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月牙儿落了,镇上更昏暗了。

  镇口、街上,有几个游荡鬼似的匪兵岗哨,抱着枪,慢慢地蠕动着。他们把冻得缩在脖腔骨里的脑瓜子,时而伸出来,四处撒目一下,虚张声势地瞎咋呼着:

  “谁?出来!”

  “我看见你了,往哪猫?”

  “再不出来开枪啦!”

  ……

  这些嚎丧声,和大树上抽冷子传来的“呱呱”的老鸹叫声;山沟里传来的野狼嗥叫声,相互应着,乍一听,叫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儿。

  “喔——喔——!”夜空里,响起了鸡叫头遍声。

  忽然,在镇当间儿,古家大院后院的歪脖子老枫树上,有一个小男孩双手攀着一个从院墙里伸到院墙外的大弯弯树杈子,颤悠了两下子,像朵大棉花团子一样,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他睁着一双机警的大眼睛,四下看了看,又侧着耳朵听了听,觉着没有什么动静,便顺着墙根儿,穿街窜胡同,飞快地向镇口跑去。

  快到镇口了,小金柱刚要从胡同一拐,绕过岗哨出镇,哧溜,胡同里窜出一条大黑狗。金柱怕让狗看见叫唤起来,引来一群狼就坏事了,赶紧贴着墙根退了回来。他退着退着,“咣啷”一声,撞在了什么东西上。

  “谁?干……干什么的?”接着就是一声惊狗嚎街似的叫唤。

  小金柱定神一看,原来是个胖得像地缸子样的匪兵。他肩膀头上挑着一付装满水的桶,腰上扎着个白围裙,看样子是个做饭的伙夫。金柱的突然出现,吓得这个家伙直缩脖。小金柱见他这个熊色,心里有了底。他大眼睛紧忽闪了两下,不慌不忙地说:“姥姥在我家病了,给舅舅送信儿去。”

  小金柱的眼光还真行,这个家伙果然是个伙夫。因为他鼻尖上总是红呲烂瞎的,所以,人们都叫他“酒糟鼻子”。此刻,他稳了稳神,一听是个说话童声童气的小嘎子,立时来了精神,支毛炸剌地问:“你舅家在哪儿?”

  “南沟儿。”小金柱毫不打奔儿。

  “为啥不等天亮?”

  “病得蝎虎呀!”还是对答如流。

  “你是小八路?”酒糟鼻子突然诈道。

  “我叫小金柱!”小金柱巧妙地打了个岔。

  酒糟鼻子支愣着耳朵,听了这不对茬口的回答,眼皮翻愣了几下子,心里话:闹了半天,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嘎子。他喝道:“不管你金柱银柱,先把这担水给老子挑到伙房去!”

  “挑水?小金柱一听这话,真有点着急了,那不耽误时间吗?……

  “愣着啥?往前面大院挑!”酒糟鼻子催促着。

  小金柱一看知道了,那大院是匪兵的伙房,离镇口不远,挑完水一走,更得劲。可他又怕引起酒糟鼻子的怀疑,就假装央求说:“老总,休休好吧,噢?我姥姥病得那才厉害哪。”

  “叫你挑水,是老子看上你了,还等着费事咋的?”酒糟鼻子还真能熊小孩儿。

  小金柱装出不情愿的样子,挑起水桶,朝匪兵伙房大院走来。

  伙房大院门口,就是敌人镇口岗哨。这里能混过去,在上三棵白杨树那块儿,就不成问题了。小金柱来到伙房大门口,只见一个细长条子匪兵,抱着大盖枪,正在那瞎逛荡呢。那付丧胆幽魂的样子,活像个死人晃子。他一见小金柱,吓了一大跳,急忙端起大盖枪,如临大敌一样,厉声问道:“什么人?”

  “抓来个小帮工的。”酒糟鼻子上前解释说。

  死人晃子走到大门后,掏出两只一门儿扑楞的小鸡说:“老兄,给收拾收拾,弄碗鸡汤喝。”

  “哈哈,见面分一半哩!”酒糟鼻子咽了一口唾沫。

  小金柱把水挑到伙房,倒在水缸里,刚要转身,又听酒槽鼻子说:“小东西,给老子烧火!”原来,酒糟鼻子的两个伙伴昨晚上出去抓鸡,到现在鸡毛没抓来不说,人还下落不明。酒糟鼻子正不愿意烧火哪,哪能放小金柱走呢!

  酒糟鼻子的脸可能是叫黑熊瞎子舔去了,给他挑来了水,还让烧火,这不坏了吗?烧完火,不定还让干啥呢?金柱又一想,跟这些狼心狗肺的家伙咋说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自己是儿童团员,犯不上和一个敌人的伙夫去说好听的。他咬着牙,耐着性子蹲了下来,用烧火棍子把大团大团的柴禾,使劲地往灶门里塞。那灶间的火,像从小金柱的心里窜出来的怒火一样,呼呼直响,把小金柱的脸蛋映得通红通红的,那双镶在胖脸蛋上的大眼晴,在不时地转动着,转动着……

