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992 年 7 月 

引子:一群小鲤鱼听奶奶说,在大河和大海的交界处有一道高高的龙门,只要跳过去,就能变成大龙,然后像云一样地飞上天。于是,小鲤鱼们瞒着奶奶,在年龄最大的黑鲤鱼的带领下,游过大江,渡过河湾,穿过涌流,一心一意寻找龙门。它们终于游到了一座大水库的拦河坝前,面对高耸的大坝,小鲤鱼们以为这就是龙门了。它们争先跳起,却又都重新掉进水里。最后黑鲤鱼想出了一个办法,让小鲤鱼们一个弹一个地跳了过去。到了水库那边,壮美的现代化建设使它们惊呆了:堤坝上,灯火辉煌,工厂林立,高楼冲天,汽车飞驰;水库里,清水碧绿,水草飘舞,两岸的兰花散发着缕缕清香。燕子告诉它们,这儿就是龙门水库。小鲤鱼们以为真的跳过了龙门,高兴地请燕子捎个信回去:龙门真好,让奶奶也来,我们一辈子生活在这里。这是已逝的 我国著名儿童文学作家金近 1956 年创作的童话《小鲤鱼跳龙门》的故事梗概。后人评价,他的作品“能教育影响几代代人”。

“小鲤鱼历经千难万险跳过龙门,却生活在一个原本不属于它们的世界里,它们会有怎样的结局?”直楞楞地望着眼前高高摞起的10多本厚厚的案卷,竟然,我冒出这样一个怪怪的念头。 

庞顺财一个原本孝顺厚道的农村娃,跳过了“龙门”却踏上了不归路。眼前的卷宗,记录了他的全部犯罪事实和证据。 

一页页地翻过去,像小山一样沉重的压迫感一缕缕爬上心头。 

1961年,元旦。河北省定州县一个庞姓农民的茅草屋里,一个新生婴儿的啼哭和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一同进入新的一年。

头上裹着毛巾浑身被汗水浸透的母亲,很快忘记了刚刚结束的阵痛,她带着 最动人的笑靥,向掀开门帘走进屋的男人说:“孩他爸,给儿子起个名字吧。” 父亲抬起粗糙的大手,摸着长满胡茬的下巴乐了:“他的哥哥叫顺利,他就叫顺财吧!” 顺顺利利发大财,也许是每个庄户人的梦想。

 庞顺财在他的亲笔供词里这样写道:“我的家境十分贫寒,一家 6 口挤住在两间快要倒塌的土房里。我出生的时 候,正好赶上灾害。我的父母一把糊糊一把野菜地把我们 4 个孩子拉扯大。 

后来,姐姐妹妹出嫁了,哥哥学了医,我也光荣地参了军。退伍后,我荣幸地跨进工人阶级的行列,成了定州市 XX厂的一名正式工人。25岁上,我娶了媳妇。一年后,又做了父亲。妻子贤惠,女儿乖巧,小家 庭和和美美。在外人看来,当年的‘泥腿子’出息到这个份上,应当很满足了。用我们乡 下人的话说,这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可是,庞顺财并没有满足,他很像童话故事里的小鲤鱼,总在向往“大河和 大海交界处的龙门”。 

“为什么呢?”办案的检察官问。 

“人不能忘本,人不能忘记爹娘!”庞顺财这样解释。 

庞顺财告诉检察官,每当他回到家中,看到年迈的二老还在贫瘠的土地上挥汗如雨,看到早生华发的高堂还在破土炕上弓着背喝着苞米面糊糊的时候,他便 如万针穿心:“这辈子不能让父母享上福,我枉为人子!”他在心里暗暗发狠。 

