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旺荣归故里那年,凤凰的儿子建国还不满半岁。家旺回村一直没见太岁,唐僧说他现今在镇里当通信员,武镇长派他去外地执行重要任务了。家旺稀罕,镇政府所辖方圆几十里,二三十个自然村,与外地有何瓜葛?也未深问,淡淡地说:“这坏小子,好好跟着武镇长干或许能有出息哩。”他哪知道太岁恶习未改,在他归来前几个月就抛妻离家与人私奔,至今下落不明哩。

  凤凰娘家无人,整个月子都是兔兔服伺。她呲着那对好玩的兔牙不声不哈忙里忙外,让躺在炕上的凤凰局促不安,直感叹她瘦小枯干的身上咋有那么大的精神劲儿。一双小手利利索索,洗衣做饭擦桌扫地没个实闲儿。

  鲁西农村的孩子,周岁前多睡在装有沙土的布袋内,光光的小屁股躺在干爽松软的沙土上,屙尿由之,倒出来换上新的,方便舒适又干净。兔兔天天挎了箩头去河滩上背沙土,凤凰让她在村头地里弄点就成,她不依,说河滩里的沙土是河水淘腾过的,细爽干净,对孩子肉皮好。凤凰感动不已:“俺弟有福哩,贪上你这么能干又心细的好媳妇。”

  太岁接长补短回家住上一晚,夜里回,天亮走,来去匆匆。他还去飞刀梁那里剃头,每次都是瞅准梁妮儿不在赶紧进去,剃完慌忙出来。飞刀梁觉得蹊跷,问:“你没偷俺家东西吧?干嘛跟做贼似的哩?”太岁晃着枣胡脑袋直愣着眼:“你家除了你闺女,有嘛可偷哩?”嘴上如此说,心里却打小鼓,不等飞刀梁回话,就一溜烟跑了。

  不是冤家不聚头,那天他刚刚坐下,梁妮儿就回来了。她仰着脸摇头晃脑跟客人说说笑笑,只是不理太岁,好像压根没看见他人。太岁腚上像长了刺,心里像塞了草,坐立不安,干干地陪着笑,不敢言语。轮到给他洗头,梁妮儿揪着他头发,像拎一只小兔子,脸上笑着,把他脑袋当锣锤儿,往盆沿上使劲儿磕,磕得铜盆儿当当响。洗头水热的能拔猪毛,烫得他嗷嗷直叫一蹦多高,捂着脑袋要逃。梁妮儿摆出一付夜叉相,一把将他摁在凳子上,抢过爹的剃刀,嘻嘻哈哈硬为他剃头。可怜太岁的枣胡脑袋被剃得如狗啃一般,黑一块白一块,而且划了四五道血口子。太岁刚刚精心留起的大分头被剃成了秃葫芦,疼得他呲牙咧嘴却不敢吱声。梁妮儿还装模做样连连道歉,撕下窗纸给他沾贴伤口哩。

  他脑袋上沾着几块毛头纸走出剃头铺,低头耷脑像只被拔光羽毛的小公鸡,满街人看了乱笑。

  太岁委曲得直想骂人,夜里伤口疼得头不敢挨枕,只好趴着睡。他左思右想,弄不明白梁妮儿到底是恨他还是爱他。睡着就梦见她举把明晃晃的剃刀疯了似地追他,非要割了他的家伙儿不可。吓得他捂着裤裆到处藏,却总能被她找到。他想跑,两腿似沾到地上动弹不得。梁妮儿抓住他,媚媚地笑着把他的鸡鸡唰地割了下来,放进嘴里吃黄瓜那样嚼得咯咯有声。而后就趴在他身上哭,一拳一拳捶他,骂他没良心,撇下她跟别人结婚。“你不记得你发的毒誓啦?你会遭报应哩!”她边哭边骂,嘴巴上滴着血,那根又黑又粗的长辫儿披散开来,遮蔽了圆圆的脸蛋儿,只能看见雪白的牙齿和满嘴鲜红的血。他惊叫一声,醒了,心咚咚跳。担心地伸手摸摸裆里,小东西还在,只是有点疼,好像刚才真挨了一刀。

  从那以后,他一闭眼就看见梁妮儿那双充满怨恨的眼睛。他时常梦见她,老觉得她夜夜围着他的房间转悠。黑暗里时时传来凄婉的猫叫,声音似叫春,嘶哑、痛苦、焦躁、绝望、无奈、甚至仇恨……

