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在闻讯赶来的乡亲和孩子们的欢呼声里缓缓驶过前街,人太多,家旺不得不下车,在乡亲们的簇拥下,边寒喧边握手边往家走。武镇长乘车先行一步去郑家了。

  唐僧是和杨柳一同赶来的,他激动地喊了声:“哥!”上前搂住家旺,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家旺感动地拍着他的背问:“兄弟,你还好哩?”唐僧在家旺肩膀上点着头:“好,好着哩,就是惦记哥哩!”

  家旺正正规规向杨柳行一军礼,和她紧紧握手。杨柳和唐僧一左一右护定家旺往家走,好像生怕他被人抢走似的。

  郑家门口早有一帮民兵敲锣打鼓热闹起来了。那个瘦瘦的高出别人一头的不是高粱秸吗?他咧嘴笑着,用竹竿挑着一挂鞭炮放得呯呯叭叭,一群孩子在硝烟里钻进钻出,抢拾落地未响的爆竹。

  亲人相见,自有一番难言的感慨,一家人不免抱头痛哭了一场。

  高粱秸从家旺深沉的目光里,看到了四年里血与火、生与死烙下的印痕,更从他扫过众人焦灼的眼神里,明白他正渴望见到和找而不见的疑惑。

  曲终人散,家旺这才问:“咋没见俺妹子哩?”

  郑掌柜叹了口气,提着烟袋踽踽地进里屋了。家旺看见爹转身之际匆匆用袄袖子抹了把眼睛。

  高粱秸把家旺领到自己屋里,两人坐到炕头上,高粱秸流着泪一五一十把这些年家里发生的事讲给家旺。当听到家春临死说的最后一句话,家旺忍不住哭了。

  第二天一早,高粱秸领他去了家春坟上。高粱秸立于坟前,抽抽答答地说:“家春,咱哥看你来啦!快醒醒吧!家春!”稍稍停了片刻,他突然扯开嗓门喊号子似地高喊:“家春呀,咱哥回家喽,来看你喽,你醒醒喽!”初升的太阳艳红如火,把积雪染成了淡淡的粉红。高粱秸的喊声就像村里老槐树上的那口大钟,威赫赫拖着不尽的苍凉震动了静静的雪原,夏家窝棚在他那声声长啸中苏醒了。

  家旺想着妹妹可亲可怜的模样,想起妹妹临死都记挂着他这个哥哥,心里阵阵发酸,跪倒在雪里,颤抖着手给妹妹点燃了纸钱。纸钱的火融化了坟前的积雪,黑黑的纸灰翩翩飞舞,像一群黑色的蝴蝶。郑家旺双唇哆嗦着,轻声嘟念着妹妹的名字,痴痴地盯着那火一点点燃尽,心也变成了纸灰。他没哭,眼泪却似泉水汩汩涌出,点点洒落在雪地上。

  两人坐在家春坟前抽烟。高粱秸看家旺目视远方发愣,明白他心里的记挂,就说:“哥哩,你在想王凤凰吧?算了吧,人家去年就跟唐僧成了亲,儿子都抱出来了哩。唉,她嫁给唐僧也是万不得已,村里都传传是唐僧趁火打劫,逼得她走投无路哩。”就把道听途说的唐僧如何利用太岁偷鸡逼迫糊弄凤凰的事说了,临了说:“当时俺知道她要嫁唐僧很是生气,跑去质问过凤凰,可她只是哭,嘛也不说,只说对不起你,好像有满腹委屈哩。”

  家旺两眼盯着高粱秸:“你说的是真事儿?”

  高粱秸说:“哥哩,你咋连俺的话也不信了哩?咱跟唐僧从小在一块儿,他的脾性为人你还不了解?”

  家旺说:“家里这些事儿你咋去信从没告诉过俺哩?”

  高粱秸垂下头:“这些事都是你没消息那一年多发生的哩。后来你在丹东养伤,武镇长说怕影响你恢复健康,不让提不高兴的事,咱爹也是这意思哩。”又说,“哥哩,俺看你也别为这事闹心,不值哩。天底下三根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哩。”

  家旺冷冷一笑,凝望着漫野皑皑白雪,将手里的半截烟团揉成末,慢慢散在地上。他站起身,目光坚定地默默往回走。风撩动着他军大衣的下摆,一搧一搧,像对翅膀。

  高粱秸猜不透他的心思,赶紧跟上,帮他把大衣后摆上的雪扑打了扑打。

  那天,武镇长住在唐家没回镇里。他是散会后遵毕县长指示跟车一同陪家旺回来的。他对杨柳说:“家旺回来了,这下你解放了,把工作交给家旺去镇里上班,咱可以在镇上安个家了。”

  杨柳问:“把支书交给家旺,那唐僧咋办哩?”

