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梅老家的山是南岭的一部分。南岭在中国不算大山。春梅家所在的山大概属于南岭南麓的边缘了，最高峰恐怕也不到一千米，更不像“五岭”那样有名。但是，对于山脚下的小城来说，这就是大山了。被小城称为母亲河的那条河就是从这座山上起源的。
春梅家在山上承包了一片果园。春梅记事起，每天都看到爸爸上山去料理果园，妈妈有时也一起去。爸爸妈妈都上山时就把春梅放在隔壁标叔家。
春梅三岁时，第一次跟着爸爸妈妈上山去自家的果园。爸爸要背春梅上山，春梅不要，妈妈要牵着她她也不要。春梅一路上像只快乐的小鹿，蹦蹦跳跳。闻闻这个花，摸摸那个草。
到了，爸爸指着前面的小山包对春梅说：“阿梅，那就是我们家的果园。”
“哇！这么大呀！”
春梅没有想到，自己家的果园有这么大。
春梅可以算是吃着水果长大的。荔枝、香蕉、木瓜、菠萝 、芒果 、红橙、杨桃 、石榴、龙眼……这些水果他们家都有，春梅也都很喜欢吃。
后来春梅知道，爸爸每次挑着两筐水果是到山下的城里去卖，卖了钱可以买好吃的点心和漂亮衣服。春梅就舍不得多吃水果了。经常是爸爸妈妈像布置任务一样要春梅吃水果。
“阿梅，多吃水果长得高。”
“阿梅，多吃水果皮肤好。”
山里孩子再怎么舍不得吃水果也比城里孩子吃得多，而且吃得新鲜。这也许是山里孩子普遍比城里孩子皮肤好的原因。
爸爸又在往筐里装水果了，春梅又嚷着要跟爸爸去城里。这样的要求春梅已经提了快两年，爸爸却一次也没带她去过。爸爸没说话，继续往筐里装水果。妈妈说：“你就带她去一次吧，马上要上学了，上学就没时间去了。”
妈妈手上牵着弟弟。刚会走路的弟弟企图挣脱妈妈的手，一只手指着门外：“唔、唔……”显然，他也想跟着爸爸和姐姐去城里。当然他是肯定不能去的。
爸爸同意带春梅进城去了，春梅高兴得早饭都顾不上吃就催着爸爸快点走。爸爸说；“你要好好吃早饭，比平时吃得多才带你去，不然就不带你去了。”春梅赶紧大口吃饭，真的比平时吃得还多。
牵着爸爸的手，春梅一蹦一跳地跟着爸爸下山。到了公路上，春梅和爸爸站在路边等班车。这条下山的公路春梅是第一次来，从山上开往城里的班车春梅也是第一次坐。春梅家不靠路边，汽车她都是头一回见。一切对春梅来说都是新鲜的。春梅瞪着漂亮的大眼睛东张西望。车来了，春梅上车后就趴在窗户上看窗外，看那山，看那水……整天待在山里也不觉得山有多大，在车里看那山真的很大，车越往山下走山就越显得大。
车子到了山下的大路上，春梅回头看：哦！我们家原来住在那么高的地方啊。
进城了，爸爸挑着水果来到一个菜市场的门口。菜市场一溜边全是商铺，路对面也全是商铺。路上人很多，春梅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爸爸嘱咐春梅：“就站在筐子旁边，别乱跑，跑丢了就被人拐走卖了。”春梅乖乖地站在水果筐的旁边。
有客人走过来。
“阿南，今天带些什么水果来啊？”
“南哥，这是你女儿啊，长得真漂亮。”
春梅知道这是好话，便对着人家笑，叫阿姨好。阿姨笑眯眯地摸摸春梅的脸蛋：“小姑娘真好看。”
确实，春梅长得好看，笑起来更好看。
春梅爸爸在这个小城里有一批老主顾。春梅爸爸种水果的技术好，果子就长得比别人家的好。每到果子成熟时，春梅爸爸天不亮就起来摘，天亮了挑下山来卖，很新鲜。大家都喜欢买他的水果。
一个客人过来指着一种水果问：“这个多少钱一斤？”
春梅爸爸正在忙着给另一个客人找零钱。春梅答道：“一块钱一斤。”
“哦，小姑娘真可爱。老板给我称十个。”
客人拿了水果走了。爸爸问：“你怎么知道一块钱一斤？”
“前面那个阿婆来买你不是说一块钱一斤吗。”
“后来阿婆不是九毛钱一斤买走的吗。”
“你说一块的，一块比九毛多。”
爸爸笑笑，轻轻拍了拍春梅的脸蛋。
