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晋南人的生活里，有着很多风俗习惯，一年里要过好多节气，给活人过节，给逝去的古人过节，就是给一些神鬼也要过节。
　　今天就是农历腊月二十三了，是人们讲究的过小年。其实，过小年最重要的仪式就是送灶王爷上天言好事，到了正月初一早晨带福降临，给每个家庭带来一年的好运。
　　磨盘岭村的人们都很讲究这个节日，主要是提示大家提前做好过大年的心理准备，也可以说是准备过大年的一个前奏。
　　昨天是腊月二十二，在乔山铁矿上的人都回了村。一时间，村子里过年的气氛就浓烈起来了，不时地见到村人从古村集上买回过年时的肉呀烟呀酒呀的吃食用品和给老人、孩子、姑娘、媳妇们买回的各式各样的衣帽鞋袜。
　　清早起来，讲究些的人家还要放上一挂小鞭炮，当鞭炮的销烟在天空弥漫开来时，年的气氛就更浓烈了。
　  海泉的末婚妻小玲子，一大早用旧报纸裹了一包东西给李贤儿送送过来，是她母亲早已炸好的牛肉丸子，还有一块熟肉和油炸豆腐。
　　小杏在院子里同弟弟水泉正戏闹，看见小玲子进门，就三嫂子三嫂子大声叫唤着，一蹦一跳地来到小玲子面前，亲热地拉着小玲子走进屋子里。
　　李贤儿同小桃忙着扫屋子、洗衣服、贴窗花、又洗又擦那些过年用的杯盏碗筷，桌椅板凳，忙的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但她在这个时刻，不仅仅是身累，更让她不安的是那颗心。村里在乔山铁矿的人都回来了，唯独不见温泉，她的心从那一刻就没放下来，问过村里人，都说是温泉在山上看工具。
　　她知道丈夫是村里副业队的队长，让大家回来过春节，自己留在山上的铁矿看工具也应该，可心里不免暗暗地有些着急和不安，又不好在弟妹们面前过份地表现出来。
　　她一边做着手里的活，那双眼睛却常常盯着院子大门，不断地抬头看着院子的门口，每当院子门有响动，她都想着是丈夫回来了。心里盼望自己的丈夫能马上出现在那里。越是这样盼，越是六神无主，好几次听见大门响动，她都以为是丈夫回家来。
　　实在等不到及了，便把在院子里抱着儿子小龙玩的小杏叫过来，吩咐道：“杏，你去村中与你大哥在一块做工的那几人家里看一看，问一问你大哥年前还从山上回来吗？”
　　小杏带着弟弟水泉抱着侄儿小龙去了村里那几个同大哥温泉在一块做工人的家里。不一会儿，回来对大嫂说：“人家几个都说大哥把那里的事情安排以后才能回来。说是过了正月初五才上工，那山上有他们的平车，还有其它好多东西，得有人看着才行。”
　　贤儿听了这话，总算是把一天来悬着的那颗心放下来。
　　直到弟妹们都睡去了，她还坐在小西房屋子的窗前，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等待着。不由得自己胡思乱想起来，不是温泉在山上出了什么事村里人都瞒着自己吧，这样越想心里越不踏实，直到手中的针扎到了另一手指上，才哎哟一声猛然的抬起头来。
　　只从与温泉结婚后，还从来没与丈夫这样长的分居过。夫妻俩一起的日子不论吃喝好坏，不论有钱还是没钱，她心里是踏实的。眼下就要过年了，村里哪一家人不是团团圆圆的，唯独他们原本一大家子人，现在都四离五散，温泉在乔山的铁矿上，金泉与媳妇在省城，海泉在云南的部队上，这样一想，心里更加凄凉。
　　小桃小杏和水泉都在南屋里睡下了。
　　西房屋里只有自己和儿子小龙，寂静的冬夜里，她从末有过的孤独。
