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诊所很小,却一开就是四十多年,每天人来人往,人们痛苦而来,却欢喜而归。
  爸爸很平凡,当年那个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做了赤脚医生的小伙子,如今鬓角已经添些许白发,站到人群中,就是一个农民,只不过打着一个共产党员的底色。
  爸爸的诊所其实小到可以不叫诊所,只不过就是从团山湖小学的一间房子里搬出来,在家里腾出一间房子给他专门看病,只不过就是去杲山庙里搬了一条长凳给病人候诊,只不过是以前的老合作医疗解散,爸爸看病不再抵工分,而诊所看病可以收费了,而爸爸呢,不再做赤脚医生,而是做了诊所的小老板了。
  爸爸做了老板,常常忘记要赚钱,最开始,常常有些病人也忘记给钱,像搞生产队一样拿了药就跑,爸爸也不问他们要钱,虽然后来有醒悟过来再补的,但是常常还是有的钱没有收到。爸爸也不急,好像他的那些药品是不要钱的。妈妈看着爸爸恨恨地说:“你怎么不要钱啰,看你怎么能养活自己啰!”
  爸爸的收费之便宜更是让妈妈愤愤不平。
  “你看看,你给别人打一针,只收一元二角钱,医院里都是三元,还要收挂号费呢,连邻村的张医生都收了二元!”
  爸爸给妈妈算账:“一元二角钱,除去药钱,我不是还赚了二角钱?”
  “哦,那你每次煮针不要烧家里的煤哦?煤不要钱买啊?”
  “你嚷什么嚷,我不是每个月都交钱了吗?你没有看到好多人家里还很穷啊?都是乡里乡亲的,怎么赚他们很多钱呢?能够生活下去就要得了!”
  爸爸的嗓门一高,妈妈的就低下去:“好吧,你就去为人民服务去吧。”
  爸爸的高调之后又来点低调,一半是安慰,一半是解释:“人要知足才会更快乐些,别忘了你、我都是共产党员呢!”
  真怪,小时候的我看到,只要爸爸这样一说,共产党员这几个字就让妈妈安安静静的了,不再抱怨什么。
  确实,爸爸的诊所就是为人民服务的,爸爸老是抱着那本《赤脚医生手册》看呀看,第一页就写着毛爹爹的几个字:救死扶伤,为人民服务!我想“为人民服务”这几个字一定是写在爸爸的心上的!
  
                                            (二)

  爸爸虽然是个赤脚医生,可是他却中西贯通,学了西医的同时还拜了一个老中医为师,加上自己刻苦自学,一般的病都是手到病除,有时甚至还能治好一些疑难杂症。爸爸给人看病,总是劝人先喝中药,说那样副作用小点,爸爸不喜欢滥用抗生素,从这一点来看,爸爸的观念和现在的一些环保理念不谋而合啊!如果吃西药,爸爸总是让病人吃丸子,说打针打习惯了不好,再说吃丸子便宜。至于打吊瓶,这些诊所最喜欢的事,在爸爸这里没有市场,不是到了病情比较严重的时候坚决不打,他总是对病人说:“这次吊瓶了,下次的药剂下轻了病就难得好些,不要打多了吊瓶,不要让身体越来越有抗药性……”爸爸时时都不是想的如何给自己赚钱,而是如何为病人省钱!
  爸爸有一个账本,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病人欠的药费,爸爸也从来不主动问别人要,他说别人有钱自然会给,有时候,有人往往会欠下几年的钱,下次叫看病,他又去了。
  有一次,爸爸给一个老欠债户看完病回来以后,把他们欠的债都划掉了,妈妈惊喜地问:“这回还钱呢?”
  “哪里有钱还啰,他们家里现在还没有热水瓶呢,还把一个罐子装着开水放在灶里头保温呢。”爸爸头也不抬地划掉他们所有的医药费,也不看妈妈的脸色。
  其实妈妈的脸上也并没有多难看,多年以来,妈妈已经习惯了,妈妈叹口气,找出一个烂了外壳的热水瓶,摆在爸爸前面:“要不,你把这个热水瓶下次给他们带去吧。”
  于是,常常会有人给我们送东西,一条鱼,一个肘子,几十个鸡蛋,一对猪脚,甚至泥巴里挖出的几支莲藕,同时还送来很多好听的话:
  “何医生呀,我妈妈这回硬是搭帮你救了她的命呀!”
  “何医生,我崽那回发烧幸亏您去得及时,要是我娘还信迷信,只怕烧坏了。”
  “何大夫,您真是活神仙啊,您讲的比医院里照的片子还准呢……”
  ……
  这时候爸爸的脸上就现出很多骄傲与光荣,像捡了宝似的,脸上的笑收也收不住。
  妈妈就在灶屋里一边泡茶一边指着诊所那边爸爸的背影说:“看看,看看,只晓得听奉承话呢,听得几句好听的,就当得赚了千把万。”
  我一看,其实,何止是爸爸高兴,我发现妈妈的脸上也是充满喜悦之情的。
  爸爸最后会把这些并不高级的礼物悉数全收了,他说这是别人的心意呀,自然,到了下次,爸爸会把他们看病的钱抹去很多。
 
