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993年5月

妻子:是我的家人为他铺垫了成功的基石,他怎能恩将仇报? 

丈夫:我讨厌“施主”,我需要崇拜、依恋我的女人! 

情人:他妻子不能给的我能给,我们的相爱没有错。

一年半前,27岁的男青年曹春阳和25岁的女青年杜晓雪欢欢喜喜地领了大红烫金的结婚证书。在令人心醉的鞭炮声中,她们相依相拥步入洞房。

一年半后,小杜一纸告状信给了公安机关,在令人心悸的警车声中,小曹被押进了牢房。 一个曾经甜美的小家庭几近终点,婚姻之舟被抛进急转直下的生活漩涡。

带着一团疑问,我分别采访了他们:妻子、丈夫和情人。下面就是我一直保留着的记录:

杜晓雪(被害人):他是有了“第三者”才变坏的。他把我打成重伤还要离婚,我不能不告! 两年前,经人介绍,我和曹春阳第一次见面,他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

他虽然不英俊、不潇洒、不高大,但一看就是个靠得住的男人。

他的父母都过世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这激起了我的同情心。谈恋爱没多久,我就把他领回家。

我的父母也挺喜欢他。还没领结婚证,就让他搬进我家住。

后来,我家通过关系,又把他调进我父亲所在的公司。

那时,尽管我们天天见,还是爱不够,亲不够。结婚之后,恩爱更浓。我们的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后来,他当上了经理。

这说明我的眼光没有错,他是个有本事的人。

可惜,好景不长。他渐渐地不能按时回家了。

每次问他,他都说,加班。

深夜,我一个人孤灯独坐,形单影只,真想他啊!常常是想着想着,我就在沙发上睡着了。好在他每次加班都能提前告诉我,我也没有多想。

可随着他“加班”次数日益增多,一些风言风语开始刮进我的耳朵,说他和本单位一名女青年关系暧昧。

于是,一种被欺骗的感觉紧紧攫住了我。

我开始盘问他,向他发火。但他每次都理直气壮地说,根本没有那么回事,反倒指责我“吃醋”。我们之间的感情开始出现裂痕,吵架也在不断升级。

后来,他好像有意气我,不但经常晚回家,而且连招呼也不打了。

在一次争吵之后,他甚至还提出了离婚!

我不能就这么傻呆着,就和母亲上他单位告了状。

结果,他反倒更来劲了,我们之间的火药味越来越浓。

终于有一天,我晚上从娘家回来,发现屋门反锁着:我把他俩都堵在家里。那个叫梅爱冬的女人,堂而皇之地坐在沙发上,一副不把我放在眼里的神情。

我气坏了,指着她的鼻子质问:“你到我们家干什么来了?”她竟恬不知耻地反问我:“这还是你的家吗?”这不是欺人太甚嘛!

我一听火冒三丈,一把拽住她,冲着她狠狠骂了几句。

小曹非但不认错,反而拉偏手,放走了她。

我真是又气又恨,没遮没拦地又骂了小曹一顿。他居然气呼呼地要离家。

我拼命拽住他的衣服,他竟抬起穿着皮鞋的脚踢我,一连三脚,狠狠踹在我的肚子和腿上。我捂着腹部喊痛,让他带我去医院检查,他拧着脖子不去。

第二天晚上,我疼得晕了过去,他才把我送进医院。

经过医生诊断,我的脾脏多处破裂,大出血,必须做脾切除手术,否则就没命了。

看我伤得这么重,小曹也慌了,他每天到医院守护我。在那段时间里,他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很温存地服侍我,连病房里的其他病人都夸他是个模范丈夫。 我以为他真的迷途知返了。 可万万没有想到,我出院没过一个星期,身体还很虚弱,他便再次提出与我分手。

我被他伤成这样,脾都切除了,他居然还要离婚?他的心也未免太狠了!我不能原谅他!一气之下,我去公安机关告了他!他被警车带走了,我的心里又难受起来。

说实话,我真想不通,小曹对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吃醋,我发脾气,难道还不是因为爱他!我们家待他也不薄,没有我父母的关照,他怎么会有今天?