　　想起在娘家做妮子时，她会向母亲倾诉着自己一年来快乐的事，心烦的事，难忘的事和伤心的事。母亲会陪着她一起说笑，一起抹泪。可是，在此刻这个冬夜里，她只有守着还在襁褓中的儿子……
　　她觉得自己有些困了。刚刚钻进被窝把儿子搂在怀中，院子的大门“咚咚”地响了，她想着一定是丈夫回来了。
　　她不顾一切地急急忙忙来到院中，站在门里问：“谁呀？”
　　门外传来:“我，开门啊！”
　　她听出来了，这正是她在想念的丈夫回来了。她快步上前打开门，看到丈夫那宽广高大的身影，心里一热眼泪便流了出来，不顾一切地扑进丈夫的怀里说：“你怎么才回来，你怎么才回来啊？”
　　温泉不知所措抱着妻子问：“怎么？出啥事儿了吗？”
　　贤儿听丈夫这么说话，抬头用手捂住丈夫的嘴说：“腊时腊月的可不能由着你个嘴胡说，家里的一切都好着哩！我这还不是为你担心吗？这两天，就见同你一块做工的人都回来了，他们说你安排好山上的事也要回来了，我就在家等你，可怎么也等不着，你咋到这么晚才回来啊？”
　　温泉看一看南房屋里妹妹们的房中灯已经熄了，转身把大门关好，一下子把妻子抱起，一边向西屋里走一边亲吻着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回到屋中，温泉看了看睡熟了的儿子，想与儿子也亲热亲热。
　　贤儿阻拦说：“看你胡子长的，你不怕把他闹醒了，你还想睡个安稳的觉吗？”
　　温泉笑笑罢手，接着又与妻子亲热了一番。
　　贤儿抓着丈夫冻地冰凉的手，放进自己棉衣里的胸前暖起来。
　　温泉两手一触到那两团热乎乎的东西，全身马上就热血沸腾像一座大山般“唿”地把妻子压倒在炕上，又是一阵更加狂热的亲吻。
　　事罢才掏出身上一把大大小小的钱说：“这是副业队每天补助的三毛钱，总共有三十多块，要过年了，矿上就全发给大家了，你也给弟妹们安排过个年吧。”
　　贤儿把这些钱捧在手中，满心喜欢地说：“家里有这些钱就啥事都好办了。你看，就要过春节了，可家里啥都没安置哩！咱们穿好穿赖点不要紧，可弟妹们总得多多少少添点新衣服啊。”
　　温泉听过妻子的话，那颗刚才还沸腾欲裂的心，马上就凉下去一大截子。
　　想一想，自己过了这个年都二十八了，二十多年来，记忆中的日子，总是紧巴巴的，从小时就没有把肚子放开好好吃饱过。眼下的日子，虽说比以前好了许多，但村里人的日子还是过的不如意，不知道啥时才能过上有吃有穿有钱花的好日子。不由地叹了一口气，坐在坑沿上又卷起自制喇叭筒旱烟来。
　　李贤儿想不到丈夫刚才还火一般的热情怎样快的冷却了下来，像是一块在火炉里烧红的铁块扔进冷水里那样立刻冷却。转眼一想，是不是丈夫从乔山的铁矿上走了这三十多里的山路确实是累了。
　　赶忙下炕，从火炉上的水壶里倒了半盆热水，放在丈夫面前默默地给丈夫挽起裤腿，脱下一双已经破了好几个洞的袜子，轻轻地把那双大脚放进盆中的热水里。
　　温泉把一只手轻轻地搭在蹲在面前的妻子头上说：“贤儿，这个家让你受苦了。”
　　贤儿听后，抬起头看丈夫时却是满脸的泪水。
　　温泉接着又问：“闵家准备把婚事咋着办，让人给咱家捎个话没有？”
　　贤儿把刚洗过脚的盆儿放在门口，回头说：“前几天，闵家指派人来说媒了，说是等过了这个春节，在麦前一定把他们的婚事办了。咱也想着不是着急的事情，总得让人家准备一阵子才行。人家是娶媳妇哩！那里就像咱们嫁个妮子那么简单了。”