                                         (三)

  不知道是爸爸的医术高明还是收费便宜,爸爸的生意越来越好了,本村的、邻村的,县城里慕名而来的,甚至还有外县的、省城的,各种各样的病人让我们家总是很热闹,而爸爸的威信也在村里不断提高。
  清早,我们家不要闹钟,自然会有病人把我们叫醒,每天早上十点以前,家里的病人络绎不绝,而且新闻不断,从不同生产小组来的病号把本小组的新闻一早就在这里发布,每个人既是听众,又是播音员,我们家就成了团山湖的新闻播报中心。过了十点,爸爸出诊,而这时我爸爸就成了团山湖的百事通,出门看病的同时,还附带调解一些民事纠纷,哪家的媳妇不孝顺爹娘,哪家的儿子因为分家闹意见啦,这些难断的家务事只要爸爸跑去说几句公道话,常常可以让硝烟熄灭,有好事者给爸爸还取了个名字,叫消防队长。
  有些新闻的真相因为一传再传而失真,就会有人向爸爸打听:“何医生啊,这个事只有你就最清楚,你说说看,事实到底是怎样的?”
  这样的事多了,搞得大队上的民兵营长常常来家里讨教:“何医生,你说这个纠纷该怎么处理?”爸爸就真的把自己了解的情况分析一遍,然后再从全局的角度来提出参考意见,民兵营长照着爸爸的话去做,果然把事情都摆平了,把民兵营长高兴得屁颠屁颠地只叫爸爸“师傅。”
  我常常想,爸爸何止是给老百姓治身体的病,凭着大家对他的信任,还会给他们治思想的病呢!
  
                                       (四)

  爸爸的名气大了,于是不断有人请他去城里开诊所,月薪五千,八千、甚至开到了一万,可是这些数字都没有打动爸爸的心,爸爸听着那些教我耳热心跳的数字,眼睛眨都不眨,爸爸如此高尚让我们对他颇微词,要知道原来和他一起做赤脚医生的几个同行,搬到县城开诊所以后都发财了,要不买了旺铺,要不建了高楼大厦。妈妈也恨铁不成钢地责问爸爸:“你说说,你到底在团山湖赚了好多钱?”
  爸爸摊开两手:“我走了,团山湖的人怎么办?”
  “我知道了,我们团山湖的人离开爸爸您这个地球就不转了!”我那时候已经在读中学了,就这样调侃爸爸。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团山湖的水土养着我,我就要在这里服务!”爸爸的话不容更改。我看他像个革命战士一样,一股敬意在我心里升腾,我不禁为自己的利欲心感到脸红。
  就这样,爸爸开着他的诊所,颇有些怡然自乐。诊所天天开门,爸爸就是偶尔有事出去一趟,无论多晚也要回家来,为此爸爸失去了很多出远门的机会,他怕那些深更半夜生病的人找不到他。
  
                                   (五)

  可是,有一天诊所关门了。
  村民门清早跑到诊所,一把锁!晚上来,还是一把锁!人们着急了,互相打听着。原来爸爸住院了,爸爸患上了家族性遗传的鼻咽癌,消息传到村里,人们都跑到医院去看他。
  爸爸笑呵呵地说:“没事,我自己的病我自己知道,发现得早,会好的,等做个把月化疗,我就回家了!”
  村民回到家里,比爸爸还着急。老人门跑到庙里敬菩萨:“菩萨啊,请您保佑我们的活菩萨何医生长命百岁啰!”说罢,就是几个响头。
  信教的妇女在教堂里做祷告,一边在胸前划着十字,一边喃喃自语:“上帝啊,让何医生赶快康复,还在团山湖活百把岁啰!”
  我回到家里一趟,准备再去医院,好多婆婆姥姥赶来了,水果鸡蛋多得我实在拿不动,一个老婆婆一定要我带上她为爸爸求的神茶,我虽然知道爸爸不迷信,但是我还是亲手交给了爸爸。
  一向乐观的爸爸拿着那包神茶,竟有些无语。
  后来,爸爸真的平安无事了,一转眼,那次的关门以后,诊所的门又开了十二年!每每想到这里,我常常觉得爸爸创造了一个奇迹,这是医学的奇迹,这是人心的奇迹,这还是一个共产党员的奇迹!
  现在爸爸的诊所还开着,四十多年来,每天出出进进的人把我们家搞得热热闹闹,爸爸依然在那里谈笑风生、有条不紊地一个挨一个地给他们看病。爸爸的收费依然远远落后于物价上涨的速度,爸爸既没有发财也没有失业,行医看病好像不是爸爸谋生的手段,成了对劳苦大众的一种超度,而他自己也在这种超度中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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