  “什么咋办?他不是当着民兵队长哩嘛?再说,他党员还没转正,能把民兵队长干好就不错了。”

  “唉,这孩子听说俺要调到镇上工作,哭着闹着想接俺的班当支书哩。”

  武镇长笑道:“呵,这小子,还是个官迷哩。不过,俺了解他,他不是当支书的料,让他当个村长还能凑合,这一村的支书可是驾大辕的头骡哩,先不说资格,就是文化、觉悟、水平,他哪点能比郑家旺?真把支书交给他,你能放心?再说,家旺当支书是毕县长点的将,俺看县长这将点的好,点的对,即使毕县长不这样安排,俺也想这么做哩。”看杨柳不悦,扯扯她的长发笑笑说:“同志,这支书可不是你家祖传的铁帽子,世袭罔替,出不得你家家门哟!”

  唐僧得知毕县长安排郑家旺当支书就有些晕头转向,好多天缩在炕上披着被子发呆。王凤凰抱着孩子在屋里转来转去,不看他也不理他,就像他不在。

  他试探地问:“俺想去看看家旺,跟他唠唠哩。”

  凤凰“嗯”了声,顿顿又说:“是疖子总得出头。别空手去。”

  吃了午饭,唐僧蹅着厚厚的积雪去了镇里,买了两瓶“衡水老白干”,一斤熏猪脸,一只烧鸡,一包炸花生仁,两包“七一”牌香烟,想想又跑到镇东买了只香肚儿,这才思思谋谋硬着头皮去了郑家。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长痛不如短痛,这关迟早得过,主动总强似被动,当官不打送礼的,也算是负荆请罪吧。

  还没掌灯,家旺正歪躺在炕上抽烟,看唐僧进来淡淡地打个招呼,没动。唐僧看他面无表情,不似初见那天亲热,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呵呵一笑,装做兴高采烈的样子大声说:“家旺哥,看俺买嘛来啦,都是你喜欢吃的哩。今儿个咱兄弟俩可得好好喝一通,这么多年没跟哥一块儿喝酒啦,心里真是别扭哩。”他正自喋喋不休,屋里一暗,高粱秸低头钻了进来,先尖起鼻子四处闻闻,这才冲唐僧咧嘴一笑:“稀客呀,唐队长,不年不节的提这么多东西……”

  唐僧笑笑,很气势地指派他把拿来的肉切切、鸡撕撕,再把酒盅酒壶拿来。

  “嘿嘿,让唐队长破费了哩。”高粱秸说着提上东西去了厨房。

  唐僧原本不想让高粱秸掺和,想想,觉得有他插科打诨不至于冷场,万一哪句话说不顶对,惹家旺火起,也有个劝解。菜肴摆上来,唐僧先拉家旺坐在下面椅上,又恭敬地请郑掌柜坐到上面椅上,自己则和高粱秸撺条长凳打横坐了。

  高粱秸磕开酒瓶盖子一嗅,连夸好酒。他先斟满酒壶,又拿只大碗扣在桌上,倒些酒在碗底儿,点燃,然后把酒壶墩在火上说:“这么冷的天,还是把酒炖热了喝好。”

  郑家旺懒懒地歪着头,望着酒壶下蓝蓝的火苗子发呆。

  唐僧心里打着小鼓,拍高粱秸一下说:“看样子你小子这几年没少喝酒,热酒的法子都比人新鲜哩。”

  “嘿嘿,俺这也是那年去朋友家喝酒学的哩。”

  那酒一热,满屋飘香。唐僧跟高粱秸抢着斟酒,高粱秸看唐僧殷勤的反常,清楚他的来意,就让他斟。唐僧率先端起酒盅,说:“俺这酒是给家旺哥接风洗尘,本应先敬家旺哥的,可俺知道,俺大爷这些年日子过得也是水里火里,惦着俺哥的安危,家里还有那么多事要料理,俺工作忙,来得回数不多,可俺心里时时惦挂着家旺哥,惦挂着俺大爷哩。”唐僧说得自己先感动起来,腾出只手匆忙抹了把眼泪:“这盅酒俺得先敬俺大爷,求老人家原谅俺这不懂事的小辈哩。”