他理当知恩图报才是,可他偏偏恩将仇报!他的良心何在?

可是,直到今天,我仍然不认为他是那种道德败坏的人。他是被“第三者” 勾引坏的!我恨那些专门破坏他人家庭幸福的“第三者”!

(采访印象:她相貌平平,身材瘦小,肤色发黄,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憔悴。她喜欢使用带着惊叹号的结论性语言,体现出她性格中刚性的一面。她以一种独占心理霸道地爱着自己的丈夫,爱到对方无法自由的呼吸,爱到对方无法容忍,直至大打出手。然而,当丈夫真的被拘起来,天性善良的她,又会陷入痛苦。这 的女人,虽然不是很可爱,但是,很容易博得他人的同情和怜悯。)

曹春阳(被告人):我和妻子性格不合,实在过不到一块儿。但我没想到会 踢得那么重,出事后我很后悔。 自从我和杜晓雪相识相爱并搬进他家住,以致她父母给我调换了工作,都让 我感到了有生以来很少体验过的温暖。但同时,一种负债感也在我的心底悄然滋生。婚后,我俩感情不错,曾有一段挺美好的时光。

但随着公司业务不断扩大,工作的时间和应酬都多了,我不得不晚回家了。

一开始,我知道晚上要加班,总要事先给小杜打电话。可她却对我产生了怀疑,认为我在外面有女人。

晚上回来,累得要命,还要看她的冷脸,听她的责骂,我的心里甭提多痛苦了!

无论我怎样解释,她都不相信。吵急了,两个人便拳脚相加。

我俩的脾气都比较“犟”,谁也不愿先说句软话,常常是很长时间谁也不理谁,关系愈来愈僵。后来,我晚上有事索性连招呼也懒得打了。

她也想出一些“损招”来治我,比如,不和我同房,不给我做饭吃,动不动就回娘家什么的,我们之间感情的裂痕愈来愈大。

以后,由于工作上的联系,我和梅爱冬有了越来越多的交往。

这个女孩子虽然不漂亮,但性格温存,善解人意。我觉得她对我有种很强的吸引力。只要有空闲,我就想去见她和她聊天。

跟她在一起,我有一种被女人的温情宠护的感觉。我发觉我越来越离不开她,渐渐爱上了她。

就在和妻子的“战火”不断升级的情况下,我提出了离婚。

我想和妻子解除婚约后便向梅爱冬求婚。

但小杜常常是头天答应离婚,到第二天要办手续的时候又反悔。后来,小杜干脆找到梅家,逼着梅离开我,还到我们单位去闹。

一时间,我的名声也坏了,我的心更凉了。

我承认小杜和她的父母有恩于我,没有他们也没有我的今天。但我毕竟是个男人,我有我的自尊心。

小杜常常以“施主”的口吻居高临下地指挥我,她的家人亲戚也常常理直气壮地干涉我们夫妻之间的事,这些都加重了我“寄人篱下”的自卑感,使我感到很压抑。

但和小梅在一起,我很自信也很有自尊,因为她把我当成强者,依赖我、信任我、体贴我。相比之下,我自然无法接受妻子的骄横无理,更倾心于小梅了。

那天,我和梅发生关系后,被妻子堵在家里。她先是拽住梅不放,后又拽住我不放。我当时也气急了,踢了她。

可我万万没想到踢得那么重,害得她把脾脏都摘除了。当时我想,我把她打成这样,我俩以后再也无法生活在一起了。所以,我再次提出离婚。但她还是不肯,而且上公安局告了我。在看守所里,我终于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犯了伤害罪。我走到这一步罪有应得。