　　温泉一边擦着脚一边说：“不管麦前麦后，人家要办就办吧，咱们在这个事情上要心事轻一些，咱也不要给人家出啥难题，往后终究要做亲戚哩！何必因为几个彩礼钱闹得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再说，就是争来争去，多要了几个钱，咱们又不能留在身边，到头来还得给人家陪嫁过去，就为了个面子上好看一些，到头来让大家心里都不畅快。你说说，这样还有啥意思，要我说，小桃和晓东的事情咱们做大哥大嫂，这回就放开让他们自己做主办去，他们商量着愿买个什么就买个什么，真这么着做了，挡不住人家闵家还真做的比咱们想的要好哩。”
　　贤儿很同意丈夫的意见，接着把今年过春节的准备情况说给丈夫，她说：“咱现在就说咱眼前过春节的事情，我就琢磨着还想为小杏和水泉各买上一件衣服，你看小杏眼看着就长成个大妮子了，又在县城里上高中，哪能穿得不如人。水泉呢?就更不用说了，他最小，要是看到两个姐姐都有新衣服穿，他没有，不在我们面前哭闹才怪呢！说到咱俩和儿子，我看今年就算了，等明年过春节时再买。你说呢?好孬把身上的衣服洗个干净也就过了年了。”
　　温泉把妻子拥在胸前，抚摸着妻子的上上下下，然后说：“你呀！你怎么就不想一想你自己，你也不看看你穿的是什么？你看看你身上的衣服，能在正月初二到你家里见你的父母吗？”
　　贤儿说：“难道我不想有件新衣服，可钱从那里来呢？就手中这么点钱，给弟妹们买一些衣服，就怕不剩多少了，还得留出一些到古村集上割二斤猪肉。好孬过春节哩，还有姑姑、姨姨和舅家，还有我娘家的哥嫂和孩子们都要来家串亲戚，能不让人家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能不多少给人家娃们几毛钱的压岁钱吗？”
　　温泉再扭头看妻子时，发现妻子的头上有了少许的白发，就很惊异，这是他从前根本没有发现的。就觉得妻子才二十五岁的人，怎么就有白发了。
　　这样想着便伸手轻轻地扯下妻子头上的一根白发说：“你看，真的有白发了。”
　　贤儿依偎在丈夫的怀里，听着丈夫说话。
　　温泉说：“唉，这都是咱这个家把你拖累的。”
　　贤儿说：“为了咱的弟妹们，苦点累点我倒是不怕的。我们都还年青，我怕的是让弟妹们吃不好，穿不好，就怕的做不到妈临终时托付给我们照顾好弟妹们这个事。”
　　温泉更加抱紧了说：“贤儿，你已经做的很好了。真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妈就是在九泉之下，她看到贤儿对弟妹们这般好，妈也会含笑九泉了。你信吗?贤儿，妈在九泉之下是能看到的，她把你对弟妹们的那片心，都看的明明白白，你信吗？”
　　贤儿听完丈夫的话，就点着头说：“我信的。”
　　那一晚，他们就这样难舍难分，相互拥抱着渡过了一九七九年那个很漫长的冬夜。
　　第二天清晨，温泉早早地起了床，先是挑着一副水桶到村中心的井台上连续往回挑了五担水，把家里的水缸和盆盆罐罐只要能盛水的东西都给盛满了。回头又把院子认真地清扫了一遍。他想多为妻子做一点事情，多为妻子分担一点家务。
　　他把自己所想到的事情全部做完之后，才站在西屋门前的台阶上，用一支布打子抽打自己身上的尘土。抬头时，看见天空阴霾了起来，脸上落下几颗小雪花。便想起，一定要在下雪前赶回乔山上的铁矿去，要是雪真下大了，就上不了山了，山上那么多开矿的工具都在，丢了可不是一件小事情。
　　他转身回到屋里。抱起儿子，也不管儿子睡醒了没有，低头亲吻了一阵子。对妻子说：“贤儿，我今天还得回乔山的矿上去，矿上放假让大家回来过年，但咱村副业队的卷扬机、柴油机、平车工具和大家的被褥都在上面。我昨天下来时让别个村的人给捎带着照看了一天。村里人都回来过年了，这山上的东西让谁来看，谁让咱当这个副业队的队长呢？这山上的东西也就只有咱去看了，好孬咱该多吃些苦哩，你说是不是。”
