提起那只已经剥了皮开了肚的兔子,对小桃说:“你去舅家后,顺便也把你与晓东的事情给他们讲一讲,看他老人家有何说法。我这阵子也没顾的过去看他们,你就给舅和妗子说,咱们正月初二,我带一家大大小小都去看他们,给他们拜个年去,到时,你也与我们一起回。”
  农历腊月二十九一大早,贤儿同小杏、水泉一同把小桃送出村外。回到家里时心里更加郁闷和空虚,想到金泉俩口子在省城肯定过活的好些。只是想起海泉在部队上,这阵子也没给家里来个信,眼看就要过春节了,他在部队里也不知过的好呀不好。想到这里,贤儿的心里就有点气愤海泉,这么大一个人了,就是再忙,总该抽点时间给家里写一封信,让全家人也心里安啊!也许她给小玲子写信了,想着一会儿等家里的事闲下来,让小杏到东门口的小玲子家里问一问,是否有海泉近期的消息。前些日子,贤儿让小杏连续给海泉写了几封信,也不知他收到了吗?到现在都快一个月了也不见回一封。
  贤儿一边想着心事,手中还一边给小杏缝着过年穿的衣服。这时,她听到水泉在院子里喊:“下雪了。”她抬头往外看时,真的看见院子里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一个冬天,都没下过一场好雨雪,村南坡上的小麦都旱成瘦瘦弱弱的样子,要真是下场好雨雪,明年的小麦收成肯定好了。雪越下越猛,不一会儿下了白白一层,屋子上的瓦白了,墙头白了,树枝白了,院子里的地白了。她来到院中,仰起脸,让雪花纷纷扬扬的落在脸上,见融花了的雪花瞬间变成水珠从她的额头、眼眉、眼角、脸蛋、嘴角悄悄在滴落在脚下的地上。
  小杏和水泉在院里追逐着打雪仗,贤儿看到这一切心里忽然敞亮了许多。她进这个家门的几年时间,家里发生了一桩又一桩悲悲切切的事情。不过,这些灾难总算过去了。金泉不仅职务升迁了,还娶了称心如意的媳妇,海泉到部队上当了兵,这在村子里也是大家共认的喜事,小桃还算顺利的离婚又和闵晓东高高兴兴订了婚,还有小杏成了全村当前唯一在县城上高中的人,想到这里她终于欢喜的笑了,从这么多的喜事中,她似乎看到了这个家庭来年的更多希望。
  水泉过了年就九周岁了,个子也像雨后的竹笋“噌噌”的往上长,照这样长下去,再过二年就要赶上她这个嫂子的个头了。可是,再长的高也毕竟是个孩子,你看他见到下雪是多么的高兴,多么的兴奋,从开始下雪到现在都两个多钟头了,他还在与小杏一起在院子里嘻闹。把头上的棉帽子扔到了屋外的台阶上,也不放好,还掉在了地上。她赶忙走到门口拣起,招呼水泉过来说:“你把帽子和棉衣都脱了做什么?快穿戴好,要过年了,你感冒着凉了,可怎么办啊?”水泉正玩在兴头上,那还听大嫂的这些话,一溜烟疯跑着出了院门。大嫂贤儿抓起水泉的帽子和棉衣追赶着也出了门,但见水泉和小杏已出了胡同口。
  贤儿站在大门外的台阶上,看到雪下了厚厚一层都要埋住人的脚弯子了,这是她记事以来最大的一场雪了。过一场雪不仅腊月二十九下了多半天,又在晚上下了四个多钟头。
  贤儿终于把全家人新年要吃的第一顿饺子包完了。这时候茫茫的夜色中,便传出一阵闷闷的鞭炮声,像从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就是这一阵阵接连不断的鞭炮声,迎来了新的一年,一时间磨盘岭村沉浸在浓浓的春节气氛中。
  一九七九年的新年真正地到来了。
  磨盘岭村刘家的李贤儿早早地起来,把昨晚包好的饺子下到锅里煮好,然后叫水泉和小杏起床。因为温泉不在家,小杏也索性没去南房里一个人睡觉,就同大嫂、水泉和侄儿小龙一起挤在西房屋里的大炕上。这时,听见大嫂叫她,揉一揉眼睛一咕碌地爬起来,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叫着身边的水泉,她一边叫一边推醒水泉道:“水泉,你没听到人家的鞭炮都响啦,咱家的炮杖还等着你这个小男子汉去放哩,快起来,快起来吧!”