“种树遮荫,养儿防老。”做儿女的,但凡有点良心,总会把孝道看得很重。 那些跳过龙门的小鲤鱼,不也托燕子捎信给家人,让鲤鱼奶奶都过来,一起 生活在新的更美丽的家园里嘛。 他的母亲也对办案的检察官说:“几个娃里,顶属俺们顺财最孝顺。” 庞顺财纵有千差万错,纵然当处极刑,但是,因了他对老人的孝敬,我始终 对他保留着一份好感。 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发大财”,“挣大钱”,“衣锦还乡”,“光宗耀祖” 这一类的字眼,就像生了根似的,顽强地盘踞在庞顺财的脑海中。

可是,天上不会掉馅饼,想发财,想马上富起来,谈何容易?就是童话故事 里的小鲤鱼跳“龙门”,还要“游过大江,渡过河湾,穿过涌流”哩。 但是,庞顺财一直没有放弃,一直在寻找发达的机会。 终于,机会的曙光照进了庞家的门楣。 1988年,他的哥哥庞顺利因治疗牛皮癣有“绝活”,被驻京某部队特招为军人。 很快,又被任命为北京某干休所下属的牛皮癣专科医院院长,享受团职待遇。 

在庞顺财的眼里,哥哥活脱脱就是那个智慧的“黑鲤鱼”,他凭借一身真功夫, 硬是最先跳过了“龙门”。过了“龙门”的哥哥,不再是水里的“鲤鱼”,而是“像 云一样在天上飞的大龙”。 

庞顺利的“绝活”果然了得。许许多多被“牛皮藓”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患者, 带着期望来,载着满意归。黄土地赋予他的淳朴和厚道,使他很自然地对所有的 患者一视同仁。那些来自乡村的病人,甚至能得到更多的关照。

 一批又一批被治愈的患者欢欢喜喜走出医院,他们又成了义务播种机、义务 宣传队,他们走到哪儿夸到哪儿:北京有个从乡下来的“神医”,医术好,医德更好。 一传十,十传百,庞顺利的名气愈来愈大,医院的声望愈来愈高,就连一些 担任了相当职务的军内外领导也慕名而至。 

霎时间,这所不起眼的小医院闪烁着耀眼的光环。 

医院创办的第一年,就收治了成百上千的中外患者;也仅仅用了一年的时间, 就基本收回了建院的投资。 越过“龙门”的哥哥,有了名,有了地位,也有了钱。庞顺财认为时机到了。他毅然辞去公职,登上直达北京的列车。 

哥俩儿坐进京城的一家小饭馆,有了这样一段对话: “哥,你发了,想过爹妈没有?” 

“咋不想,没有爹妈吃苦受累,省吃俭用,你哥我也学不成医,也干不到今 天这份上呀。” 

“常言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哥,你想过没有,让咱爹咱妈和家里人都能沾 沾你的光。” 

“我挣了大钱,会给爹妈,会给你们的。”

“那得等到啥时候?你就没有想过让家里人都到你这儿来?” 

“可是,你们也不懂医呀?” 

“挺大一个医院,也不是人人都搞医。你堂堂一个大院长,安排个把人还费 事?” 到底是一母所生,兄弟俩越说越近。 

为了实现“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计划,他们策划了“三步走”的方案。 

第一步,先把庞顺财调进医院,任院长助理兼采购员。(此举为他们日后侵 吞公款埋下了“伏兵”)

 第二步,把 60多岁的双亲接到医院,聘为仓库保管员,比在农村干活舒服 多了。二老有钱赚,还能享清福。(此举也为他们日后挪用药品挪用药款打开了“绿 灯”) 

第三步,把眼不瞎耳不聋够得着走得开的亲戚约十五、六人统统安插进医院, 有福共享嘛。有了三分之一的“自己人”,干啥都顺当。(此举也为他们日后贪污公款提供了方便) 真不知是二位老人未卜先知还是纯属巧合,他们给庞氏兄弟起的名字也怪准的:“顺财”之路还真“顺利”。“三步走”的设想很快变成现实。 

