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满地黄,六月打罢场。
  这个季节是晋南人一年中最忙碌的日子,先是从南岭上的梯田里,开始一片片的麦子泛黄了,接着是岭上的大块麦田,最后才是岭下水浇地里的麦子,仅仅十来天的时间,便是满眼的一片金黄。
  由于农业机械化程度的低下,从收割到碾打,从凉晒到入库,都需要人工来完成。每到这个夏收季节,磨盘岭村总是以生产队为单位建起个临时的大灶,全村人便收拾起自家的灶具,每天干罢农活,手中端着各自的饭碗来自己所在的生产队大灶上集体用餐,餐是很简陋的,每天三顿,主要以小麦面和玉米面双合在一起的金银卷为主,但就是这样的馍已经比一般人家平时吃的净玉米馍要强多了。
  所以,每到村里统一用餐这个季节,那场面都是很热闹,青壮劳力,男女老幼全来了,高的、低的、白的、黑的、胖的、瘦的,站满场园黑鸦鸦一片。站在高处往下看,全是一片走动的脑袋瓜子。
  这样的日子,往往要经过一个多月的时间才算结束。
  磨盘岭村的六个生产队是全公社最早完成夏收任务的,从开始收割到碾打入仓,用了三十六天的时间。
  麦收过后不久,小杏在村东龙王庙的社办七年制学校初中毕业了。下一步就面临着上高中的问题。
  那时候,无论上大学,还是上高中都时兴推荐。根本不需要通过文化考试,已在中国历史上有了三届工农兵大学生这个新生事物。
  去年,吴老大的侄儿就是通过推荐上了北京的清华大学,这成了磨盘岭村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大家都认为推荐上大学容易。其实,那工农兵大学生也不是谁想上就能上的,往往也要从村、公社直到县上一级一级推荐上来。
  西川公社书记温长命在审查全公社十七个生产大队报上来的推荐上县城高中的人名单时,对公社教育办公室的主任老孟说:“凡事都要掌握一个原则,那你办事的结果就永远没有错。像这回推荐全公社学生上高中,你首先要照顾军属子女,各村的老干部和贫下中农子女。”
  有了公社温书记的这个指示,磨盘岭村刘世杰的二女儿刘小杏在审查时也就顺利地通过了。
  那天,小杏从村部里拿回了自己的高中录取通知书回来让大嫂看时,她自己先是高兴的不得了。
  贤儿看了当然很高兴,自从公公婆婆相继去世后,她整天奔忙于这个生活总是不富裕的家,好长时间心里都没有今天这么高兴,今日看到小杏被沃国县城的高中录取了,还真是让她心中有了许多欢乐,她一边把手插在面盆里和着面,一边对小杏说:“杏,你能到县城的高中上学可不容易,去了一定要好好的学,将来学成了也像你二哥去省城或县城里做事该多好。别像我和你大哥才刚念了个初中……”
  小杏看着大嫂的样子,很认真地说:“大嫂,你放心吧!我一定好好学习,一定不会给你丢脸的。”
  贤儿很是欣慰地笑了,等她再回头看面前的小姑子时,似乎忽然之间,看到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一下子长成个大姑娘了,那细高的个儿同她这个嫂子都要一样高了,贤儿和好面洗过手,走过来很是爱抚的把小杏搂在怀中,用手抚模着小杏的头发说:“那就好好准备准备,把该换洗的衣服找出来,让大嫂给你洗一洗。”
  小杏此刻像依偎在母亲身边那般温暖,但听过大嫂的话后,却很委屈地要哭的样子,说:“大嫂,你还不知道,我哪有什么换洗的衣服啊!跟你说个底话,自从脱了棉衣后,就身上这身,再也换不下来哩!平时在家还好说,晚上洗了第二天干了又穿上了,这出去到县城上学就要做难了。”
  李贤儿听着有些惊讶,想到婆婆在世时,弟妹们的事情都是婆婆管的多。现如今婆婆去世都两个多月了,这个家就是她支撑着,就想到给这个已长大成人的小姑子做一身衣服了。想到她这个大嫂没有对弟妹们尽到自己的心,觉得很对不起死去的婆婆。她对小杏说:“看嫂子年青青的就糊涂到这个程度了,还真不知道我们杏就这么一身衣服,千不是,万不是,都是嫂子的不是了。这样吧!你只管好好准备好你上学的用具。嫂子想办法,一定给你弄一身衣服好不好。”小杏在大嫂怀里抬起头,望着大嫂说:“嫂子,咱家里的情况我又不是不知道,我也不让你做这个难了,好孬现在是夏天,就这身衣服也还是可以顶挡一阵子的,等天气冷了以后再说吧!”
