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爸爸妈妈在团山湖定居的时候,“文半夜”为给我们家选个好地址颇费了心思,最后选定在一个叫做“新洲”的生产队的末端定居,因为这里是团山湖的中心,方便四面八方来看病的,离学校也不远,方便妈妈教书,再说,那个地方前面有河,后面是田,景色也不错。
  最后,“文半夜”还意味深长地对妈妈说:“你们住的那个队有个外号叫‘湘剧二团’,最爱唱戏了,这也蛮合亲家母的口味。”
  “湘剧二团?”妈妈有些惊讶,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个湘剧二团,她只知道有个湖南省有个湘剧团。
  “恩,以后你就可以经常听到他们唱戏咯!”
  “那就好,那就好,多一些志同道合的人。”
  妈妈在新洲生产队安居了好久,除了来了一回唱皮影戏的,一直没有听到湘剧二团唱戏。
  一天早上,一阵似唱似骂的声音从河面上飘过来,莫不是真的唱戏了?妈妈连忙打开门来细听,是陈丘妈妈的声音,好像不是唱戏,好像在咒骂着哪个呢?那腔调又和平时讲话很大不同。
  妈妈走出门来听,张耳细听,听清楚了几句:“哪个缺德鬼拿,他吃了我的鸡要烂肚肠;哪个短命鬼啊,他吃了我的鸡要短阳寿;哪个没有良心的,吃了我的鸡生的崽没有屁眼……”每一句的后面带着长长的拖音,是颇有些唱戏的味道。妈妈想起文半夜说的湘剧二团,突然有所悟。
  妈妈到隔壁严家一打听,原来是陈秋妈妈的一只鸡不见了,她怀疑别人偷了她的,于是就对着河面上的那些怀疑对象骂,以解她的失鸡之恨。
  “哪个偷了你屋里的鸡罗,你搞清楚再骂罗。”陈家的邻居王大姐终于忍不住了,因为陈二嫂老是对着她家骂。
  这一下不得了,陈二嫂好像找到了偷鸡贼,几步冲到王家禾场,骂的声调高扬:“你以为我真正不清白吧,昨天你娘屋里来了人,今天我家的黄鸡婆就不见了!”
  “昨天我娘是来了,我杀了只水鸭子!”王大姐恨极了地赌咒,“你来我家看咯,你要是找不到半跟鸡毛,你就是我的孙!”
  “你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你不得好死……”陈二嫂可能感到证据不足,没有找到王家去,有点悻悻地往回走。
  一只鸡就这样牺牲了,她多么不甘心啊,她一边骂一边在队上转,却没有找到一根鸡毛,她慢慢地过了石桥,转到我们这边来了。
  “一只好肥的黄鸡婆勒,每天生个蛋,昨天晚上不见了,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偷吃了!”陈二嫂一边用眼睛四处梭,一边唱着。
  我妈妈不知道要不要回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正尴尬着,陈秋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妈妈,爸爸叫你回去。”
  “细伢子,不要管大人的事。”陈二嫂对陈秋瞪眼,还准备在我们这边继续调查取证,看那架势一时半会不得走。
  “妈妈,那只鸡在我们自己家的粪坑淹死了,刚才爸爸捞上来了。”
  “什么?你这个死家伙,就是多嘴。”陈二嫂一听掉转头,拧着陈秋的嘴巴,朝自己家走去了。
  妈妈这回对文半夜说“湘剧二团”时的那意味深长的笑算是看懂了,看来陈二嫂是我们“湘剧二团”的主要演员,是经常要上台唱戏的,后来,妈妈发现,新洲队当家的都是家里的“堂客们”,个个上台唱得戏,骂人的话三天三夜可以不重复,那些语文老师讲的比喻拟人夸张的修辞被她们运用得灵活自如。
  印象最深的是“湘剧二团”的高手袁大娘和瞿满娭的一场大戏。
  那时候,刚刚分田到户,农民的种田积极性旺盛得如日中天,新洲队上的能干堂客们更是有了用武之地,以前偷懒的消极怠工的装病的都没有了,还内政外交一把抓,最典型的表现就是常常出面搞水。水是水稻的命根子,“双抢”时节水多金贵啊,抽水的机台又不够,水常常供不应求,为此常常唱起戏来。
