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国县革委会主任高鸣斗抽了一阵子闷烟。
  他想着让大家在这个水库工地上热热闹闹地过一个革命化色彩的新年,没想到出了刘世杰这么一档子事。
  结果是磨盘岭村的这个正月初一,让刘世杰的死给闹的悲悲戚戚,村人们也想不到,在这个本该欢欢喜喜的日子里,意外地发生了这样一件让所有人都无法预料的事。
  刘世杰被土炮炸死后,按照村里的老规距没有把他抬进村,在他的宅院里为他举办丧事,而是几个年青人从村里抬出一副空着的白茬棺材,过后在水库工地上匆匆忙忙把刘世杰给装殓了。
  天黑时,滏河水库工地指挥所对面的北坡一块沟凹地里,临时搭起了一个简易的灵棚,那灵棚仅是个形式而已,几根檩条搭在一起,做出个房子的框架,周围用棚布围起,已漆成黑色的棺材,被前后放着的两条长橙架起二尺多高,棺材前亮起了一盏昏黄的电灯。
  这半天刘世杰的妻子和儿女们在灵棚前哭成一团。就见,刘世杰的妻子仅仅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的头发一时间比先前更加零乱和花白了许多。
  县革委会高主任和公社温书记们站在一旁边也是一脸的肃穆。随后,走上前一一扶起刘世杰的妻子和儿女们,白日里,在工地上演节目时,演唱样板戏《红灯记》选段的刘世杰长子刘温泉,跪在父亲的灵前任人怎样拉扯也拉不起来。
  可能谁也不知道,刘温泉在自己心里已经下定了决心,他准备在父亲最后离开他们之前的日子里,他要时刻都守候着父亲。他看到过了年才五十六岁的父亲,就这样突然离开了他们。从他记事起,就知道父亲为了他们兄妹六人,每天苦苦的支撑着这个多负多载的家,没过上一天宽松的日子。再想起从今没了父亲,感到了他这个长子身上的担子,觉得自己是否能像父亲那样承担起这个人口众多的家。
  在这个早春的夜里,被寒冷冰封了的大地,还在做着长长的冬眠。滏河北岸的小麦苗还枯枯萎萎的被白日里这场小雪覆盖着,白日里有太阳的时侯虽说比年前的冬日暖和了许多,这个早春的夜里,尤其是西北风再刮起时,还是很刺骨的寒冷。
  长时间跪在父亲灵前的温泉,身子已经被冻得完全麻木了。
  从中午在工地上演完节目到现在的大半天时间,他没有心思吃下一口饭,就这样默默地守望着父亲,痴呆地、静静地像一尊泥塑跪在那里,无论谁上前劝说,他都一声不吭。想起白日里的那一声爆破声,他的心一下子崩溃了,父亲被炸药炸起的那一刻,他看到父亲这样的一个铁骨壮汉,却像一片树叶一般轻盈飞上天空,一个鲜活的生命在转眼的一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在这个春寒陡峭、寒风时起的日子,父亲就这样离开了他生活了五十六个春秋、饱含着他一片深情的磨盘岭村,离开他朝夕相处、心牵意连的父老乡亲,离开他操劳一生魂牵梦绕的家,离开他相濡以沫、苦苦厮守,生活了三十三年的母亲,离开他与母亲含辛茹苦、历尽艰难养育成人的六个子女,给亲人们留下深深遗憾、万般悲哀,就这样从此与日月为伴,与天地为邻,走向他人生的最终归宿。
  温泉在一次次地回忆着与父亲在一起的往事。
  想起父亲为了他的婚事那是做了多大的难啊!为了筹办婚事的费用,他几乎跑遍了大半个村子与人家借钱。他见过父亲为他结婚时记的那个小账本,那里面记录了三十多个人家的名字和借钱的金额,他看到大额的有五十、三十元的,那些小额的还有伍元、三元的。他知道,村子里的每家每户都在生产队里一起劳作,累死累活的干上一年,除过生产队里的粮食款和其它物质款,所挣的工分值大部分都不够顶这些款项的费用,又有多少户能拿出几十或上百元的现金来。但父亲就是在这样情况下借到了,红红火火地为他举办了磨盘村十多年来最热闹最排场的一场婚礼。