庞氏家族的人,就像那群敢想敢做的“鲤鱼”,一个弹一个的,都跳过了“龙 门”。宛若做梦一般,他们被眼前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色惊呆了。森林般的高楼大厦,穿梭不息的车水马龙,和天上的繁星一样多的灯光,一切一切,美妙无比,神奇无比。小鲤鱼跳进龙门水库后的激动和喜悦,他们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当然, 富丽堂皇的北京城,要比童话里的水库气派得多,迷人得多。 

一个部队医院,忽拉拉来了这么多的乡下人,立马形成了一道“奇观”。 好事的人很快摸清了他们的底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不成了家族医院?”人们不满的私底下议论。 

有的人则已经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情,他们把眼光磨得尖尖的,死死盯住这 些跳过“龙门”的“鲤鱼们”。 

看过《小鲤鱼跳龙门》的人都知道,这个童话仅仅讲了一个故事最风光的前半段,而跳过龙门的小鲤鱼以后怎么样?就成了一个未知数。好比是易卜生的《娜 拉》,让更多的人揪心扯肺的,恰恰不是娜拉的出走,而是她出走以后怎么办?

在常人看来,跳过“龙门”庞氏兄弟,已经圆了“光宗耀祖”的梦。虽没有荣归故里,可一大家人告别了穷乡僻壤;虽没有让老爹老妈坐在家里享清福,可一大家人迁进了首都。他们完全可以像童话里的鲤鱼那样,在新的乐园里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过上一辈子。 

令人无法理解的是,他们还不满足,居然。 

也许,人的占有欲从来就是“蛇吞象”。 

贪欲,就像泛滥成灾的洪水,到底还是冲昏了庞氏兄弟俩的头脑。已经浸泡 在崭新生活里的他们,竟然,铤而走险地选择了犯罪。 

“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快点富起来。”庞顺财如是说。 

有兄长的财权在握,有双亲掌控着仓库的钥匙,有采购员的特殊身份,庞顺 财贪污公款易如反掌。 

1989 年3月,庞顺财委托他人在定州市和石家庄市购买医用绷带11620 轴、 纱布 1200 包,总金额 3.7 万余元。他将货托运回库房后(双亲从不验收),随 即把原始票据销毁,填写了一张假发票:将每轴绷带 2.25 元提高至 2.65 元,将 每包纱布9.8 元提高到18.70 元,总金额立马提高到5.3 万元。尔后他又找其 兄签字报销。第一回就贪污公款 1.6 万余元。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不费吹 灰之力便腰缠万贯。 有了第一次,就不会断了第二次、第三次……一次比一次胃口大。       1989年12月,庞顺利委托他人为医院购买中草药798种,总金额为3万余元, 庞又将原始发票毁弃,指使他人在另一张空白发票上填写为中草药 950 种,总金 额 33 万余元,真可谓巨盆大口,一次就吞食了公款 30 万余元。 

1990 年 9 月,庞顺财又伙同其兄庞顺利,未经任何正当手续,从医院运往 定州一批价值 16 万余元的成药。卖给当地某部队后,又让该部队把其中部分药 款 7 万元直接汇至其母亲的账号上。 

在不到 3 年的时间内,庞顺利采用以上手段,贪污公款高达 73 万余元。 暴富后的庞氏兄弟毕竟还是庄户人出身,城里暴发户一掷千金、灯红酒绿的 享受方式还没有被他们所接受,他们笃信的是叶落归根,他们最看重的还是自己 的房子、自己的院子和自己的车子。 他们用贪污的巨额公款在定州市买了一幢有院墙的二层小洋楼,还买下了两辆小汽车(一辆“拉达”,一辆“212”),又配盖了车库,修了地下室。多余的钱, 又被庞顺利放进罐子,埋藏在院子里。 

当年名不见经传的庞氏兄弟一下子声名显赫,成了定州市的知名人士。一家人从北京回定州,车接车送,八面威风,那气派绝不亚于旧社会的阔地主。八杆子打不着的人踏破门槛求攀“高亲”,当地身居高位的领导见到他们也要主动点 头示意。他们终于获得了“衣锦还乡”的“殊荣”。 