  水泉躺在被窝里连眼睛都不睁地说:“我不想起床,我身上发冷,你再给我盖上一个被子吧,我冷,我真的好冷。”
  贤儿听过水泉这番话,不由地打了一个激凌,是不是昨天在雪在里可着劲儿的疯闹,真的感冒了。赶忙放下正里捞饺子笊篱和碗,连鞋也顾不上脱就爬上炕来,她看到水泉脸儿红彤彤的像八月十五村外柿树上已经成熟的柿子,马上就觉得不对头,赶忙用手在水泉额头上一摸:“啊,这么烫。水泉,你真的感冒了啊。”
  贤儿坐在炕上有些做难的样子,坐在那里一动未动,不知该如何办是好。想到,老人们留下的那个老话儿,说是不在大年初一这一天吃药打针。大意是说,正月初一是新年的第一天,如果一头扎进药锅子里,这个开端不好,会影响到这一年里整个运程。贤儿虽然不是太迷信,但也觉得在这大年初一就找村里的医生,不知人家忌讳这些吗?不知人家愿不愿意来给人看。想到昨天做饺子馅时,还剩下两块生姜,这生姜煮水是治感冒的一个土办法。
  贤儿把下饺子的锅端下炉台,又在案板上切了一棵大葱,把那两块生姜在案板上跺碎,在小铁锅里煮了一碗姜汤端过来让水泉喝。
  小杏已经把煮好的饺子分别捞在几个碗里,端起来就要吃。贤儿制止说:“杏,先把鞭炮挂到院子里的枣树上去放了,再回来吃饺子。”
  李贤儿说这话时,便在一只方木盘上,放上两碗饺子,又点燃了三柱香,对小杏说:“咱们也给爸和妈磕个头去。”
  小杏知道,往年这些事都是大哥在做,可是今年春节却要她和嫂子来做这些事了。她也不多想拿起两挂鞭炮往院子里去,但她从来没有单独放过鞭炮,心里很是怯火,在院子里的枣树枝杈上挂了好几回才算挂好,但手里点着的那柱香又不听使唤,一心想着把火头对在鞭炮的念子上,却对了几次就是对不好,还是嫂子李贤儿走过来从她手里夺过香柱点燃了那两挂鞭炮。然后,带着小杏来到北房屋里,在父母的遗像前,她手里捏着三柱香,小心翼翼地插在父母遗像前的一个盛着沙子的碗里。见小杏把方木盘在父母的遗像前放下,姑嫂俩跪了下来,一起对父母的遗像很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姑嫂俩回到西房屋里,把饺子分给大家吃,小杏吃罢饺子,看见水泉比刚才好了一些,但还是围了一床被子坐在炉台旁边不肯吃嫂子端在他面前的饺子。其实,水泉从心眼里是多么想狼吞虎咽般的把这一碗饺子吃下去,可是他现在头昏脑胀直发晕,似乎感觉到自己在云里雾里漂着,又似乎在他的身后有一双无影无踪的手在推动他、在摇摆他,好像一会儿把他抛在空中,一会儿又把他扔在地下,他觉得现在已经不是他自己了,好似一只没有了线的风筝,在空中毫无目标地飞翔着……
  村里的几个邻居姐妹们来串门,进了屋便是一阵的热闹,你愁着她身上的衣服说好看,她瞅着另一个的衣服说时兴,反正是又说又笑热闹地一塌糊涂。这时侯便见大门口进来一个更加鲜亮的人儿,原来是海泉的未婚妻小玲子提了一包东西走过来,大家便嘻嘻哈哈的把玲子拥进北屋里来,又是嘻笑打闹了一阵子。
  水泉早上喝过大嫂熬的姜汤又吃了十几个饺子,过后又睡去了。这一睡就睡去了大半天时间,天快黑的时候,他醒来了,才要起床去上趟厕所,李贤儿问他:“你是要拉啊还是要尿,我给你把尿盆端回来不就行了。”水泉摇头坚决不干,他说:“我要上侧所去,我都长这么大了。”说着就挣扎着穿衣服。李贤儿也不再说什么,抓起一条棉褥子披在水泉身上,让水泉上了一趟侧所,回来又让他在被窝里躺下了。半夜里,水泉发出隐隐约约的呻吟声,贤儿掀开被角一看,水泉抽成一团,比白日里烧的更厉害了。