(采访印象:他五官周正,性格内敛。好象很注意形象,衣冠楚楚,腰板很直,带着一种有点做作的气息。沉默时,他的眼神传递着一种容易让人怦然心动的东西,直觉他是一个有吸引力的男人。孤儿的命运,强化了他的自尊心。妻子那种霸道的爱,使他犹如丧失了自由的笼中鸟;“倒插门”和“寄人篱下”的处境,又让他根深蒂固的“大男子主义”不断受伤;另一个女人的温情,很容易俘获他的心。但是,我想不通,他的出脚怎么会那么狠?虽然他后悔了,但是,我不同情他。我瞧不起向女人挥拳头的男人,更何况他还踢伤了一直深爱着他的女人)

梅爱冬(“第三者”):一年多前,我认识了曹春阳,对他印象很好。

最初是因为工作关系,我们接触较多,经常在一起聊聊天。 他这人挺聪明,社会经验丰富,又年长我好几岁,我一直把他当作知心的大哥哥,有什么心里话都愿意跟他讲。

他有前途无量的事业,又特重感情,歌也唱得好,在我们公司特有人缘。

后来,我发觉他挺压抑的,就问是怎么回事?

他说,他和妻子性格不合,很难过下去。他告诉我,他的妻子心眼特小,脾气很大。他加班回家晚了,他妻子就跟他 生气,饭也不给做,不许他上床,他特伤心。

还有,他妻子脾气上来的时候,不管不顾的,可以当着同事的面让他下不来台,特伤他的自尊心。

他说,他很喜欢我。夸我聪明、温柔、善解人意。

我知道他没有父母,在家里又特压抑,很需要别人的关心。出于对他的同情和爱护,我经常给他一些照顾,陪他出去应酬什么的,他愈来愈离不开我,我也很愿意和他在一起。作为一个女人,我情愿为他做一个女人可以做的一切。

时间一长,我们自然而然地有了性关系。

我知道这是社会上常说的道德问题,可我相信我们相爱是没错的,只是不该在目前这种状况和条件下相爱。

我一直在想,感情是两个人培养出来的,可小杜对小曹的感情完全由杜家人左右,这对有血有肉有自尊心的男人来说,都是不能忍受的。

小曹之所以执意要与小杜离婚,是他想追求一种真正的生活,追求一个真正理解他、各方面能照顾他的人,而小杜恰恰不具备这一切。如果说,当时他们爱得很深的话,小曹决不会另求新欢,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别人也不会加入到他们的生活中。当然,对于已经发生的一切,包括小曹打伤小杜,我也有很多不可弥补的错误。

小杜被踢伤,也是由于我。是我刺激了小杜,说她不配做女主人。小曹因为护我才踢伤了她,一切灾祸都是我引起的,我宁愿替他去坐牢!

可我觉得,如果我不心疼小曹,小曹的日子更没法过了。

说实话,小曹被关进公安局,我真的没想到。他这辈子也许就完了,我特为他惋惜。是我害了他!

(采访印象:她不漂亮,但皮肤白皙,显得很年轻。她说话有点嗲,喜欢说“特”字,典型的北京人。她单纯、浅显、感性。只要爱上一个人,就会一条胡同走到黑。可以想像,和她所倾心的男人在一起时,她一定是小鸟依人般的千娇百媚。可我 就是想不明白,她被别人的妻子堵在屋里的时候,怎么就那样坦然,甚至理直气壮?)

就在我结束采访后没多久,杜晓雪给我打来电话,说有话要跟我谈,请我务必去她单位一趟。我问,你为什么不能来检察院?她说,去你们那儿,害怕。脱下和军装很相似的检察制服,换上一套豆沙色的薄呢连衣裙,我轻盈地蹬上自行车,朝杜晓雪的单位——某新华书店骑去。

她的同事叫着她的名字,她从一堆书架后走了出来。瘦小的身材,很朴素的着装,步履中透着一种淡淡的颓唐。看到我,她怔了一下:“你一换装,我都不认识了。”“不如穿制服精神?”我有点明知故问。“不,不,不,很漂亮!”她一脸诚恳地向我解释。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我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忙问:“我们在哪儿谈?”