  贤儿拍着小杏的头说:“这哪里行呢,你这回是要到沃国县城里的高中上学,哪能让你一个姑娘家连一身换洗的衣服都没有,你只管准备你学习的用具,这身衣服嫂子一定给你做。”
  话虽这么说,但贤儿想了好一阵子,还是想不出来给小杏用什么来做一身像个样子的衣服。这时,她想起了婆婆去县城看病时给她买的那块粉红色的确良布,扭身从柜子里拿出来,先是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阵子,心想这块布颜色还真是好看,也是现在城里的姑娘们正时兴的颜色。等丈夫从生产队里劳动回来,就拿起那块布说:“我想回家一趟,你在家里帮杏准备准备。杏要带的被褥把咱们现在盖的这一套新的给她带上。过后,我把妈去世前那套拆洗了,咱们好用。”
  温泉说:“妈生前盖的那被子你不忌讳吗?”
  贤儿一挥手说:“这有什么可忌讳的,妈又不是别人,自己的亲人用过的,有什么可忌讳的。”
  温泉想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只是心理觉得亏待了妻子,更觉出自己妻子对自己对弟妹对这个家操心太多了,但嘴里却又说不出更多的感激话来。只是随口说:“那就随你吧!你回娘家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贤儿把手里拿的布让丈夫看,说:“让我在娘家嫂子的缝纫机上,给杏做身上学穿的衣服。这还是妈在世时,给我的一块布料,这些日子忙忙乱乱的,也没顾上做,正好小杏要上高中了,她这回是去城里上学,手缝下的衣服怎么让她在大街上穿的出去。”
  李贤儿临出门时,小叔子水泉站在南房的门口,有些苦楚地两眼含泪问她说:“大嫂,你要回娘家吗?那晚上谁叫我起来撒尿啊。”
  贤儿这时才想起,自从婆婆病重那时起,她就把这个才六岁的小叔水泉接到她同丈夫住的西房里住,像对待自己孩子般的每天给他擦洗,还要半夜叫起撒尿。有时,水泉在半夜里被恶梦惊醒就哭喊着钻进大嫂的被窝里。每当这时,大嫂贤儿就把水泉紧紧的搂在怀里。
  贤儿想了想,对水泉说:“那你就跟我一起去吧。”
  水泉说:“你要带我一起去你娘家吗?”
  贤儿听后说:“你回屋洗洗脸去,洗干净了,就带你去。”
  水泉听罢,飞跑着进西房里,很快在脸盆里撩起水胡乱洗了一把就来到院子里。
  李贤儿带着小叔水泉一路说笑,回到娘家,就见父母、哥嫂侄儿都正在吃午饭。
  李贤儿的嫂子抬头时,看见小姑子回娘家还带着个叔子,那脸儿马上就像六月的天变得阴云密布很不好看地说:“你把他带回来做什么?也不怕惹的别人笑话吗?一个嫂子带着个小叔子回娘家,这世上还真少见哩!哼,还说你们李家是老门老户挺讲究的人家,这哪里还讲的出一个正经的规矩。”
  贤儿的哥听后,把吃着饭的碗狠狠地墩在桌子上,大声骂着自己的媳妇说:“闭上你那狗屎嘴,整天价像个老乌鸦似的呱啦呱啦个没完没了,还不快给妹子盛饭去。”
  水泉这是第一次同大嫂回她的娘家。刚进门,就见到这般情景,心里就有些毛,把身子依靠在大嫂身上,两手紧紧拉着大嫂的一只手,一脸胆怯怯的样子,只把眼睛瞪着那个凶恶的女人,不知她咋这么凶。
  贤儿有些沉不住,两眼的泪水要流下来,但她看了看身边的水泉,还是强忍住了,指着还没来得及说话的父母说:“水泉,叫大伯,大娘。”
  水泉怯怯地叫过后,又见贤儿指着刚刚吵架的男女说:“水泉,叫大哥大嫂。”
  水泉先是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解地看着大嫂,接着还是很规矩的按大嫂的吩咐叫了一遍。
  贤儿的嫂子听后不答腔,起身很不情愿地去盛饭,一边盛着饭一边想,这本是一家五口人的一顿饭量,突然增加大小二人,这显然就不够吃了。手就不由得把勺子在汤里往面前的两个碗里掏出了很多,稀汤在碗口像镜子一样晃动着,大家都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但都碍于情面不好开口讲。
  贤儿的父亲把正在吃着的饭碗一推,背起手走到院子的台阶上,一边生气一边抽着旱烟。
  贤儿接过娘家嫂子端过的两只碗与水泉坐在母亲身边的桌子上。水泉毕竟是一个六岁的娃娃,在家里有三天都没有吃过白面条了,哪里看得出大人的心情和眼色,见放在自己面前的那碗白面条还是经不住诱惑,觉得很香,不顾一切地大口大口吃起来。
  贤儿看到水泉几下就把碗里的面条捞光了,剩下了半碗面汤,心里难过极了,她万万没想到刚进娘家门,就先是受了嫂子这么一顿不明不白的气,现在她哪里还有心情吃饭,她当着父母的面,当着小叔水泉的面是欲哭不能,只把眼泪往肚子里吞。本来肚子已经很饿了,但现在却什么也不愿吃了,再看到水泉的这副吃相,就端起自己的碗,把碗里的面条全拨在水泉的碗里。
  吃过饭,贤儿打发水泉与娘家的侄儿柱子在院子里玩。
  自己便同母亲说着话,母亲说:“你今天回来是有什么事吧?”