  那天傍晚,小肚吃圆了的太岁觉得小腹发胀,裆间的小兄弟有点不大安分,明白它是想念女人想放纵一下了,便向武镇长请假回家。走上马颊河大堤时,西天边仅剩了一抹暗淡的紫红,颜色颇像梁妮儿的嘴唇。稀稀落落的星星在幽蓝的天上眨眼,似含了无限幽怨。地里的庄稼高可及人,青涩而香甜的晚风阵阵扑来,很像梁妮儿头发上的味道。想到马上就能搂着兔兔亲热一番,他有些激动,大敞着怀,任如水的晚风抚弄着热热的胸膛。流水哗哗,芦苇沙沙,蛤蟆叫得断断续续,似打更人懒洋洋的吆喝。那棵大柳树黑漆漆地立在河堤上,绺绺长枝随风飘摆,如同他梦里见到的梁妮儿披散的长发,似乎那后面还隐藏着一双怨恨的眼,一排洁白的牙。

  他有点心虚,清清喉咙想唱几句刚听来的戏文壮胆,忽觉身后一阵冷风袭来,一只胳膊从后面猛然勒住了他的脖子,一把小刀映着晚霞血红的光冷飕飕地架在他的眼前。那句已到嘴边的“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噎在喉头,出不去,咽不下。他一阵晕旋,脑子里蹦出两个字:“完啦!”

  那人勒着他,不言语也不动,僵持在那里, 如泥塑木雕。

  太岁渐渐清醒过来,他嗅到一股熟悉的香胰子味儿,听到了熟悉而短促的喘息声,知道是梁妮儿,心倒沉静了。但他不敢反应过激,怕她一时冲动,顺手用刀在他脖颈上宰鸡似的来那么一下,只好可怜地轻声说:“俺知道是,是你哩……”紧勒他脖子的胳膊在慢慢松弛,背后紧张的身躯也渐渐绵软。“当啷”一声,横他脸前的刀子落到了地上。

  太岁刚松口气,那两只胳膊就从他颈上滑下,紧紧箍住他的胸膛和双臂,一张滚烫的脸湿漉漉地贴在他背上,片刻静默之后,他的肩膀突然被狠狠地一口咬住,好像要连皮带肉撕将下来。他惨叫一声,猛地回身,那人松开嘴,捂着脸哭着跑了。

  太岁揉着肩上被咬的一圈肿胀起来的齿印,好一会才想起喊渐跑渐远的梁妮儿。他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随着那声“梁妮儿”夺眶涌出。他紧赶几步,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她挣了几挣没挣脱,这才站下。太岁从后面抱住她瑟瑟抖动的身子,自己也哆嗦起来。他默默地吻她的头发,眼泪一滴滴落在她的颈间。那一刻,风似乎停了,没了芦苇和庄稼沙沙的低吟,没了马颊河水哗哗的喧响。两颗心呼咚呼咚跳得震耳。梁妮儿回身趴在他的怀里,抱着他不知哭了多久,这才和他吻在一起。热热的双唇唤起了热热的欲望,两人在大柳树下的草丛中滚做了一团。

  两人在河堤上折腾了许久才喘着粗气双双仰躺在草坡上。

  太岁望着越来越密的星星问:“你咋知俺今晚回村哩?”

  “你不知人家在这儿等了多少天啦!反正你回家得走这路,俺总有一天能碰上你哩!”梁妮儿怨怨地回答。

  太岁有些感动,扭脸看她,见她正痴痴地望着自己,眼里有泪花闪烁。他把脸埋在她奶子上:“你不知道俺多想你,多想把心里话说给你哩!俺是被那一枪给逼得不得不娶那女人哩,俺心里一直想的是你呀!”

  梁妮儿捧起他的头,凝视着他黑暗里闪闪发光的泪眼问:“那你咋老躲着俺哩?”

  “俺怕你骂俺,怕你搂不住火把事闹大让兔兔家人知道,怕武镇长知道,那不是引火烧身?弄不好俺得坐班房哩。”太岁说。

  梁妮儿深情地亲他一口:“俺这半年心里天天火烧火燎似的,你可是俺头一个男人,俺不能没你哩。你没听见夜里俺在你们院子外学猫叫?”

  “没,没呀。”太岁不敢承认他其实听到过。

  “俺叫得把全镇的儿猫都招来了围着俺哩。你真没听见?”

  “真没哩。你知道俺睡的死哩。”

  梁妮儿好像信了,把他的脸重又放在自己胸上说:“俺想你哩,夜夜睡不好,听见狗叫就起来到房后看看是不是你来找俺了。夜里做梦梦见的都是你哩。”停了停又说,“好女不嫁二夫男,俺这辈子不能没有你。”太岁暗自发笑,可他沉默着。梁妮儿突然扬起头,似想起绝妙计策,满脸兴奋地说:“若你真在意俺,咱们就远走高飞,离开这里,到一个谁也不认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就咱俩快快活活过日子!行不?”

