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色还在弥漫于整个村庄的时候,一场春雨悄悄地来了。
  来得非常宁静就那样悄无声息的从遥远的天空落下来,以至于在小屋中的温泉和李贤儿都不曾觉察。再后来,雨比先前大了一些,雨滴的沙沙声已经完全占据了周围的一切时。
  李贤儿起身推窗,才看见雨在夜雾中那轻轻跳动的身影。她倚窗坐立,静听着院中春雨落下时的沙沙声,那么温柔,那么清新,恍似置身于往时广阔的田野间。
  李贤儿一边起身下坑,一边说:“那你就早些睡吧,我还要起来,给妈和你做些饭,让你们早早吃了就动身去医院。”
  温泉却想起,母亲这多日子整天穿着一身衣服,就没见换洗过,问妻子:“你知道妈还有好一些或者干净些的衣服吗?”
  李贤儿想了想:“恐怕是没有了。我来咱们家这么长时间了,就还没见妈换过什么衣服,总见她晚上洗一洗,第二天又穿在身上了,怕是没有了吧!”
  温泉有些做难地说:“唉,这怎么办哩?就让妈穿身上的脏衣裤进城吗?”
  李贤儿听后,说:“那也是没办法的啊?你想,弟妹几个的衣服还换不过来,妈那就会舍得给自己做身好的衣服了。”
  温泉试探地问妻子:“我是这么想,咱们能不能连夜给她洗一洗,到天明时能干的了吗?”
  李贤儿说:“怕是不行的。现在早春的天气,气温低,恐怕不好干的。”
  温泉坐起来穿衣说:“要不,我们现在起来,你洗一件我在炉火上烤一件,天明前就会全干了。就想让妈穿的干干净净的进一回城哩。”
  李贤儿有些心疼丈夫说:“那你干了一天的地里活,还是我起来一个人洗吧!”
  温泉用手在妻子的脸蛋上轻轻的拍了拍,说:“咱就别说这些了。你去北房屋里,把妈的衣服拿过来,咱们说干就干。”
  李贤儿来到婆婆住的北房屋里,看到小叔水泉在睡梦中把一只臂伸在被子外面,上前轻轻的给他放进被里,然后又把被头在水泉的脖根掖好。
  李贤儿的婆婆听到动静醒来了,贤儿问:“妈,我和温泉想连夜给你把身上的衣服洗一洗,明天也好让你干干净净的进一回城去。”看到婆婆和衣睡在被里,同婆婆商量着说:“妈,你说行吗?”
  母亲望着昏暗灯光里的儿媳很是有些为难地说:“你们白天都是忙活了一天,不乏不困吗?再说,现在都大半夜了,离天亮也就三、二个钟头。现在洗了,哪里干得了?”
  李贤儿说:“妈,这你就放心吧!我和温泉都商量好了,我洗一件,让温泉在炉火上烤一件,保证早上起来让你穿上干干净净的衣服进城去。”
  李贤儿把婆婆的衣服放进洗衣盆里揉搓着。
  温泉把炉火捅开,看着炉火逐渐旺盛了起来,便在妻子身边坐下来,陪伴着妻子。
  温泉的母亲在北房屋里,儿媳洗衣服的声响一阵阵激荡着她的心。刚才,她原本是不想让儿媳给她在这深更半夜洗衣服的。但她马上想到这是孩子们想让她干干净净的进一回县城哩。是啊!这县城怕是以后不会多去的地方了。
  在这个春夜里,她才感到自己是多么的留恋这个家。
  她透过灯光看到窗外一根金银花的藤蔓顺着墙脚从窗棂伸进屋来,细软的深绿色藤蔓上挂着几朵洁白的花,翡翠似的叶子衬托着白色的花朵,阵阵的清香扑鼻而来。
  她就想到自己的这个家虽然说还不富裕,但有这一群像金银花朵般的儿女也是唯一的心慰,村里的人家偶尔的几声狗叫划破了这个宁静的夜空,惊得她发根竖起,马上一身的冷汗。夜空下的狗叫声是凄厉的,使得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更让她感到惶恐的是她的未来,她不知道在未来的黑夜将怎样吞噬她的一切?