下午两点多钟水果就全部卖完。爸爸带春梅去文具店，给春梅买了本子、铅笔，还买了一个粉红色的笔袋和一个前面印着漂亮女孩的小书包。春梅很高兴。走出文具店，爸爸又在门口的服装摊上给春梅买了条小花裙子。春梅漂亮的小脸笑开了花。春梅把爸爸给自己买的东西全部装进小书包里，将小书包背在背上，走路都挺起了小胸脯。
回家的车上，春梅又趴在窗户上看外面，嘴里哼着只有她自己能听清的歌曲。爸爸有了座位，叫春梅过去。爸爸把春梅抱起来，让春梅坐在自己腿上。春梅把新书包拿到胸前，看那书包上的漂亮女孩。看了一会，春梅趴在爸爸耳朵上轻声问：“爸爸，我要是不跟你来你还给我买这些东西吗？”
“你不来也买啊，这都是昨天跟你妈说好的。不过，裙子没说好，裙子是我自作主张给你买的。”
春梅抱住爸爸的脖子，在爸爸的脸上亲了一口。爸爸摸摸春梅的头，心满意足地靠在座椅上。
2
春梅上学了。爸爸去城里卖水果只要是星期天都会带上春梅。不要春梅提，爸爸会主动说：“阿梅，明天星期天，跟爸爸进城卖水果吗？”
春梅一次比一次能帮上爸爸的忙。帮着爸爸回答客人的询价，把客人挑好的水果放进塑料袋里……上四年级后，春梅就能帮着爸爸算价钱了，一块二一斤的水果五斤六两春梅一口就能报出总价来，比爸爸算得还快。客人付了十块钱，春梅也能马上说出该找多少钱。
一次卖完水果回家的路上，春梅对爸爸说：“爸，今天我们少收了三块多钱。”
“怎么少收了三块多钱？”
“每次的零头钱你都不要，有时三毛钱你都不要。我算了一下，今天我们不要的零头钱加起来就是三块多钱。”
爸爸笑笑：“零头钱不能跟客人计较的。让客人一点，下次人家还来买我们的水果。如果计较一毛二毛的，下次人家不来了。那个不要他三毛钱的客人你也认识，他每次都来买我们的水果，一买就是一二十块钱的，怎么好再收人家三毛钱的零头钱呢。”
春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除了学习用品，春梅不再要爸爸给自己买东西，爸爸有时主动要买春梅也尽量不要。春梅知道爸爸卖水果赚钱不容易。弟弟才五岁，妈妈要在家做饭带弟弟，山上的果园基本靠爸爸一人打理。收果子时爸爸天不亮就起来上山，收回果子吃了早饭就要挑着果子进城。舍不得在外面吃饭，就把妈妈做的饭团就着咸菜当中饭吃。春梅跟着来时才偶尔会带春梅在菜市场旁边的小面馆里吃碗面条。
春梅个子长得快，第一年买的衣服第二年就嫌小了。妈妈把那些衣服、裤子和裙子的下边放开，有的还接上点布让春梅继续穿。爸爸说：“小姑娘穿成这样像啥话？”爸爸就给春梅买新衣服，只是每次要买得稍大点。每次爸爸给春梅买新衣服春梅都要爸爸也给妈妈和弟弟买，妈妈的衣服都补了两三个补丁了，弟弟的小汗衫都露了肚子了。
上六年级时，爸爸索性让春梅负责收钱找钱。春梅把个腰包系在身上，整钱零钱分开放，从没出过岔。春梅见旁边几家水果摊都换了电子称，就建议爸爸也买个电子称。
爸爸说：“给你买衣服你舍不得，倒舍得买那个洋玩艺。”
“爸，电子称让人看着放心。你没注意来买我们水果都是老客人吗。新客人很少买我们的，就是人家看我们这盘称怕缺斤少两。”
爸爸想想也有道理：“可是，那么大个东西每次背来背去很麻烦的。”
中午，爸爸带春梅去菜市场旁边的小面馆里吃面条。春梅拿了个大木瓜送给老板娘：“王阿姨，这是我们家果园里今天早上刚摘下来的，我爸爸让我送一个给你尝尝。”
老板娘笑道：“哎哟！南哥你太客气了。你们卖点水果也不容易。这样，今天你们的面条我请客。”
老板娘也很喜欢春梅，说小姑娘长得惹人疼。每次春梅爸爸带春梅来吃面条老板娘都只收一碗半的钱，说小姑娘能吃多少，不能按一个大人收钱。春梅爸爸过意不去，有时也会送一两个时令水果给老板娘。
“王阿姨，我爸爸想请你帮忙。”
“帮啥忙？尽管说。”老板娘看着春梅爸爸，春梅爸爸看着春梅，心想：这丫头搞什么鬼？
