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腾打滚的乌云遮住了太阳,铺满了蓝蓝的天。阵阵狂风吹得白杨、河柳低下了头,那片片黄叶,打着旋,飞舞着,落在了地上,发出了“唰啦!唰啦!”的哭泣声;然而,那镇上的棵棵红枫,岭上的片片枫林,肩靠着肩,手挽着手,仍在云里、风里挺立着,喷吐着火团烈焰,显得分外的殷红。
全镇街上,看不见一个人影,像死一样的寂静。
老会长带着担架队上前线了。
方指导员阻击完古文进,带着民兵上山找区武工队去了。
带着冷风,踏着落叶,古文进带着一群国民党匪徒,耀武扬威地回到了红枫岭。
古文进五十岁上下,脸蛋子胖得往下嘟噜着,好像个吹起来的猪尿脬;灰长的眉毛下,滚动着一双往外冒冒着的黄眼珠;脑袋盖上有三道深深地横纹,好像谁用刀砍的一般。他骑着高头大马,戴着顶棺材头一样的国民党军官帽,腰挎匣子枪,手拎文明棍,十分洋洋得意。他的身旁是两个护兵,一个扛着青天白日旗;一个拎着藤子马棒。他的身后跟着个尖嘴巴猴的副官和两串匪兵,有骑马的、有骑骡子的、有骑驴的,还有步下走的,像一群绿豆蝇似的,紧跟着古文进的屁股后头嗡嗡。
别看古文进气壮如牛,其实是个胆小如鼠的家伙。他一迈进红枫镇心里就像揣着小兔子,“嘣嘣”地乱蹦了起来。红枫镇的穷老百姓他是知道的。真是浑身长刺,头上有角,不好斗得蝎虎。在加上八路军的熏陶,更是如同老虎长了翅膀。今天他一进村,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害怕,不时的命令手下的弟兄们,四处留神,多加小心,别上了共军的“空城计”。
说起古文进,可算得上臭名远扬几百里的大财主。家有好地千亩,骡马车十几挂,瓦房百间……早年间,他在县里开买卖,因为他的狗爸爸对穷人狠毒,被穷人打死之后,他才回到家里,照料家业。他对穷人狠如豺狼,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他在红枫镇一跺脚,真是四街乱颤。穷人都说他的手是杀人的剑,他的肚子是个血瓦罐,穷人都叫他“万人恨”,还给他编了段顺口溜:
万人恨,狠如蛇,
你把穷人鲜血喝,
你家三餐酒和肉,
穷人过年没粥喝……
凡是给古文进扛过活的、做过月的、租过地种的,没有一个不骂他、恨他的,这些人恨不得一顿镐头子,刨死他;一顿菜刀把他剁成肉酱,解解恨。因此,当初古文进听说解放军打过来了,就吓穿稀了。他咋琢磨解放军一来,那算没有他的好,就这帮穷小子铁锹镐头的也得砸巴他个肉泥烂酱。所以,还没等红枫镇解放,这个吃人肉,喝人血的豺狼,就把家的金银财宝,绸罗缎匹拾掇了十大马车带着他的小老婆——小狐狸精和大管家胡小楼,连夜逃到了县城。打县城的枪声一响,他又跑到了沈阳。在沈阳,他为了卷土重返红枫镇,不惜银元金条,最后,连他的老婆小狐狸精都豁出来了。
小狐狸精十五岁就在妓院卖身,是个会卖弄风骚的老手。她跟古文进后也从未老实说。到沈阳后古文进一支使她,这条骚母狗很快就与沈阳的一个国民党大官勾搭上了。小狐狸精和那个大官睡了三宿,古文进就弄了一个营长。当古文进听说锦州吃紧,第九兵团往锦州这边开,古文进乐坏了。他想,第九兵团打跑锦州的共军,不用说,红枫镇又回到了他的手心。于是,他跟着第九兵团打了回来。可是,他们一到黑风口,就遇到了我解放军猛烈顽强的阻击。打了一天没到黑,竟把气势汹汹的国民党第九兵团打得尸横遍野,缺胳膊少腿的不计其数。被打伤得匪官兵哭喊声震天,闹得军心大乱,不少官兵开了小差。司令一看,如不建立一个临时火线医院,军心不稳,别说大仗,再过十天半个月的,兵都得跑光了。司令看红枫镇离黑山口不到三十里,全镇靠山临路,地势僻静险要,交通方便,是建临时医院的好地方,当即命令古文进带领他的一营人马,火速去红枫镇建临时战地医院。古文进美滋滋地回到红枫镇,径直向他的老窝——古家大院走去。