  这些日子,她对自己的病老是放心不下。想起自己才刚刚过五十三岁啊!才进入中年的门坎不长,那就想到过要死呢?那就想到过已经要到死的时候呢?但死这个可怕的字眼,近些日子却在她的心底里一次一次的浮现,像一条毒蛇一样时刻缠绕在她的身上。尤其是她看到自己每次一阵咳后吐出的那一片片鲜红的血,就预感到自己的这病已不是小病小灾的了,不是吃上几付草药就能对付过去的了,在这些天,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身不由己地常常在梦中同丈夫说话,同丈夫见面。
  她清楚记得每到夜深人静之时,丈夫就从另一个世界里寻找来了,同她学说起那个世界是多么的好,多么的美。还一再让她同他一块到那个世界去看看。
  她原来也是不相信人死后,真的会有灵魂再现的,但她现在真的是相信了。
  她坚信,人活着或死了,那灵魂都是永存的。无论在阳世也好,在阴间也罢。
  暮暮之中,她似乎觉察到丈夫又从那遥远的另一个世界里回来了。那不是吗?他就站在炕前,他先对她说一声:“我回来看你来了。”说罢,又去看水泉。她知道丈夫对这个最小的儿子放心不下。
  她看见丈夫站在女儿杏的面前,定定注视着他的这个小女儿,对她说:“她妈,你看咱们的杏长大了,就要长成个大妮子了?”他见她不搭理他,就走上前拉住她的手说:“咱们的儿女都要长大成人了,你怎么还不跟我走呢?你就不觉得我在那里多么的孤单无靠吗?走吧!咱们马上就走。那个地方好着呢!”
  丈夫用两手往起拉她。她发急了说:“他爸,不行,我现在不能跟你走。我要亲手把咱儿女们的终身大事都操办了,才能随你去的。”丈夫又发脾气了,与他生活的这二十多年,她对他的脾性实在清楚不过了,平常家里家外大小事都听他的。
  她不想跟他走,他就对她发脾气,道:“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你终久是要跟我去的。孩子们自然会有他们活法儿。”
  她醒了,认真看看女儿杏和小儿子水泉还在安然入睡,她闹不明白,自己刚才究竟是做了一场梦,还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
  伙房里,李贤儿洗着衣服,温泉把一个竹筐倒扣在炉子上,把妻子刚洗过的衣服拧干,展开在倒扣的竹筐上烧烤着,等他俩把最后一件衣服烤干时,外面的天色开始放亮了。
  雨也随着停了下来,只见雨滴不断地从院子里的树叶上往下滴落,但一春少雨,滴在地上的水珠立时就被土地吸收了,仅仅打湿了一层浅浅的地皮。
  这时,李贤儿已经疲惫得不能自制了,依靠在丈夫怀中,拢一拢额前零乱的头发,用双手使劲的搓着面部,她想用这个方法儿,驱赶走这一夜带给自己的困乏。
  窗外不知是哪一家的公鸡先叫了一声。接着,全村的公鸡们都接二连三的好像比赛似的叫起来。
  新的一天,从这个时刻真正开始了。
  自从平阳地区“农业学大寨,普及大寨县”现场会,在沃国县很隆重的召开之后,滏河水库工地的收尾工程还是留给了磨盘岭村。
  吴老大粗略算了一下,全村六百多男女劳动力,从去年入冬上工地,整整在那河槽里做了四个月另十八天的工。加上全公社支援的劳动力,共投入十五万六千三百个劳动日,动土五十七万八千六百立方,动用石料三万四千二百立方,消耗土制炸药三千二百吨,消耗粮食二十万四千五百斤,食用油三千七百六十三斤,从全县农村调运蔬菜二万六千七百斤。伤残十三人,其中死亡一人。
  春暖花开的日子里,晋南广大农村开始春播了,春播的品种有很多,谷子、棉花、玉米、红薯、山药都要在这个季节下种。
  吴老大把村里的劳力们也撒回了村里,又恢复了往日那种有规律的生产劳动,但在晋南这个丘岭县份里,百分之七十的土地都是旱地。近些年是搞了不少的水利工程,扩浇地可达到百分之五十左右,但那百分之五十是向上级汇报的数字,那里面也难免有些做假的成份。
  为此,吴老大还是动了不少的脑筋,根据磨盘岭村的实际状况发动全村劳动力,召开了一个社员大会,号召大搞“平田整地,里切外垫”运动。其实,吴老大的这“八”字方针,也是前年去昔阳县的大寨村参观了人家那“梯形海绵田”带回来的翻板。不管怎么样,反正搞这项工作都是在原生产队的小范围内进行的。所以做起这些活来,也就没在滏河水库工地上那么紧张和苦累了。
  村街上,响起了小学生们到学校上晨读的纷纷乱乱脚步声。
  刘家的二妮子小杏从屋里起来准备上早学去。刚出自己住的房门,看到大哥温泉同大嫂李贤儿在伙房里拥抱在一起了,心里很是纳闷,不知道他们俩早早的在灶房里做什么?于是,便走近了,很是惊讶地问:“你们这么早的,在这里做什么啊?”