  贤儿再也坐不住了,赶忙招呼小杏过来守护着弟弟,自己去了村卫生站的医生家里,她现在是管不了今日是大年初一的这些讲究了,她一定要恳求村里的大夫来给水泉看病。
  村里的医生看过后,先是抓了一些西药,但他对对贤儿说:“水泉烧得这么历害,已经是重感冒了。这阵子村子里感冒的人很多,我只能给你开一些西药,要想好得还是输两瓶液吧!你抓紧去古村镇中心医院去买吧。买回来,我马上给他扎上,水泉这病也就很快地好了。”
  贤儿接过药方,送走了村里的大夫,站在院子里,瞅了瞅漆黑的天空,眼前是朦胧一片,雪虽然在早上就已经停了,但留下的是半尺厚的积雪。她有些做难,但水泉的病实在是耽误不起了,作为大嫂,她一定要把这个责任担起来,一定要让水泉的病赶快好起来。她回屋里找了一个包袱皮,把家里所有的钱都装上出门了。
  小杏看见嫂子要一个人摸黑到古村镇去给水泉买液体,担心嫂子一个人害怕,赶快追到大门口,见嫂子已经向胡同口走去了,她就在身后大喊:“嫂子,这大黑天的,让我陪你一块去吧!”
  贤儿在胡同口站住,对小杏道:“这可不行,你陪我一块去,谁在家里照顾水泉?你就好好在家看护着弟弟,我快快地抓好药就马上赶回来。”
  贤儿一个人摸黑走出村外,只见田野里白茫茫一片,厚厚的积雪把道路和田地连成了一体,让她一下子分不出那里是通往古村镇的路那里又是田地,她就凭着记忆一步步的往前走。
  在这个大年夜,通往古村镇的道路上见不到一个行人,茫茫的雪地中,只留下了贤儿一串深深的脚印。在这个时刻,她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孤单和无靠,但面对水泉的病情,她那里还顾得了这些。她想到自己的丈夫温泉要是在家里该有多好啊!有他给自己做个伴,或者今夜给水泉到古村镇抓药的事情就由他去了,可丈夫现在乔山铁矿的工棚里看设备回不来。马上又想到,丈夫吃过晚饭了吗?他那里可以做饭吗?他已经睡下了吗?也不知道山上的风大不大,也不知丈夫盖的被子冷不冷。
  李贤儿在雪夜里步履蹒跚地走过七孔桥时,坡地的沟凹里传出一阵阵野孤的叫声,那叫声像一个受尽折磨的冤鬼,在这漫漫长夜中发出一声又一声的衰鸣。
  李贤儿不由得寻着声音望去,她似乎看到不远处公公婆婆的那两座堆起不久的坟包,贤儿的心里一紧,她赶快闭上了眼睛,心里不由的颤抖起来。等她睁开眼睛后,她确认自己什么也没看见,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似乎周围又恢复了平时的寂静,听见的只有零星的雪花纷纷落地时细微的沙沙响声。
  贤儿一个劲地告慰自己,不要多想了,不要多想了,要紧的是想想躺在炕上发高烧昏迷不醒的水泉吧!这时候什么鬼啊、神啊的都顾不得了,她一个劲地对自己说着:“咱不怕,咱不怕。”说这话时,她就在一棵干枯了的树上折了一根木根子拿在手里,认为这样可以给自己壮着胆。她在心里不止一次地鼓励自己说:“怕啥,咱不怕,哪里来的鬼怪哩。真有,我就用这棍子敲它。”
  一九七九年正月初一那个夜里,贤儿就这样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从磨盘岭走了十里夜路,终于来到了古村镇医院的大门口。
  医院的大门和街上的所有店铺的门都紧紧关闭着。只听见,医院不远处的一间小店里有几个男人们猜拳喝酒的声音和镇上人家稀稀落落的鞭炮声。
  在古村医院的大门口,她借着门框上的那盏昏黄的电灯,看到自己浑身上下都沾满了雪花,抬起双手一阵拍打。然后,才举起双手猛劲地敲响了医院紧闭的大门,嘴里在不断地高喊着:“开门呀!开门呀!”