  刘世杰的三子海泉打着一只手电筒从村里走来,远远地看到哥哥温泉的样子,不由地担心起来,怕他经受不住这突然的打击。
  他知道哥哥是家里的长子,而且又结了婚,还有他们的嫂子李贤儿现在怀有身孕。海泉走过来拉着哥哥冰凉的手说:“哥,你就回村里暖和暖和去吧,让我在这里陪伴着父亲。”
  昏暗的灯光里,温泉慢慢地抬起头看着这个比自己小六岁的弟弟身穿着单薄的衣服,对弟弟说:“海泉,你回去吧!明天一大早,还要给金泉往太原拍电报哩。你到古村集上的邮局里,一定要记着写上让他赶快回来,让他回来给父亲尽最后这个孝。”说着,又有大滴的泪水滴洒在棺木前的黄土地上。
  刘世杰的二儿子叫刘金泉,前两年被村里推荐上了省城的大学,成了当时很时兴的“工农兵”大学生,听说又在学校里搞了一个对象,连这个年也要在城里过,但却不想,他想在未来老丈人家过年的想法也被父亲的死给打破了。
  磨盘岭村刘世杰在滏河水库工地的死,确实让沃国县革委会的高鸣斗主任有些措手不及,在纷乱的思绪中,他又做出一个决定,让各村的基干民兵们放假两天,不要让刘世杰的死,搞得所有人都过不好这个春节,他明显感觉到这半日里自己的心情就低落到了极点。
  这个决定当然应了各村干部和村人的心,唿啦一下子全撤走了,村子里原先人来人行的热闹场面,一下子显得冷清了许多。
  磨盘岭村顿时又恢复了原来的宁静,正是在这个静夜里,昏睡了一天的刘世杰妻子醒来了,丈夫的突然死去,她经受的打击确实太大了,使这个农村妇女怎样也经受不住,怎样也接受不了眼前的这个现实。
  她听到丈夫惨死的消息后,疯子一般奔向村外,疯似的向滏河水库工地跑去。她拨开围观的人群,看到躺在地上血肉模糊的丈夫时,一声“他爸呀!”的放声哭喊,便扑在丈夫身边昏死了过去。等村里的医生,掐着她的人中都要掐出血来的时候,她才又“哇”得一声,长声大哭了起来。
  这一哭,便在水库工地上哭的是天昏地暗。等她哭得再也哭不出声来的时候,大家看见这个女人两眼放直,目光呆泄,少了平时的言语,任由村人们按排,忙忙碌碌给她的丈夫擦洗全身,穿衣装棺。
  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她的眼前出现了丈夫的影子,她看见丈夫在地头从她手中接过锄把,然后,弯腰捡起地里一块碎瓦片,唿啦几下,把刚刚还粘满泥土的锄片擦试的铮亮。笑着站起来说:“咱回。”夫妻俩就从村南的坡地向村里走来。
  她说:“咱俩这辈子啊!就是让这一群娃给拖住了,就别想着享一天的清福了。”
  他听后,有些满不在乎地说:“咱才六个娃嘛?不多,我还计划再生一个儿子,正好凑够五男二女,咱也来他个七子团圆,那该多好。”
  她一下子脸红了起来,一边拍打着丈夫说:“你想要,你要去,我可是不跟着你受这个罪了。”说完,丢下丈夫向前跑去。
  一时回头,又不见了丈夫的身影,就觉奇怪,这么一转眼的功夫,他跑到哪里去了呢?她便急急地叫喊起来:“娃他爸!娃他爸!”她醒来了。
  她看见围在她身边的女儿小桃、小杏、儿媳李贤儿、还有最小的儿子水泉。
  看到母亲醒来了,大家都围拢过来。温泉年前刚刚娶进门的媳妇李贤儿,赶忙把温在炉火上的一碗荷包鸡蛋端过来,说:“妈,你吃一口饭吧。都一天了,你还没吃一口饭哩。”话未说完,那泪珠子便汨汨的直流到胸前。
  刘世杰的妻子,在这一天之中确实比平时苍老了许多。望着围在跟前的子女们,问:“温泉和海泉呢?”李贤儿含泪说:“他俩在陪着爸哩!”