  李贤儿听到小杏的问话声,一扑楞地清醒过来。发现同丈夫一起搂抱着睡着了,不好意思起来。慌忙的一边抚弄着自己乱慌慌的头发,一边掩饰地说:“你一大早的不到学校去,在这里咋呼个啥呀?”
  小杏笑道:“我是问,你们不在西屋里睡觉,怎么在这还抱在一起睡?”
  李贤儿拉着水泉说:“妈,你们走吧!你放心,我会看管好弟弟的。”
  在大门口送丈夫和婆婆的时候,李贤儿看到婆婆头上没顶个围巾,就快步的从屋里拿出自己的围巾,给婆婆顶在头上说:“妈,这春天的风大,你把头巾顶上,小心着凉了。”
  婆婆等儿媳给她系好后,伸手拉住李贤儿很是动情地说:“贤儿,妈能有你这么个好媳妇,真是前世积了德了。可是,我……我怕没这个福啊!”话未说完那泪倒是先流了下来。
  磨盘岭村在县城的东北部,距离县城有十五公里的路程,但去县城要经过村南的沟坡路。
  这是黄土高原上一个很普遍的沟坡,南北长四华里,窄窄的土路,高低不平,崖堰上长满酸枣刺和一丛丛刚刚出土不久的蒿草,一条凹凸不平的土路一直往前延伸。最后,延伸到与东西走向的319国道公路联接上,西行十公里才能到县城。
  温泉怕母亲坐在自行车上颠簸的厉害了,就同母亲一边说着话儿一边慢慢向坡上走。短短的几里路,母子俩用去了近一个小时。
  温泉同母亲赶到县医院时,已经是将近上午十点钟了。
  沃国县人民医院原是在老城区,因为院址狭小、房屋破旧现在已搬迁到县城东太子河的对岸。远远望去,这座新人民医院六层住院大楼巍然屹立。
  温泉的母亲抬头看时,不由地说:“这医院盖得还真够大气的哩!”回头看儿子时,便信心百倍,觉得自己这病挡不住在这大医院里,还真能给治好呢?
  温泉看出母亲脸上那欢喜的笑容,便猜想到了母亲的心事。对母亲说:“妈,咱们进去吧!让我去找人家大夫,今天咱就好好让人家给你检查检查。”
  温泉带着母亲先去了门诊,后又去了内科,又忙着挂号,交费,跑化验室,化验了血,又带着母亲去拍了X光片,前前后后做了多次的检查,忙完了这些事情,他就同母亲从医院的门诊大楼里出来。安慰着母亲说:“妈,今天在这大医院里,只要把病根查清了,药也就好用了,用准了,就能把病早些看好了。你说是不是?”
  母亲听后笑了说:“我也是想着早点好,可这病不由人啊!哪里能说好就好的呢?我这个病,唉……”说着摇起了头。想起自己每回咳起来吐出的血一回比一回量大,每次咳的时间又越来越长越来越猛了。想起每晚都做同丈夫生生死死恩恩怨怨冗冗长长的梦。她又想起昨晚,丈夫还要强拉扯着她要走。
  直到早上起了床,她的心里还心神不定,觉出这个梦也是奇怪了。就想验证一下,就趁娃娃们不注意的时候,一个人悄悄的来到祖先堂看了下,这一看不大紧,倒把她吓出一身冷汗来。她真真切切地看到自己丈夫的灵位牌真给一块花包袱盖着。
  她想这恐怕真不是梦了。心想,这怕也不是什么好兆头哩!