  李贤儿敲了好一会儿,才见一个值班男医生打着哈欠,打开了门,看到面前这个头发蓬乱的年轻女人,脸子一下子就拉了下来,没好气地说:“大过年的不在家里待着,在这里叫唤个什么?你不想过年,也不想让别人过个安生年吗!”李贤儿那里还管得了别人的什么脸色,走上前对人家说:“大夫,大夫,我要抓药。我弟弟病的很厉害,真是病得很厉害哩。”那大夫抓过贤儿递上去的药方看过说:“你不知道,今天是大年初一吗?药房的人不在,今天晚上就我一人值班,你等到天亮再说吧。”贤儿听后一下子慌神了,她有些绝望地给面前的那医生跪下来说:“大夫,你就帮帮我吧!我从磨盘岭老远的摸着黑来,我弟弟真的病的很厉害哩。”那大夫抬眼注视着贤儿问:“你真是从磨盘岭村里来,天这么黑,又下这么大的雪,这十来里路,你是怎么来的。”
  贤儿说:“走来的。”那男大夫扶起贤儿道:“真是你弟弟病了。”贤儿说:“是我小叔子,他过了这个年才九岁。我公公婆婆死的早。婆婆临终时,把弟妹几个托附给我,大夫,你说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让我怎么向九泉之下的公婆交待啊!”那男大夫听后:“噢,我在你们磨盘岭村做过下乡医疗队的医生,你的公公叫什么名字?”贤儿说:“刘世杰。”男大夫:“啊?这个人不是前几年为修滏河水库死了吗?”接着又说:“多亏有了这个滏河水库,我们古村镇的好些地也用这个水库的水浇哩。你等等,我这就给你取药去。”男大夫把贤儿领到医院的值班室里。不一会就从药房取回了贤儿要买的全部药品。
  李贤儿感激万分地把药用包袱装好后,掏钱给大夫,那大夫就摆着手说:“你公公是咱县建水库牺牲的烈士哩,咱医院里有规定,对烈军属的子女要照顾哩。你就拿上药赶快回吧。等过了年院长上了班,我给他补一个手续让他批一下,就把你这些药给报销了。”说完扬起手:“走吧!快走吧!回去给你弟弟治病要紧!”
  中年男大夫把贤儿送到医院的大门口说:“你真是一个好媳妇。你的小叔小姑们难得有你这么好个嫂子啊。回去吧!路上要小心。”贤儿听后很感动,连连地对面前的大夫说:“谢谢您大夫,谢谢你了。”说完,不顾一切的往家里赶。出了古村镇南门,面前的路是越走越看不清了,一不小心误走进一块麦田,走了好一段她感觉不对往回返,却被一道水渠挡住了,她想还是跳过去,却不想给绊倒了,狠狠地把她摔在地上,双手抱着的药也扔了出去好远,她爬起来寻找,终于找到了,她看一看一件不少,心里想,这回可是不敢丢了,像一件贵重的宝贝紧紧地抱在怀中。又怕把自己再跌倒把药丢了,她停下来干脆把身上披着的包袱皮解下,扎在腰中,把两个液瓶子和药全部放进棉衣里,再把棉衣扣好,才觉得这回可是万无一失了。
  她望一望磨盘岭的方向,眼前却是一片白茫茫。这才刚刚出了古村镇不长时间,离磨盘岭最少还有十里路程,这中间还要路过四个村庄才能到达她们的磨盘岭村。这时,她看到自己的李庄就在前面不远,想到自己的父母现在肯定睡下了吧。天亮时就是正月初二了,这是嫁出去的妮子同自己的女婿回娘家拜年的日子。就想,今年的初二日是怕去不成了,但想不出两位老人会不会在村口等上她们一天,会不会让两位老人心里难过,但贤儿为了小叔水泉的病也真的没办法了。
  贤儿寻找着来时的大路,看着古村镇和她的娘家李庄村的位置,就认定了回磨盘岭的路该怎么走。雪夜里,她一个孤零的影子在艰难地走着。她想到水泉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现在还在昏迷吗?小杏也不知让他吃东西了吗?又想到,儿子小龙现在不知睡醒了吗?会不会哭喊着在叫她了。
  贤儿想到这些,不顾一切的加快了行走的步子,在深深的雪地里猛跑起来,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些时候,她终于回到了滏河水库大坝的北头,她看到那座古老的七孔石桥了,她站在滏河的北坡上看到了隐隐约约的村里人家的灯光,听到了从村里传来的几声低低的狗叫声。