“王阿姨，我们来卖水果有些东西不要带来带去，能不能放在你这里啊？”
“哎哟！这算什么忙啊。南哥你有什么东西不要带来带去尽管放我这里好了。我这里天天开门，你来了就来拿，回家再放过来。再说，你能有什么大东西不方便带啊？”
“王阿姨，我爸爸想买个电子称，带来带去不方便。”
“哦，那你们就不要买了。我刚换了个新的，旧的还能用，你先拿去用，等用坏了再买新的也不迟。”
吃过面条，春梅爸爸一定要付两碗的钱，说春梅已经长大了，从今往后都要按一个大人收钱。
老板娘拿出电子称来，教春梅爸爸怎么用。那东西不难学，说两句就会用，春梅也一下就学会了。
３
春梅后来再跟爸爸进城卖水果时都背个小筐，尽量帮爸爸多带点水果下山。爸爸怕春梅压坏了身子，不让春梅背。春梅说不重，一小筐水果比书包重不了多少。再说也走不了多少路，大部分路都是坐车的。还没上学走得路多呢。
春梅一天天长大，不但跟着爸爸进城去卖水果，星期天和节假日也跟着爸爸上山料理果园。山里孩子都这样，从小就帮着父母干活。
春梅上初二那年，爸爸生了场大病，病好后也不能再挑着筐子进城卖水果了。果园主要靠妈妈打理，重活请人帮忙，春梅放假和星期天也上山帮忙。爸爸只能勉强上山看看，做些技术指导。收果子时，春梅天不亮就起来跟着妈妈上山，收完果子再吃了早饭去上学。收回的果子卖给隔壁标叔。
标叔有一辆机动三轮车，村里不少人都把果子卖给标叔。标叔把果子分类分等装进纸箱里，拉到城里的水果批发市场去卖。标叔按批发市场价格的八折收购乡亲们的果子。春梅家困难，标叔就悄悄按九折的价格收购春梅家的果子。春梅家的果子质量好，标叔都是按头等品给春梅家的果子单独装箱，春梅家的果子在批发市场上通常能比一般一等品果子多卖百分之十的价钱。所以，标叔实际上还是按八折收购春梅家的果子。
乡里号召开发规模农业和设施农业，春梅他们村的果山也要规模化。各家承包的果园按面积入股，分工合作，干活发工资，年底按效益分红。春梅家的果园也入了股，春梅家劳力不足，工资收入少。但春梅爸爸种果树的技术好，村里聘春梅爸爸做技术指导，除了果园面积股，也算了春梅家一份技术股。
标叔把机动三轮车换成了小卡车，当起了销售和运输专业户。
一场病，不但让爸爸丧失了部份劳动能力，也让爸爸这么多年卖水果攒下的积蓄基本花光了。初中毕业，春梅决定不再继续上高中，要去山下的城里打工。妈妈不放心，说十五岁的小姑娘一个人去城里打工太危险了。
“妈，有什么危险的。大美和小翠她们不都是初中毕业就去城里打工了吗。在酒店里做，包吃住每个月还能拿七八百块钱。干得好的能拿一千多。这样你们就轻松多了。”
爸爸倒是不担心危险问题。这些年春梅跟着自己去城里卖水果，春梅爸爸发现女儿有点“小大人”，很能适应城里的生活，甚至比自己更能适应，更机灵。只是女儿的学习成绩并不差，不上高中有点可惜了。
“阿梅啊，不上高中你将来就是个初中毕业生，你想过没有？”
“爸，上高中是为了考大学。弟弟的学习成绩这么好，将来一定要让弟弟上大学的。我们家有一个大学生就行了。如果我也上大学你们能供得起吗？如果我出去打工就能帮着你们一起供弟弟。既然不上大学，高中毕业初中毕业有什么关系呢？”
春梅弟弟今年上四年级，学习成绩一直很好。班主任老师来家访时就说，小学毕业后要让春梅弟弟去城里读重点中学，将来春梅弟弟是能考上好大学的。乡里的中学教学质量不行，不能把孩子耽误了。
春梅爸爸知道，去城里上学要住校，学费也高，尤其是城里的重点高中学费更高。那是要花很多钱的。自己现在的情况怎么能供得起呢。女儿主动放弃读高中，要出去打工帮着供弟弟，这让春梅爸爸很感动，也对女儿多了一份歉疚。
“好女儿，这样就太委屈你了。”
春梅爸爸甚至有点想流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