  “能去哪呀?再说咱出去靠嘛活哩?”太岁为难地说,头枕在她胸上没动。

  梁妮儿来了气,一把将他脑袋从胸前推下,不满地说:“哼,俺看你心里只有你那个兔子,根本就没俺哩!看你那熊样儿?亏你还是个爷们儿,说这没出息的话。咱长了两条腿,哪儿去不得?咱长着两只手,嘛事干不了?难道你就想守着你那个兔子一辈子老死在这马颊河里?”看太岁沉吟不语,又说:“俺想咱就去东昌府,那里来往的卖买人多,日子好混。咱可以开个剃头铺子,足能挣上咱们嚼谷哩。”

  太岁的脑袋忽然像长满了虱子剌痒难耐,伸手吃吃地了起来。梁妮儿侧过脸定定地看他,不无讥嘲地说:“一说真事就露馅了吧?你是舍不了你那只瘦兔子哩!哼,俺就看出你对俺不是真心!”说着扭过身子不再理他。

  太岁不再挠头了,说:“不是哩,这么大事,你也得容俺想想呀!咱这一走,可就甭想再回来啦,俺姐咋办哩?”

  梁妮儿没转身,冷冷地笑道:“有嘛能比咱俩一块儿过活更开心哩?为了你,俺爹俺都不要啦,你还惦着你姐哩!真像人家说的:痴心女儿负心汉,俺算瞎眼啦!咋看上了你这窝囊货,浑身上下就没长一根公鸡毛儿哩!”

  半天,太岁才狠劲一捶草地,说:“豁出去了,谁叫俺舍不了你哩。俺听你的,咱走!”

  梁妮儿乐了,翻身把腿压到他身上,抱住他脑袋狠狠亲了几口说:“这才像个爷们儿哩!俺没看错人!”

  太岁拖着两条软似棉条儿的腿到家已是半夜时分,兔兔早睡下了,听他叫门高兴地起来要给他做饭。他拒绝了,让她不用管,心事重重地坐了一会,脱衣躺在了炕的另一头。兔兔看他不像每次一回家就猴急地搂住她干那事,心里起疑,又不好问,只说他是累了,歇歇自会找她要她,没敢睡实,听他唉声叹气好像一夜未眠。

  太岁一早起来,看兔兔正在灶间给他忙饭,就说:“你别忙啦,俺有事还得快回镇上,俺看看姐就走。”

  兔兔没言语,心疼地望着男人憔悴的脸和红红的眼。太岁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不敢正视她充满爱怜和疑惑的眼睛,干咳一声,低着头走了。

  唐僧早出去了。姐姐刚起床,正奶孩子。

  太岁凑上前摸摸外甥胖乎乎的小脸,逗他说:“快,喊舅舅,喊舅舅。”

  凤凰笑了:“他才多大?能喊你舅舅?”把孩子脸正过来,指着太岁:“国国看,认得舅舅不?”孩子伸出小胖手要抓太岁,嘴里咿咿呀呀叫个不停。

  太岁双手接过孩子举过头顶,摇着晃着逗他。孩子咯咯笑,哈拉子拉着长丝直垂到太岁脸上。

  凤凰问:“这么早就走?兔兔给你说没?她怀上啦!你也是快要当爹的人了哩!”

  太岁一脸茫然地摇摇头。

  凤凰说:“这个兔兔,嘛都好,就是话少。她都仨月了哩,俺看她那样儿怀得准是个小子。你可好好待承她,别整天着三不着两的,你若欺负她姐可不依哩。”

  太岁咧嘴笑笑说:“姐,看你说的,俺现在是多好的人呀,连武镇长都夸俺变了哩。”

  凤凰说:“那敢情好,只是狗改不了吃屎,别人不知你,俺可知哩。”

  太岁笑笑,告辞走了。凤凰看他垂头耷脑的样子,以为自己话说重了,心里欠欠的。

  那些天兔兔和梁妮儿两个一直在太岁脑袋里打的不可开交,弄得他魂不守舍,干事无精打采丢三拉四,武镇长问他,他闪烁其辞,只推说不大舒服。兔兔和她肚里的孩子最终不敌梁妮儿,被人家从太岁心里一脚踢出,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心里的小翅膀越长越硬的太岁经不住梁妮儿再三撺捣,把牙一咬,和她手拉手悄悄离开宋家集,沿了马颊河大堤一路向南,像两只比翼双飞的小蝴蝶,翩翩然直奔东昌府而去。

  那天早晨杨柳起床开门,从门缝里掉下一张纸片,上面歪歪扭扭地写道:“武叔,俺走了,别生俺气。”旁边画了一个小人儿跪在地上,两眼滚下两串泪蛋蛋。落款是:王玉皇。杨柳赶紧掩上门,叫起老武:“你看哩,这是不是太岁写的?这小子,跑啦!”