  在这个雪夜里,她暗暗地笑了,有了一个胜利者的自豪,信心百倍的向滏河水库大坝的南岸走去。她走在大坝上,黑暗中,看到一边是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冰的水库,一边是一眼望不见底的大坝底的成片莲池和田地。忽然,脚下一滑,把她摔倒在地上滚出好远,她觉得自己像麦场上的石碌柱一般身子在不停地滚动,越滚越快,从大坝上一溜烟滚了下去。
  在这个寂静寒冷的雪夜里,谁也没有看到这一切。但埋在滏河水库北岸的刘世杰和妻子却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们看到了儿媳的贤慧和善良,儿媳的艰难与困苦。就觉得,他们把这个贫穷的家和几个子女交给这个儿媳,可以在九泉之下放心了。
  昏迷中的李贤儿,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对她叙说着什么。她闭着眼睛在静静地听,她终于听清楚了,那是去世了的婆婆的声音。她对她说:“孩子啊!你为咱这个家吃苦了。醒来吧!孩子,坚强些,孩子。这个家全靠你哩!全靠你啦孩子,你醒来吧!你看到你的小杏妹子,她在院门口看过你好几回了。还有水泉,还有我们没见过面的孙子小龙都在等你赶快回去呢!”
  在天微亮的时刻,贤儿终于苏醒了,她不知道自已这是怎么了。似乎就躺在这里同自己的婆婆她讲了很多的话。从村里传来一阵阵鸡叫的声音,她知道天亮了。她很费劲的坐起来,她感到身上很疼尤其是她挪不动自己的双腿。她动一动胳膊,觉得麻木的很,但还能动弹,她硬撑着身子坐起来时,她吓坏了,她看见自己坐在坝底水库冻的那层厚厚的冰面上,才知道自己是从大坝上不小心摔到了这里。她摸摸怀里的药还在。就想尽快回家去,把药给水泉用上。可那双腿麻木的不听使唤。但她一个心思要赶快回家去,便不顾一切的向大坝上爬去,她一下一下艰难的向上爬着,身后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深深的雪印子。等她爬上大坝后,才扶着树站起来,但试了几回却怎么也站不稳,但她咬了咬牙又扶着一棵树往起站。这回,她终于站起来了。贤儿扶着树站起来,把双腿跺了一阵就试着往前走,但没走几步,又跌倒了。
  自从昨天晚上,大嫂到古村镇的医院给弟弟抓药走后,小杏就一晚上没敢睡觉,时刻等着大嫂回来,可等啊等啊,就是老也等不回来,她越是等不回来,就越是想到院子的大门口看一看,她不知道这一夜里在大嫂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知道,大嫂在这个天亮的时候还没能回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她沉不住气地又一次来到大门口。在院门口,小杏终于看到胡同口爬着往回走的大嫂,就快步跑过去,把大嫂扶起来,见大嫂怎么站不稳,小杏干脆就把大嫂背起来往家里走。可是她才仅仅十六岁的一个妮子,那里能背得起啊!就急得在胡同里哭起来。
  贤儿安慰小杏说:“快别哭了,药买回来了,你赶快叫村里的大夫,让他来给咱水泉扎药。”回到屋里,贤儿一下子爬到坑上,就再也起不来了。小杏给大嫂扫去身上的雪花,想到大嫂一定是累坏了,便要脱下大嫂的鞋袜,可小杏怎么也脱不下来,原来她看到大嫂脚上的那鞋袜同大嫂的那双脚冻在一起了。
  小杏一急,解开自己的棉衣,把大嫂的双脚捂在自己的怀里,大哭着说:“嫂子,嫂子啊!你为了我们就要把你苦死了。嫂子啊!你听到妹子叫你了吗?”