  说时,大家又都流泪,悲痛之情,无语言表。
  一九七五年正月初三日的上午,参加滏河水库工地大会战的二千多名基干民兵,分别从四面八方,又回到磨盘岭村。
  沃国县革委会的高鸣斗主任提议,西川公社机关全体干部和西川公社十七个村子的党员干部以及参加水库大会战的人都要参加,要在滏河水库工地北坡的那块凹地里,为刘世杰开一个隆重的追悼大会。
  不长时间,一个宏大、壮严的追悼大会的场面就布置好了,公社书记温长命致了悼词。县革委高主任亲自主持并庄严的宣布说:“我代表沃国县革命委员会宣布,刘世杰同志为沃国县水利建设革命烈士。”
  刘世杰追悼大会之后,磨盘岭村的百姓们把刘世杰就地埋葬在水库北岸的坡地上。
  但谁也没有想到,埋葬刘世杰的地方正是一方再好不过的风水宝地,坟地处于正在建设的滏河水库北坡的一处凹地,坟头正方五里地是高耸的乔山,正应了头枕高山脚蹬水川的那句话。
  这是按照县革委会高主任的意见埋在这里的,他说:“刘世杰同志是为建设这座水库而牺牲,就让我们的烈士看着后人们怎样完成他没完成的事业吧。”
  当年的四月,滏河水库建设在迎接平阳地区“农业学大寨,普及大寨县”现场会在沃国县的隆重召开之后,便急急草草的收工了,留下了一些没有完善的尾巴工程和水库北岸刘世杰的那座坟墓以及坟的旁边那块以沃国县革命委员会给刘世杰树立的石碑。磨盘岭村刘世杰死后,这个众多人口的家庭担子,便重重地压在了长子刘温泉这个二十四岁年轻人的肩上,村人们看到平时在村里文艺宣传队里活跃的人物,再也没有演过任何节目。只有夜间,怀抱着年青漂亮的妻子李贤儿,抚摸着妻子隆隆鼓起的肚皮,想到将要出生的孩子时,他的心中便有了一丝欣慰和轻松。
  晋南农村里有一句俗语叫做“祸不单行,福不双至。”这句话不是迷信,从现今科学的角度看,还真是很有道理,这恐怕也是百姓用多少血泪故事总结的成果,刘家还真应验了这句话。
  在刚刚埋葬刘世杰没有多少日子,还没让磨盘岭村刘家的孩子们从失去父亲的沉重心情里摆脱出来,他们的母亲,那个原本心强好胜、利落能干的女人病倒了。
  这个善良的农村女人,从春节过后就发现自己的身体老是不好,先是在村里卫生站让人家看了一些日子,吃了好些中西药,也不见有个明显的好转。那副身架子越显得瘦弱了。
  那日,村卫生站的大夫见了温泉说:“你妈的病,怕不是平平常常的病哩,你不如趁你妈病还不严重,到县城或平阳城里的大医院里去好好检查一回,别真把这个病给耽误了,那事情就闹大了,真到那时侯,你们做儿女的后悔都来不及了。”
  听过村大夫的话,温泉心里“咯噔”了一下,一下子慌神不安起来。原想自己的母亲是因为父亲去世给她的打击太大了。心想好好保养一些日子会好的,就没往这病的深处去想了。现在听过村大夫的话,赶忙放下手头要办的事情,急急的跑回家里,先是到母亲住的北房屋子里看过母亲。见母亲还在迷迷糊糊的睡着,又悄悄地退了出来,站在屋门口再看母亲时,见母亲的脸色真的是不太好看,寡白灰暗,身体也比先前更加清瘦了,想到父亲不久前的死和母亲的病,他心中一热,眼里就要落下泪来。
  温泉看见母亲又翻身爬起在炕前咳嗽起来,赶忙过去扶起,轻轻地捶着背。等母亲咳嗽缓和下来,便道:“妈,我明天给队里请个假,咱们到县城的医院里好好让医生给你检查一下吧?唉,我看着你比以前咳嗽的更加厉害了。”
  母亲犯咳了一阵子,那张脸憋闷的更加通红,看着面前的这个大儿子喘粗气,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儿来。又缓和了一阵子,才对儿子说:“我能有什么大病,就在家里养养吧!别去花那个钱了。再说,咱们家里那里来的闲钱看病,你看看这一家大小的……”她太了解自己这个家了。
  年前,家里还有一点钱,丈夫去世时花了一些,她这阵子的病又花了不少。现在算来,怕是连十块钱也拿不出来了。想到这里,对儿子温泉直摆着手。说:“温泉,妈不要紧,不要紧的。”
  温泉看着急了说:“妈,咱再没钱,就是借,就是贷,咱也得给您看病啊!爸刚去世,妈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的,你让我们兄妹怎么办啊?”