  武镇长看了哭笑不得。杨柳帮他分析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相信他一定是跟那个梁妮儿私奔了。这么长时间,咋就没发现他俩一直藕断丝连哩?两人决定先将这事瞒下,谁问就说派太岁出远门办事了。不然不唯兔兔家不好交待,就是自己也没面子哩。再说太岁小小年纪脑瓜子一热做出这等为人不齿之事,别人知道他以后还咋做人?武镇长连连点头,无奈地说:“暂时也只能如此,咱先暗地里打听他去哪再说吧,说不定过几天他就跑回来了。这浑小子,真不让人省心!”

  没过几天,镇上纷纷传言飞刀梁的闺女跟人私奔了,带走了一套剃头工具和飞刀梁的多年积蓄,男人是谁却不清楚。

  好说好笑的飞刀梁一下老了许多,整天耷拉着脸子长吁短叹。本来他在镇上最爱说人长道人短,这下自己倒成了以往他最爱挖苦嘲笑的人物,人前抬不起头,生意也疏懒了,下巴子抵在胸脯上,羞臊得不敢见人。

  太岁和梁妮儿私奔的事就像两粒小石子落进马颊河里,泛起几圈涟漪,不久便一平如镜了。天长日久,总有新闻取代旧事。镇上的人渐渐忘了这茬儿,就像梁妮儿根本没存在过一般。

  镇政府的人对太岁突然外出执行任务心里犯疑,呵呵,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梁妮儿和人私奔的节骨眼上去,这也太巧了吧?那男人是不是就是太岁?他们以前可是有过一腿哩。但碍着武镇长和崔胖子的面儿,没人好意思说三道四。

  杨柳把太岁的事悄悄告诉了凤凰。唐僧闻听,一巴掌差点把桌子拍散架:“这个不争气的下三滥,回来非打折他狗腿不可!”凤凰也跺脚怒骂弟弟是个不长进没心肝的坏种。凤凰没敢对兔兔实话实说,只说是武镇长派他出远门执行重要任务了,一时半会儿难以回来。她觉得愧对兔兔,对她的照应加倍上心,接她过来和自己同住。

  唐僧暗自叫苦:这个下三滥,他领了个如花似玉跑到一边快活了,老子倒得帮他养活媳妇,上辈子欠他还是咋的?呸!

  兔兔表面上平和如旧,却夜夜以泪洗面。男人执行任务,去了好远好远的地方,一路山高水险,万一有个头疼脑热或三长两短咋办哩?

  那年春天,兔兔生下个男孩,虎头虎脑喜煞个人,凤凰给他取名叫老虎。兔兔当了娘,兴兴头头一心扑在孩子上,慢慢习惯了太岁的远去。只是偶尔会猛不丁地问凤凰:“姐,你说俺老虎他爹咋还不回哩?”

  凤凰支吾说:“道远呗,又是车又是船的。你知道这小子野性,哪好玩了就得玩上几天,可不就耽搁了呗。唉,这男人呀,出门在外就忘家啦。”

  兔兔笑笑,托起小若鸡蛋的乳房,把奶头塞进孩子嘴里。

  春风吹酥了马颊河的冰面,块块浮冰顺流而下,又渐渐消融在幽蓝的流水之中。堤上柳树长长的枝条泛出了淡淡的鹅黄,柔软的像姑娘的发丝。高高的白杨树吐出毛毛虫似的花穗,满树黑乎乎的随风飘摆,苦溜溜的清鲜在风中弥漫。

  武镇长突然收到一封来自湖南衡阳公安局的信。信是他以前随军南下的通信员陈满银写的,说他现在衡阳县当公安局长,一再道歉说南下后工作战斗一直十分紧张,地址也不固定,所以没能写信,望老领导谅解。直到信的未尾,才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王玉皇的人,那人说是他的通信员,现正羁押在他那里。

  武镇长看了信激动、高兴、又疑惑。激动的是陈满银终于有信儿了,他并没有像传说的那样被土匪杀害;高兴的是他出息了,当了一县的公安局长;疑惑的是这个太岁咋跑到了几千里外的衡阳而且被抓了?他赶紧给他回信,证明王玉皇所说属实,请他务必予以关照,让他尽快平安回来,一再叮嘱务必转告太岁:“回来谁问就说是我派他去湖南打听你下落了。他还年轻,今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能因一念之差而毁了一生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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