  袁大娘和瞿满娭是邻居,而田也连在一起,加上两个人都是队上的“狠角色”,她们唱戏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唱得最精彩的,她们一唱戏,观众也是最多的。
  一个周末,我和妹妹睡了午觉醒来,爸爸妈妈都不见了,奇怪呀!这时候我跑到隔壁一看,也没有一个人,怪了,难道来了耍猴把戏的?忽然耳边飘过一声湘剧高腔,这不是袁大娘的声音吗?肯定是队上又唱戏了。我急急忙忙往队上跑,因为我家是位于新洲队的末梢,好多事都不知道呢。过了队上的石桥,就看见袁家一片热闹的人群,我钻进人群,只见袁大娘搬着一把椅子坐着自家的禾场上正对着瞿家指手画脚,一边骂,一边拿着一根棍子敲;那边瞿满娭在厨房里回应,一边回应一边拿着锅铲在一个喂狗的盆子上敲着。
  旁边的七嘴八舌,我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今天上午袁大娘的田里施了一些肥料,又要机台打了一些水,睡了午觉跑到田里一看,田里干干的,禾苗蔫蔫的,好家伙,田里的水都被偷走了,再一看下丘田里,水满满的,肯定是这个瞿满娭干的好事,趁睡午觉把自己家里撒了肥料的水偷走了,于是一场好戏开始了,我看到的时候戏正唱到一半。
  “你那年偷了上屋的鸡蛋你去年偷下屋的腊肉你早几年还偷队上的种谷,哪个不知谁个不晓?你今天不把我那肥水还给我,我要你屋里断—子—绝—孙!”袁大娘唱到断子绝孙的时候,用力敲着棍子,以便更好地表达她的仇恨。
  “我偷东西,你什么时候看见了?你有什么证据?”这个瞿满娭就是有这样的本事,铿锵几句,伴着敲盆子的声音,就抵过袁大娘一长串的骂词。
  “你偷东西,人人个个都看见了。你那一回偷了上屋的鸡蛋藏到袖套里,跌倒地上稀巴烂;还有一会偷吃别人的黄瓜中了毒,打了三天吊针;你这回偷到老娘的头上,老娘可不是那么好欺侮的!”袁大娘这回觉得敲棍子不够威武不过瘾,跳起脚来骂,骂到“不是好欺侮”的时候还用宽大的手掌拍着自己的大腿。
  队上的人一直在看着,没有人帮腔,也没有人劝说,有人窃窃私语,还有人说说笑笑地把她们的表演当戏看!妈妈开始想要去劝劝她们,旁边的严娭毑连忙拉住妈妈:“不要去,她们是劝不住的,她们要唱戏了,唱了心里就舒服了!”只有袁大伯,看见这回观众太多,加上老婆又是骂又是跳还连带拍大腿,有点丢人,拉扯了几下袁大娘,被袁大娘的肥胳膊几下就甩到一边。
  “我就是偷了,你要怎么的?我下次还要偷了你老公,你把我抓去坐牢啊?”瞿满娭这回一边骂一边拿着一把菜刀在砧板上使劲跺着,骂完以后把菜刀一放,两手叉腰,一副女霸王的样子。
  这边瞿满娭正洋洋得意,忽然灶屋里飞进一个人影,转眼见间只见瞿满娭的头发被那个人揪着拖出屋来。不用说,这个人就是牛高马大的袁大娘,她一边拖一边咬牙切齿:“我要怎么样,我就要这样,老子来跟你兑现,今天要把你拽到泥巴田里,淹死你这婊子养的!”
  瞿满娭身材矮小,虽然唱文戏常常四两拨千金,论武戏,根本不是袁大娘的对手。此刻她一边死死抱着袁大娘的一只脚,让袁大娘不要真的淹死了她,一边使劲把手往袁大娘的脸上抓。不过,瞿满娭的嘴巴还是毫不示弱:“你敢啊,你敢啊,你今天动了老子,老子明天要上你家里揭瓦……”
  看看这戏唱得有点不是腔了,人群里一阵骚动,这时,李队长和瞿满嗲跑上来了,后面还跟着袁大伯,三个人七扯八扯,总算把自己的老婆各自架回了家。只是,袁大娘的脸上抓出几道血印子,瞿满娭损失一把头发。
  至于偷水的事,还得请大队上搞治安的来处理。
  看着散了的人群,妈妈怔怔地呆了半天,自言自语:“这回真长见识了,这个湘剧二团太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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