她向同事交待了一下,带我走进一间很小的办公室。坐定了,我开始打量她,发现她的气色好像更差了。

不到30岁的女人,枯草似的短发,面容晦暗,几乎看不到少妇们常有的红润和光泽,很窄的脸庞上布满了一团团的黄褐斑,不知是不是因为脾摘除的缘故?

她舔了舔有点干裂的嘴唇,很不自然地笑了笑,露出了整齐的碎玉般的牙齿:“检察官,你们能不能把我的丈夫放了?”

“说说你的理由。”我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诧异。

倏地,她的眼圈红了,声音有些颤抖:“是的,我恨过他,恨他的薄情寡意,恨他的忘恩负义,也曾经想让法院判他几年大狱。可真的看见他进了看守所,我的心又软了:毕竟我们曾经热烈地爱过,夫妻一场。那天双方又都在气头上,我的话也说得重了些,他也不是要成心踢残我。我不愿意让他因为我去坐牢,这不等于把他的一辈子都给毁了吗?!我还要背个恶名。所以,我想撤回起诉。”

我感觉,这些话在她的心里已经盘桓了很久很久,她就像背课文一样,很流畅地给我“背”了下来。

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付出的爱被践踏,身体的器官被切除,甚至就像过早枯萎的路边花,从精神到感情到肉体,她都是伤痕累累。为什么,她竟然还要对那个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施以同情?难道她不知道,无论她怎样恨他,怎样报复他,她都可以得到社会的同情嘛。“你确定?你真是这样想?”我的目光直射着她。

她使劲地点着头,泪水像小河一样,顺着她的脸颊淌了下来。

检察官的职责提醒我,不能感情用事。但是,我知道,自己心里最柔软的那个部分,已经被她的泪水打湿了。

在我的劝导下,她慢慢止住了啜泣。

我很职业地向她解释了公诉和自诉的区别,然后告诉她,她的丈夫已经构成了《刑法》规定的故意伤害罪,属于公诉案件,应当由人民检察院决定是否向法院起诉。即使作为被害人,也没有对公诉案件“私了”的权力。但是,被害人提出撤诉要求的,检察机关在作决定时可以考虑。

她很认真地听着,似懂非懂。她也没有继续追问,兴许,她信任我?

走的时候,我主动和她握了手,她朝我绽开了一个笑容,我突然发现,她的笑,很甜。

骑了一段路,我回头张望,她竟然还站在书店的门口,细细的右臂扬了起来,轻轻地挥动着,我的心一下就抽紧了。

综合考虑本案被告人与被害人的特殊关系,本案的具体情节、危害后果,以及被告人的悔罪表现和被害人的撤诉请求等因素,我院认定被告人犯有故意伤害罪,但依法决定免予起诉( 注:1997 年修订的《刑事诉讼法》取消了免予起诉,取而代之的是不起诉制度 )。被告人曹春阳接到《免予起诉书》的时候,忏悔写满了他的脸。

我一定要他明确表态:“你回去以后,怎样对待你的妻子?”

他没有丝毫地犹豫,一口气说了一串话,居然,也像“背书”一样:“我对不起妻子!我真心向她承认我的错误,恳求得到她的宽恕。到这时她还能救我,我真不知该怎样报答她?!出去了,我一定好好照顾她,守着她过一辈子。”

不知怎的,他的话,总让我感到不那么实诚。

第二天,我又接到杜晓雪的电话。

第三天,意料之中的,是她向我道谢;意料之外的,是她说她要和曹春阳——离婚。我懵了。


补记:这个案件的女主角其实是囚禁在自己的施舍中,她似乎成了一个精神上的高利贷者,从爱的放贷中获得利息——接受被施舍者(男主角)的人格尊严。甚至,要让对方永远背负着她的情债。曹和杜的婚姻危机并不是在第三者出现后才有的,梅进入他们的生活只是个危机暴露的机会而已。看来,婚姻的经营,的确需要双方共同对等地投资情感,否则就会出现南辕北辙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