  小杏的哭声,把水泉惊醒了。
  温泉在乔山的铁矿上过了正月初五,村里人上山后才把他给替换了回来。他是准备回家来同妻子一起回她娘家拜年去的,想不到回家后,看到贤儿大病了一场,听小杏说了贤儿给水泉到古村镇上抓药的事,心里很是难过。就想,如果当时自己在家里,就不会让妻子受这么大的罪。但又不知该给妻子说些什么才好,端起小桃给贤儿做的饭,便把妻子扶在自己的胸前,一口一口的喂着贤儿。
  贤儿看到丈夫回到家里,自己病也就好了一大半。躺在丈夫宽广的胸怀里,吃着丈夫送来的饭,她觉得幸福极了。轻轻的对丈夫说:“咱为了弟妹们,该受苦的时候就得受。苦我倒不怕,就盼着能苦出个甜头来就好了。”温泉说:“贤儿你放心,好日子还在后头哩!”说着,指了指桌子下的两只山鸡和一只野兔儿,说:“你看我在山上看设备,整天闲的没事做,就下了几个套儿,还真给套住了。咱明天就去你娘家,把这些东西也给他们带过去,让他们尝尝山上的野味。”贤儿笑着说:“人家女婿都是正月初二看丈人哩,你看看今天初几了。”温泉无奈地笑了说:“哎呀!你当我不着急吗!可是没办法啊!你也知道这场雪下的大,替换我的人上不了山去,我也从山上下不来。你说,没人替换我,我咋能搁下队里的那么多开矿的设备回来呢!”贤儿听丈夫这么说,抬手捏着丈夫的鼻子说:“这天下的理儿都是你的,你咋说就咋对吧!”正月初六日,贤儿硬撑着大病一场的身子,抱着儿子小龙同丈夫高高兴兴回了一趟娘家,从李庄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温泉和贤儿回到家里时,见村里学校的看门人送来了一封信,是海泉从部队里寄来的,这是海泉的部队移动地方后,家里收到的他第一封信。信中说,他们现在边防线上。近来,相邻的那个小国家不断的派部队侵袭边境,多次打死打伤边民,部队已向边境移动,时刻准备自卫反击,想好好教训那些不讲良心的家伙们。海泉在信中还说,这个小国家是忘恩负义。长期以来,咱们国家的人民都吃不饱肚子,拿出好多粮食和物质支援他们,他们倒好,听信一些大国的挑唆就把恩人当敌人了。”
  看过信,温泉有些不安地说:“这几天,我也在收音机里听到一些消息。那个小国家,你知道吧,原先与咱们国家关系挺好的,美国人侵占他们那会,咱们国家可为他们出过好多力呢。不但出了人,还支援给他们很多枪支和粮食,就不知咋整天好的和一个人似的,这怎么说打就要打起来了。”
  贤儿心里很着急地说:“我是想问你,你说海泉他们就要上前线打仗了吗?”温泉想了想说:“这也是可能的,不是为了去打仗,他们移到边境上去干什么,唉,打就打吧。咱中国人多哩,又不是让海泉一个人去打,既然当兵了,就不能怕打仗。否则,还要部队做什么!”贤儿:“我是说,这打仗肯定有危险……”温泉:“那是肯定的,上战场哪里有不危险的事情。”贤儿:“哎呀!我就怕万一有个危险就不好办了。先不说海泉自个,就那个,那个东街口的小玲子就难办了。真是那样……不是就把人家妮子给苦了吗?”