古文进的老窝是个四合大院,院后全是青砖红瓦的房子,房后还有一个宽阔的大后花园。四周是一张二尺高的大院墙,院墙的四角是四个高大的大炮台。包有铁皮砸着冒钉的黑大门前,有座又高又大,雕龙戏凤的大影壁墙。穷人在门前走过,不准抬头,都要低头而过。古文进来到家门前心里立时“咯噔”一下子,脸色变得青个虚的。门前那座威风显眼的大影壁墙早已被人们推倒了,剩下了一些残石碎砖。大门两旁的那两个张牙舞爪的大石头狮子,一个满嘴啃土的倒在地上,另一个脑袋被砸掉了一半。大门楼上,“古家善堂”的金字大匾也不见了。看到这一切,古文进的心好像被一把牛耳尖刀搅动着,难受极了。
“呜——,呜——!”狂风猛烈地吹着;“咔啦啦……”,雷声在空中炸响。古文进感到眼前的大瓦房、高大的院墙都在摇晃着,摇晃着……“叭”!大门楼上一片瓦被狂风掀了下来,正好掉在了古大驴的眼前,摔得细碎细碎的。
忽然,古文进好像想起来什么事儿似的,疯狗似的向后院扑来。他一头扎进大后院的“积善堂”,头“嗡嗡”的叫了起来。“积善堂”早已被扒得稀巴烂,变成了废墟,只剩下了一个歪歪斜斜的后墙。祖宗的“神灵之位”也找不到了,看来早已上西天啦。古文进的心七上八下地翻着个。他清楚地记得,这“积善堂”还是他太爷的爸爸盖起来的呢!一辈子一辈子的,把它打扮得一年比一年雅致,家业也一年比一年的大起来。春去秋来,光阴似水,到如今,没料想竟到了如此的地步,古文进追古看今,无限悲伤。他长叹了一声,自己不成器,给祖宗丢了人,现了眼,丧了家,败了财。古文进看着,想着,不觉恼羞成怒,一双玻璃似的双眼充满了血丝,满脸鸡爪子一样的皱纹,忽的一下子扎煞开啦,“共产党啊八路军,你害得我古某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好苦啊好苦!”说着,古文进“嗖”的一声从腰间抽出了匣子枪,双眼喷射着凶光:“这些穷光蛋,连我的祖宗都给我蹬巴啦,让我家的神灵不安。有仇不报非君子,不杀共产党,不解我心头之恨。”
他转过身来,对副官胡小楼说:“把全镇的穷鬼都给我赶来,我要报仇,报仇!”
顷刻间,镇上哭喊声响成了一片,狗咬成了一个蛋,鸡飞乱了营。匪徒们端着枪连推带拉的把乡亲们赶到了古家大院门口,老枫树下。
古文进迈着四方步来到了百姓面前。当年古文进的大管家,现在的副官胡小楼从古文进的身后闪了出来。因为他脑袋长得像胡芦头一样,人们都叫他“葫芦头”。此刻,葫芦头摇头摆尾,哈着腰,抬着脸,像条哈巴狗似的对古文进说:“营长,穷鬼们都来了,您训话吧?”
古文进那双玻璃球似的黄眼珠骨碌了一下,说:“胡副官,你先说两句。”
“那好!那好!”葫芦头连声答应着,把脸转向了人群,那双小耗子眼睛,立刻射出了凶光:“穷鬼们听着,古营长又回来了,红枫镇又姓古啦。谁分了古营长家财,哪怕是一根柴禾棍,也赶快地拿回来。从明天起,外甥打灯笼——照舅(旧),扛活做月的,接着扛活做月;放牲口的接着放;欠粮的还粮;欠钱的还钱;父不在儿子老婆也得还。有谁敢不照我说的办,妈的,砸碎他的脑瓜骨。”说完,葫芦头转过身来,哈下腰,笑呵呵地问:“营长,您?”
古文进点点头。
葫芦头又掉过脸,冲人们嚎了两句:“穷鬼们听着,古营长给你们训话,快拍巴掌吧!”