  她面对自己的儿子,不想把这些事说给他。但她又想给他道出一些真情,想让他知道一些关于她的病情,也好让他心上早早有个准备,省的事情真的发生了,让他们又要经受一回像他们父亲那样突然的打击。她对儿子说:“温泉,现在跟前没别的人,妈就对你交个底,这么长时间了,我就想对你说,我这病怕是不太好,怕不是一般的病。”
  温泉还是很有信心地说:“妈,不会的。你的年龄还不大,才五十多岁,哪里就会得了不好治的病。”
  母亲听过儿子的话,就没再说什么!她坐在医院那个长长的排椅上,看着从他们面前走过去的一个个病人心里产生了很多的人生感慨。她想,哪一个人也不想死,不想伤的。但在这医院里什么样的病人没有呢?想到这里,她也不看儿子,像是在那里自言自语,说句真心话,我是想在这个世界上好好活下去的,可是闫王爷非要让我找你爸去,我又有什么奈何,我是真放心不下你们兄妹几个。真的,我真放心不下呀?
  温泉听到母亲讲出这样的话,心中也是一阵难过,很无奈地对母亲说:“妈,您怎么讲出这样的话,您的病哪里就有您说的那么严重了,您难道不相信这大医院里的大夫吗?他们一定会治好您的病。”
  母亲苦苦地笑了一下,用手轻轻地顺了下自己的头发:“唉,但愿能治好吧!其实,我这辈子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能让我活着把你们兄妹几个的终身大事都办完了,让我以后见了你爸也有个好交待。”
  温泉拉起母亲的手说:“妈,你放心吧,你的病一定会好的。”
  正在这母子说着话儿的时候,内科门口站着一位年轻的女医生喊:“门诊16号,片子出来了,过来一下。”
  温泉听到喊,站起身,说:“妈,你在这等一会,叫我们哩。我去去就来。”
  母亲望着儿子走进内科室的门,心里就“扑腾”一跳。她像一个犯了罪的人等待着法官给自己判决一样,心在那里瑟瑟地发抖。她想早一刻听到结果,但又不愿听到一个不理想的结果。后来,细细一想,听到与没听到有什么区别,自己的病得在自己身上,自己会不清楚吗?想必是凶多吉少。这样想着,心里面到坦然了起来。
  温泉走进医院内科的门,一位年纪很大的老大夫就问:“你是门诊16号。”
  温泉说:“不是,那是我妈,我是她儿子。”
  老大夫说:“好,你跟我来一下。”把刘温泉带进里面一间屋子里,指着看片灯架上夹的X光片说:“你母亲的片子我刚才看过了。我又把吴院长和闵大夫也一同叫来会了诊。年青人,给你实说了,你母亲得的是肺癌晚期。”
  温泉听过大夫的话,一下子惊呆了。“肺癌晚期”。好一会才木纳纳地说:“大夫,你们看真切了吗?我妈这病,就没法治了吗?”
  那大夫摇了摇头说:“这病如果在早期,我们也许看不准,但已到晚期,就很容易看的出来了。”指灯片架上了片子说:“年青人你看。你母亲的肺部大面积病灶早已形成,这恐怕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温泉:“大夫,那就再没别的办法了吗。”
  老大夫摇着头:“小伙子,真没有好办法了。现在这癌症在国际上都很难克服。你作为一个儿子,不如把老人接回家中,别说咱们一个老百姓,就是省里甚至中央的一些领导同志得了这个病也是没有什么好办法了。照我的意思,你就不要花多余的钱了,回家去吧!让你母亲吃好住好,让她快快乐乐渡过她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也就不愧她养育了你们一场。”
  温泉听完大夫的话,眼泪就止不住的流下来,再三用双手捂住脸,但他还是止不住呜呜咽咽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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