  这会儿,说不定方叔叔已经到接头地点等他哪。可他呢?在给酒糟鼻子烧火。难道说这回高爷爷和方叔叔交给他这个顶重要、顶重要的任务,真的完不成了吗?……

  “快点!别他妈的干点活抽筋剥骨的。把水烧开了,帮老子切菜!”酒糟鼻子的吼声,打断了小金柱的沉思。他一看,火都着到灶门外头来了。他把火又塞进了灶门,火又旺了。

  “吱一一啦——!吱——啦”锅里的水响边了。

  “喔——!喔一一!”鸡叫二遍了。

  骨碌——!骨碌——!”小金柱的脸上滚下了晶莹的汗珠。

  烧完火还让我切菜?小金柱心里嘀咕着,不行,火烧眉毛了,干脆先把酒糟鼻子干掉算啦。不这么着,他死皮赖脸地缠住自己,真要耽误大事了。想到这儿,小金柱的小倔脾气又来了。我狠狠地给他两棍子,打懵他,拔腿就跑,跑不了再说呗!这样死等着咋行?他慢慢地从灶坑前站了起来,朝着正倒背着脸切菜的酒糟鼻子凑了过去。一步、两步、三步……就在他刚要举起烧火棍子的一刹那,忽然,他仿佛看见高爷爷就站在他的眼前,瞪着眼睛说:“小金柱,你把爷爷的话忘了,谁让你这样的蛮干呀?在节骨眼上,要沉住气才行。”

  对,打不懵酒糟鼻子,我跑不了,可就误大事了。小金柱悄悄地退回灶前,又蹲了下来。

  “哐"门开了,死人晃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说:“酒糟鼻子,我那两只鸡秃噜完了没有啊?我还等喝点鸡汤,解解馋哪!”

  “水开了就给你整。”酒糟鼻子回答。

  “小挨崩的,真废物!这么老半天一锅水还没烧开?快点,老爷又饿又冷不知道吗?”死人晃子骂咧咧地滚蛋了。

  锅里的水开得翻花了。

  “给我舀瓢水,秃噜小鸡!”酒糟鼻子把杀死的鸡放在一个大盆子里。

  小金柱舀起一瓢开水倒在了盆子里。

  酒糟鼻子蹲下,用手往下揪了几把鸡毛,烫得他“嘶哈嘶哈”的,一门地抖落爪。“快,给我对上点儿凉水,一会儿连手都秃噜啦!”

  头号大水缸埋在地里半截子,缸里的水只剩少半缸了。小金柱拿着水瓢把身子探进半截去舀水,肚子垫在缸沿上,大头冲下,直往里张嘎儿。他眼睛紧眨两下,暗暗地骂道:“这回我秃噜你!看你还缠着我不?”于是,小金柱把一瓢水故意倒回去半瓢,端着半瓢水,倒在酒糟鼻子秃噜小鸡的盆里。

  盆里的水,还滚热滚热地,酒糟鼻子还叫唤:“再舀,这点顶个屁!舀一瓢!”

  小金柱拿着水瓢,一探身子,把水瓢使劲地往下一按,水缸里的水咕嘟嘟”冒了几个泡,水瓢沉底了。小金柱故意惊叫了一声:“哎呀,水瓢沉底啦!”

  “混蛋,你把水瓢丢到缸里干啥?”

  “人家没拿住!”

  “捞上来!”

  “我胳膊短!”

  “笨玩艺,干点活还给老子找麻烦!”酒糟鼻子骂骂滋滋地走了过来。

  酒糟鼻子一手抓着缸沿,两脚跷跷着,把身子探进水缸大半截,用另一只手去捞缸底上的水,也是直张嘎儿。小金柱站在一旁见时机已到,把牙一咬,眼一瞪,浑身的力气“哧”的一下子全都使到了手上。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酒糟鼻子刚摸着水瓢把,正想往起身的一瞬间,小金柱早已“嗖”地抄起酒漕鼻子的两条腿,使劲儿往上一?,只听“扑嗵”一声,酒糟鼻子就大头朝下掉进了水缸里。立时,水缸里的水,“咕嘟咕嘟”冒出了一串气泡。小金柱一扭身,拎起身旁的水舀,在锅里舀了多半桶开得翻花的水,朝着酒糟鼻子乱蹬乱挠的两条腿,“哗”地浇了下去。哈!真跟秃噜小鸡差不多,酒糟鼻子一定觉得不好受吧?金柱又接连给他浇了两半桶开水,他的腿露出了白花花的骨头,再也不动弹了。小金柱又回手抄起大锅盖,往缸上一盖,又把那盛着鸡和水的盆端起来,压在锅盖上。他冲着缸里的酒槽鼻子骂了一句:“挨秃噜的蠢鸡!”随后他习惯地侧着耳朵听了听,便挑起水桶,拉开房门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

  “干啥去?”死人晃子问。

  “水给你秃噜鸡用了,再挑一担去。”小金柱从容不迫地回答。

  “鸡下锅了吗?”

  “下锅了,你等着喝鸡汤吧!”

  就这样,小金柱没费啥劲儿骗过了死人晃子,一拐弯,扔了水桶,撒开腿飞一样跑出了镇口,朝着卧虎屯三棵白杨树下,一杆箭似地奔去。

  “喔——!喔——!”小金柱身后边传出了鸡叫三遍声。

  叫吧!小金柱一边飞跑,嘴里一边叨咕着

  “让黑天快点过去吧,让太阳快点出来吧!”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