古文进在葫芦头和匪兵们几个屁崩似的巴掌声中,往前挪了一步,干咳了两声,嘴唇子巴哒了两下,拉着长腔怪调说:“全镇的百姓们,咱们又见面了。别看大家伙用了我点东西,那不算个啥,好说,好说。”古文进在鼻孔里轻轻的“哼哼”两声。“不过,你们要说出镇上谁是共产党。谁要是说出来,我古某愿奉送他大光洋一百块,四套马车一挂,叫他眨眼发横财。”
葫芦头帮腔说:“这可是睡觉捡元宝,天上难找,地上难寻的好事。”
乡亲们站立在大枫树下,嘴都闭的紧紧的,用愤怒的眼光看着万人恨。
古文进一看没人吱声,端着架子,迈着四方步,走到站在人群前面的高大爷跟前,把玻璃球似的黄眼珠一骨碌,歪着脖子问:“高木匠,你说说把?”
高大爷用手捋了一下花白胡子,把双眼眯成一条缝,看着万人恨,慢声拉语地说:“说啥呀?”
“镇上谁是共产党?”
“啊,那可不知道。”
“谁是干部?”
“没听说谁当干部。”
“谁领头分的我家财产?”
“不知道。”
“那你知道啥?”
“吃饭,干活呗。”高大爷还是不紧不慢的回答。
古文进原想高木匠老实巴交的好对付,闹了半天肉筋筋的更难斗。“哼哼!”不给他点厉害尝尝,他是不会说的。万人恨回头向葫芦头使了个眼色。
葫芦头心领神会,立刻像条恶狗似地扑了上来。“啪!啪!”先打高大爷两个大耳光,然后,咬着牙,凶恨恨地问道:“你说不说?”
“不知道,说个屁呀!”高大爷回答。
“好硬的嘴。”葫芦头气急败坏地说;“把这老东西给我吊起来。”
几个匪兵一窝蜂似地跑过来,把高大爷架过去,掉在了老枫树上。马棒、皮鞭跟雨点一样,落在高大爷的头上和身上。
古文进倒背着手,走到高大爷跟前,假惺惺地说:“高木匠,你就说了吧,何苦受这个罪呢?”
高大爷还是一声不吱。
又是一阵疾风般的马棒、皮鞭,劈头盖脑地向高大爷打来……高大爷昏了过去。
“住手!”随着打雷般的喊声,一位四十硬帮岁,长得像黑铁塔一样的壮实汉子,用小簸箕似的大手,分开众人向前走来。只见他脸膛油黑瓦亮,两道刷子眉下,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闪着烈性、刚劲、不可征服的光。啊,是金奎!
金奎一来到古家大院门前,火气就冲到了脑门。他看到万人恨吊打高大爷,更是火冒三丈,为了不出大事,他把火压了压。此刻,他看到万人恨兽性发作,假如要把高大爷打死了,那不坏菜了吗?高大爷是党员,是镇上的主心骨,方指导员交给的任务,还等着高大爷组织群众去完成。他如果有个好歹的可咋办呢?……金奎几大步冲到古文进眼前,响响快快的说:“姓古的,你别看高木匠老实,就熊人家,算什么好汉骨?
古文进心里一惊,又马上平静下来,威胁他说:“金奎,你要干什么?想帮横么”
“我就是领头分你家产的,和老高头没瓜葛,你打他算什么能耐?”
“还有谁?”古文进追问着。
“就我自己”
“谁是穷当头?”
“我”。
“你?”
“对!”
“哼哼,”古文进脸色铁青,咬着牙根说:“这回我要你的脑袋。”
金奎用手指了指了黑山口那面,豪不示弱地说:“万人恨,你听听,这就是给你放的追魂炮,恐怕你的脑袋也长到头了。”
此刻,可也真怪,黑山口的炮声格外的响,“轰!轰!”不断地传到人们的耳朵里。古文进听到这炮声,嘴角上的肉抽动了两下,便挥起马棒,劈头向金奎打去:“我打死你这个穷鬼。”
小金柱在人群里使劲地向前挤,可是,乡亲们死死地拉住他,使他动不了坑。他急的跳着脚喊:“爸爸——!爸爸——!”
金奎是个不怕硬的汉子。敌人硬,他比敌人还硬;敌人敢动手,他就不要命。古文进的马棒还没等落到金奎的身上,他早抡起铁锤一样的拳头,砸了过去。古文进躲闪不及,正好打在心口窝上。只听“坑”的一声,古文进闹了个大面朝天。古文进恼凶成怒,往起一滚,随手“叭!叭!”就是两枪。
金奎瞪着喷火一样的双眼,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两步,慢慢的,慢慢的,倒下来。
乌云翻滚着,大雨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