　　贤儿正坐在窗前对着镜子梳着头。听过丈夫的话，正在动作的手不由地停住了，说：“那你年前还能赶回来过年吗？”
　　温泉：“怕是不行了。你看，今天都腊月二十四了，再有几天就要过年哩，在这个时候，你让谁上去看东西啊！”
　　贤儿胡乱地梳了几下头发，三下两下的捆扎好，洗了洗手，一边擦着一边说：“那……那，就等我给你包上一顿饺子吃了再走吧。”说完，出门在院子里叫小桃和小杏起床，自己先走进灶房屋里挖面和面。
　　一时间小桃和小杏听到嫂子的叫唤也起来了。
　　她对小桃和小杏说：“你大哥这一大早就要上山去看矿上的东西，过年时可能回不来。咱就给他提前包一顿饺子吃了，再让他走吧。”
　　小桃和小杏有些惊喜地说：“大哥你啥时回来的？咋回来也不告诉我们一声。”说话时，兄妹自是亲热的很。
　　小桃、小杏同大哥温泉说过话，也从西房屋里出来。
　　温泉见妻子非要让吃了这顿饺子才让走，很是理解妻子一片用心，说：“那你就多做一些吧！让全家人都吃一顿饺子，好孬饺子也是不常吃的饭食。”
　　小杏听过温泉的话高兴地说：“大哥，我们这可是跟你沾了光了。大嫂这些日子就是不舍得让我们放开肚子吃白面，刚才我一听你说要吃饺子，我这口水啊！涮地一下就流出来了。”
　　贤儿抬手指着小杏说：“好你个没良心妮子，我这么抠来抠去为了个啥？还不是想多攒些白面，过节后给你带到学校里吃，只要你在外吃好一些，我们在家吃好吃赖又怕个什么。一个心眼子为了你，你还说出这样的怪话来了，嫌咱们家吃不好穿不好啊！那你就好好用功学习，赶明儿个学下本事了，好找一个有钱有势的婆家去，整天让你白面大肉的吃，也让我们跟上你沾些光才好哩！”
　　小杏还没把大嫂的话听完，发急了道：“大哥，你看大嫂坏不坏，她整天拿我在家里开心哩。”
　　温泉只是笑，一边抱着儿子在屋子里转一边说：“你大嫂再会说，我看也比不上你这个高中生哩，你也别光说话儿，还不赶快烧火去，我吃过饭还要赶着去山上哩？”
　　小杏一见这阵式对大哥刮着自己的脸说：“大哥，你还是对大嫂亲啊！妹妹我有冤屈了，你不替我扶正压邪，你还猪八戒倒打一把，你还……”
　　小桃这时站在门口对小杏道。“去吧！去吧！我们把饺子都要包好了，你还顾上在这里耍贫嘴，你还不去烧水，要让大家吃生的啊。”
　　温泉看见小杏到院子里的锅台上烧水去了，很是高兴地说道：“这妮子的高中还真没白念，你们看她说出个话来就比咱们风趣的多了。”
　　贤儿点头道：“但愿吧！但愿她真的能学出个样子来，将来能成个有用的人材就好。可别象咱们这一辈子过得这么马马虎虎，整天就不知自己忙了些啥？做了些啥，就快把半辈子过去了。
　　温泉听见贤儿又讲这样的话，转移话题说：“桃，我昨晚也同你嫂子商量了，你与晓东的事，你们就商量着办，怎么办着好就怎么办。这回咱们家是决不给人家出什么难题，更不给你出任何难题，目的是以后要把日子过好哩！这段时间我与你大嫂只管给你准备些嫁妆，尽力给你把事情办好，你说是吧？”
　　小桃听着红了眼说：“哥嫂，咱家里弟妹多，日子过得也紧，你们在我的事情上就不要太破费了，随他们家怎么办去。他们愿办成个什么样子，就办成个什么样子。我是只认准了晓东这个人的人品，其它事办好办赖我都不在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