  温泉看见母亲挣扎着坐起来,理了理散乱的头发,说:“温泉,妈的病,妈心里是有数的,好孬不要紧,咱就不要去县城看了,在家再养一些日子,会好的。”
  温泉听过母亲说的这些话,知道母亲是怕在大医院里看病花大钱,急忙劝说:“妈,这看病和做其他事可不一样。知道你是害怕花钱,其它的事情没钱可以讲个急慢,可这病是一刻也不能延误的,咱就是再没钱,这钱该花的还是一定要花才行。”
  媳妇李贤儿给婆婆熬好了汤药,很小心地双手捧着走进房里来,端到婆婆的面前说:“妈,咱喝药吧?”
  母亲喝了几口,喘了一口气又对面前的儿子和媳妇说:“你们的心情妈是晓得的,但咱啥也不怕,咱老百姓的命大,抗一抗就抗过去了。”
  李贤儿拉着婆婆的手说:“妈,千事万事都可以向后拖,但这病是拖不得的啊。”
  母亲苦笑了一下,道:“话是这么说,理也是这么讲的。你们弟妹都还小,他们上学也都要用钱哩。可咱们这一家人,几个劳动力苦苦干上一年,到头来还不够生产队里的粮食款,你父亲现在又不在世了,你们是家里的长子长媳,你们可要和妈一起支撑起咱这个家啊!虽说,你大弟金泉在太原城里上大学,但他才出去不久,在外面的开销又大。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和妹妹小杏,他们还小也是指望不上的。总是你大妹小桃出嫁了,嫁了个二百五的女婿,整天的和你妹子隔三差五的吵嘴打架,没有过上一天安宁日子。唉,咱们这个家啊!让人操心的事太多了。”
  温泉和妻子李贤儿安慰母亲道:“妈,您说的这些也是实情,但这些事情都会慢慢好起来的。如果日子过的老是这么个样子,那还了得。就说这日子,就象是一条河,就是这条河里全是一河的苦水,那也会漫漫全流过去的,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就说咱们家,弟妹们个个看着也长成个大人了,那今后的日子,想必会越过越好的。”
  母亲苦笑了说:“我想也是这样想,但就想不到你爸竟会这么快的就走了,怎么快的离开我们,是那么突然……”说着,又一阵咳了起来。
  儿媳李贤儿就赶忙扶起婆婆,轻轻给捶起背来。捶了好一会,见婆婆停罢了咳嗽。温泉端过来一碗热水,让母亲喝。
  母亲喝罢,他又说:“妈,咱现在别的先不说,咱明天就看您的病,咱就说定了,明个一大早,我就用自行车带你上县医院,给您好好的检查一遍,也好让大家都放心了。”
  母亲看着儿子,要为她明天上县医院看病的决心是下定了,也就不想再让他们为难,这一段时间来,她是明显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如以前了。
  原先,她只以为自己今年才刚刚五十三岁,离死还早着呢。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病,心里也就有些不祥的想法了,隐隐觉得自己这回不是平常的头痛脑热的小病了。她不止一次的想过去医院,更想去县城的大医院里看一看,让人家好好给检查诊断一下,但就是想到家里实在是没有多余的钱能拿出来给自己看病。所以,从丈夫去世那时病起,这二个多月就把自己的病一天天拖了下来。今天看到儿子坚持要给她去县医院里检查。她开始不同意,但后来也就同意了。想必村里医生今天早上给她说过的话,怕是也给她的儿子温泉讲了。要不,温泉今天不会这么强硬的要求她去县城的医院给她看病。便点了点头说:“行吧,妈就听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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