  贤儿抬头,看着母亲有些为难地说:“我小姑子杏要到县城上高中了,可我这个做嫂子的就想不到她连一身能够换洗的衣服都没有,本想着今天回来用嫂子的缝纫机给她做一件衣服。看看嫂子今天的那副样子,我看这事也就罢了,省的因为这么点小事情再引出别的什么不好看来,好孬我回去想办法吧。”
  贤儿母亲听了女儿的话后,再也止不住的捂着脸小声哭着说:“我的妮子啊!你的命可真苦,这么大一家子的吃穿都落在你一个人身上,我年龄大了也帮不上你多少,你说你啥时候才能熬出个头啊?”
  贤儿陪着母亲流眼泪:“妈,你也不用哭了,更不用为我们家的事心里着急。好孬生活都还过得去,既然我进了这个家门,也就成了这个家里的人,这辈子是铁了心了。今后的日子就由着我慢慢地支撑着往后过吧。”
  贤儿摸了把眼泪苦苦地一笑,说:“妈,你年龄也大了,可别为了我的事急坏了身子,那就让我更担待不起了。我现在就准备和水泉回去了,您还有什么话儿要说嘛。”
  贤儿母亲抬头看着女儿,看着女儿很笨重的身子说:“用不了几个月,你也要坐月子了,你婆家里的底子空得很,孩子生下后要穿的盖的,尿布,尿褥子什么的,你就不要准备了,我给你已经做好了。其它,你看还缺点什么?”
  贤儿说:“记得我在家做女儿时,还有两身旧衣服,不知还在不在?”
  母亲说:“你要那个做什么?你现在穿一定小的很,不会合身的。
  贤儿看看嫂子的屋子,然后对母亲小声说:“妈,不是我穿,是想给我小姑子穿,也好让她有身换洗的衣服!你知道,她都要长成一个大妮子了,又要到县城的高中去上学,没有一身能换洗的衣服哪里行呢?”
  “那好,我给你找出来,你拿去吧!前些时候,你嫂子想要过去,要给你侄儿做衣服里布,我心里想,你人是嫁出去了,平时不能老在我身边,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就把这几件衣服留在我身边,好孬也算是个念想!也就没舍得给她,你现在要就拿去吧!”
  贤儿把母亲拿过来的两身衣服看了又看,见那颜色和样式都旧了一些,但给了小杏还是可以穿的,与那块从婆家带来的布料收在了一起。
  这时,贤儿听到娘家侄儿柱子在院子里哭,接着又听见嫂子在院子里骂开了:“你什么东西,到我们家来耍野来了,你小王八羔子敢打人了,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打我的娃……。”
  贤儿听到嫂子的骂声,丢下母亲,赶忙跑到院子里,问:“水泉,你怎么就打柱子了。”
  水泉很委屈得抹着眼泪说:“我没打他,是他自己绊倒在地上,碰了一下,他就哭了。我真的没打他。”
  贤儿嫂子接着骂:“放你妈的屁,你没打我们柱子,他怎么就说你打了,难道他还敢胡说你了。都是些没脸没皮的东西,没事儿也不知来这里做啥胡叨事。”
  贤儿听后,再也忍不住了,便拉过水泉,当着嫂子与母亲的面在水泉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说:“你这么大了,怎么要打一个孩子哩。”话未说完,眼泪就流了下来。知道这又要委屈水泉了,但心里一肚子的火,不知怎样才能发泄出来,想到自己是一个已经出嫁的人,也不好在娘家门上大吵大闹的让村里人看笑话,就想给嫂子一个面子上的事。
  却不知水泉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更加委屈地说:“大嫂我没打他,我真的没打他呀?”
  贤儿看见嫂子还站在院子里,嘴里咕咕嘟嘟的样子,也不理会,进屋里收拾东西要出门,就见嫂子在院子里没出大门来送她。
  走出大门时,贤儿才想起小杏上学还要二十块钱的事,犹豫了一阵,才对妈说:“妈,我还想用你二十块钱,你身边有现成的吗?”
  贤儿的母亲看着女儿很做难的样子,再没问要做什么用,很干脆地说:“有,你等一下,我回去给你拿去。”
  在回家的路上,贤儿问水泉说:“嫂子打的你疼吗?”
  水泉一听大嫂问他这话,又眼泪汪汪地说:“大嫂,我真没打柱子,是他自己绊倒了。”
  贤儿说:“这个我知道,我信你的话?”
  水泉听过大嫂的话,不解说:“大嫂你知道我没打柱子,那你怎么还要打我。”
  贤儿听后弯腰给水泉擦着泪说“弟弟,你就不要问了。你现在还小,大了就什么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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