常言道:纸包不住火。 

庞氏家族暴富的“盛况”,一直没有逃离周围人警惕的眼睛。 我们检察院很快收到知情人的举报,根据掌握的证据,决定对庞顺财一案立案侦查(因庞顺利系现役军人,他的案子移转军事检察院)。 

眼看风声一天比一天紧,庞顺财很快将赃物(汽车等)转移到大姐处。 

兴许已经意识到自己将有怎样的结局,庞顺财断然决定和妻子离婚。妻子虽然不完全知道内情,但丈夫的神情已经泄露了一切,她知道好日子过到头了。庞顺财已经堕落为贪污犯,但血管里流的毕竟还是农民的血。他不愿意让自己最爱 的人受到牵连。 

办案的检察官告诉我,办理庞顺财的案子一波三折,很不顺利。 

一开始,庞顺财咬紧牙关拒不认罪。检察官们便四处奔波,调查取证,一种 药品一种药品的核对,一份证据一份证据的收集,光是证据卷就钉了八、九册, 几个月下来,大家都累坏了。 

直到把无法抵赖的确凿证据摆在庞顺财的面前,他才不得不低头认罪。 接着,他又拒不交代赃款赃物的去向。检察官一次次地提讯,他就是“徐庶 进曹营——一言不发。” 后来,我的同行们发现,庞顺财是个很重亲情的人,问话中只要涉及到妻子和女儿,他便止不住地泪如泉涌。 

于是,办案的检察官抓住他的这个“薄弱点”,采取了“攻心战”,庞顺财 果然有了松动,但是,他提出一个条件:只要能见妻女一面,就配合检察机关起 获赃款和赃物。 为了尽快结案,也为了教育他本人,我院检察长批准了他的要求。 当庞顺财 5 岁的女儿推开房门,喜出望外地扑进父亲的怀里,甜甜地叫了一声“爸爸”时,庞顺财顿时泪流满面。他紧紧抱住女儿,疯狂地吻着女儿红扑扑的脸蛋,一遍遍泣不成声地说:“我的骨肉,我的宝贝,爸爸对不起你呀!爸爸 舍不得离开你呀!”一家三口抱头痛哭。 

此情此景,差点让我的一个女同行流下眼泪,男检察官们也纷纷背过身去。 

造化弄人。眼前的“妻离子散”和当年的“夫贵妻荣”形成了多么强烈的反差; 眼前的“生离死别”和当年的“耀武扬威”,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我没有见过庞家兄弟。我知道他们这个案子的时候,他们已经被判处死刑了。 如果有条件和他们交谈,我真想知道他们离开这个世界前的最后想法。 

不知为什么,我始终固执地认为,如果他们当初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龙门”, 如果他们只想做一尾在水塘里游来游去的普通快乐的“鲤鱼”, 如果他们不去追逐“光宗耀祖”的虚荣,如果他们满足于诚实的劳动,他们也许不至于在走过人生短短三十几个春秋之后,就给自己的生命划上一个可悲的句号。 

或许,在骨子里,他们根本无法融入这个城市,他们生命的根还在家乡。

或许,当他们把自己的命运从乡村“连根拔起”的时候,他们就开始走向末路。 

也许,别人的天堂,就是自己的地狱? 

英国作家毛姆就说过:“知足则贫贱亦乐,不知足则富贵亦忧。”即使是拥有一切,包括荣誉、权力、财富的拿破仑,也曾对身边人抱怨说:“在我一生中, 从来没有过快乐的日子”;反之,美国女孩海伦·凯勒是个又聋又哑又盲的残疾人,却能由衷赞叹说:“生活是多么美好!”有人她问:“你快乐吗?”海伦说“我很快乐!” 

“知足者日日神仙,不知足者日日苦海”。庞家兄弟让人感慨。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