  温泉:“唉,这个事情,好歹咱们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也是咱们管不了的,战场自古到今都一个样子,不死人伤人,那还叫战场。”
  温泉同贤儿正说着,院门口急急火火地进来了海泉的未婚妻小玲子。小玲子把手里的信递给温泉后,伏在贤儿的肩上说:“大嫂,他们要打仗了,我真怕啊!真怕他有三长两短的,让我可怎么办哩。”说着,那泪珠子就落下来了。贤儿扭过头,安慰小玲子说:“话是这么说,你就不想想,他们那个小国家,怎么就敢和我们国家打仗呢。怕是海泉们部队往边境上一站,就把那小国家的人吓退回去了。打不起来,肯定打不起来的。”
  温泉看过海泉写给玲子的信后,大意同给家里写的意思相同,也就附和着贤儿道:“你大嫂的话也是有道理的,肯定打不起来,哪就能真的打起来呢?肯定是吓唬吓唬那个国家的人。”
  小玲子坐直了身子说:“要是这样,那可就太好了,也省得咱们为他操这份子心了。你们是不知道,这几天都听广播哩,越听心里越毛,整天为他操心。其实想一想,也没什么。但我是放不下这个心事。”
  温泉、贤儿同玲子说话间,小桃和小杏也一块从外面回来了,一见小玲子来家里,都高兴的上前问好。小玲子问小桃道:“小桃姐,这阵子也没顾上与你好好坐一坐。不知你与晓东哥的事情现在怎么样了。”小桃听后,红了脸开玩笑的说:“你倒是急着管起我们的事情了。怕是你急着让我嫁出去,你好快快地嫁过来吧。”
  小玲子一听小桃当着大哥温泉的面开自己的玩笑,发急道:“小桃姐,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人家好心好意的关心你哩,你可倒好,反过来说笑别人。我是说,那个闵晓东家就在我姨家的门口,我们也认识的,知道他是个很仗义的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一是一、二是二的绝对不含糊。前天,我去姨家,听我姨说,还有别家向他家里提亲哩,他都没答应。他肯定等着姐姐你哩。真是这样,你还不抓紧把婚事办了,还等什么?”
  贤儿对小桃说:“玲子妹也是好心关心你哩,这个事情你就抓紧吧。”转过脸对小玲子道:“不过,把你小桃姐的事情准备好,再等你太原的二哥和二嫂子回来,要能在麦收前给你和海泉把婚事情也办了。我想在今年清明节时大家一起给爸和妈上个坟去,让他们也见一见金泉的媳妇。”又指了指小玲子说:“还有这个近在眼前的,海泉的媳妇。”
  温泉非常赞同地说:“这个办法好,金泉他们回来一趟也不容易,就这么办吧。小桃,你也把咱家这个意思给晓东家讲一讲,我过几天,就给金泉他们写一封信,让他们无论如何要抽时间回来一趟。要是海泉也能一同回来就好了。现在看来是怕不行的,也只好不做打算了。”大家问了水泉的病,见水泉在坑上翻了两个跟头,站在坑上拍着自己的胸脯说:“你们看,我早好了,现在棒的很。”
  小杏指着水泉笑骂道:“你现在倒是高兴的活蹦乱跳,你知道你那天把大嫂给累爬下了,你知道吧?大嫂为你到古村镇上买药,回来后,那鞋袜都与脚冻在一起了。你个憨小子,你个傻小子还不该在这过年的时候,给大嫂磕个头,说句谢谢大嫂的话吗?"说着,就去拉水泉要给贤儿磕头。
  贤儿阻拦说:“你这个小杏也真是胡闹。你让他给我跪个什么头,只要他将来长大了,在我和你大哥都老得做不动活了,在吃不上饭喝不上水的时候,要饭路过他门前,别忘了大哥大嫂养育他一场,能让我们吃他一口热汤饭就行了,别的我还真不需要他有什么报答。”
  水泉听着扑在贤儿怀里说:“大嫂,将来,我和小龙两人一块为你和大哥养老,保险让你吃好的,穿好的。”
  杏儿听后,含着泪,轻轻地用手拍着水泉的头说:“大嫂有你这句话,也不算白为吃这一番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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