  郑掌柜忙起身接了,一饮而尽,说:“孩子,俺明白你工作忙,村里那么多事,不全指望你哩嘛?俺不怪你,其实,你带着民兵也没少来家帮忙哩。”

  唐僧松下口气,说:“俺爹走得早,俺从小在这里吃这里长,在俺心里,您老和俺亲爹一个样哩。从小俺就老想叫您老一声爹哩。您老若不嫌弃,俺就认您老做干爹,也了了俺这么多年的心愿哩。”不等郑掌柜回过味来,唐僧已经响亮地叫声“干爹!”双膝跪地,一个头磕了下去。慌得郑掌柜无抓无挠,搀起他,胡子抖抖地说:“折煞俺了,起来,快起来,好孩子,想不到活到这把年纪,俺又多了个儿子哩。”

  唐僧突然成了郑掌柜的干儿子,屋里一下显得暖意融融,气氛轻松了不少,多少有些合家团聚的意思了。

  唐僧将小酒盅换作两个大茶杯,满满斟上,端一杯放到家旺面前,然后双手端起自己的一杯,说:“哥,俺对不起你哩,这话咱待会儿细说。哥,你永远是俺亲哥,这些年你就不知道俺心里是咋惦记你,你现在是战斗英雄,终于平安荣归故里了,俺真是高兴,更为哥骄傲哩。哥,你先喝下这一杯,俺待会儿有许多心里话得给你倒倒哩,不然俺非憋死,不然你得气死。哥呀,俺先干为敬了!”说毕,一口闷进肚里,将杯子倒过,让大家看是否杯干酒尽。

  郑家旺没站,端起那杯酒在唐僧面前一晃,仰脖干了。那酒劲儿忒大,入口如火,郑家旺只觉得喉咙里嘶啦啦一阵响,像火炭浸入水中,张嘴就能冒出烟来。让他想起参军前在校门前的小酒馆里和唐僧举杯共饮的情景,想起除夕之夜无名高地上和连长一同喝酒的情景。连长是个多好的人呀,出生入死半辈子,就那样静悄悄的说走就走了,撇家舍小,尸体和那帮战友一同埋在了荒凉的无名高地上,连棺椁都享用不上哩。自己还承诺请连长来家喝酒哩,可这一承诺永远也难兑现了。唉,人这一生,和死亡相比,和那些死去的战友相比,世上还有何事值得吹胡子瞪眼不依不饶哩?初一、十五,都是命运使然呀!他心口发热,脸上发烧,嘴里有了说话的冲动。过去的事可以过去,但话得说清道明,不然闷在心里总是个病哩。他把杯子砰地墩在桌上,右手点着唐僧:“兄弟,你不够意思哩!”

  郑掌柜看儿子气色不对,咳嗽一声说:“过去的事不提啦,难得你兄弟们聚在一起,喝酒,喝酒!”

  唐僧说:“干爹,让俺哥说,俺知道俺哥心里的苦楚,他觉得心里憋屈,说说心里好受哩。这几年俺清楚村里人说俺嘛话,其实,俺心里的苦楚又向谁说哩?当初俺哥再三叮嘱,让俺多多关照凤凰,那时候人人都说俺哥当了俘虏,再也回不来了。凤凰难过得直想自杀,拉都拉不住,俺想既然俺答应了哥的托付,俺就得牺牲自己的幸福对得起俺哥的信任哩。当时多少人给俺提媒说亲呀,说的女家个个都天仙似的,可俺都不敢答应,为嘛?还不就是怕万一俺哥真回不来,俺得替俺哥照顾凤凰一辈子嘛。俺娶了凤凰,别人不理解,说俺趁火打劫俺不怨,可俺哥也这么想就让俺伤心哩。哥,要不是你当初那样栽咐俺,俺能娶她王凤凰吗?俺为谁?还不是为了你?这事要反过来,你处在俺的位置又该咋办哩?俺想你也定会像俺一样做哩。哥呀,你替兄弟想想,俺这样做忍辱负重容易吗?怨谁?怨咱哥俩儿关系太好,怨俺忒信实,怨你临走时说的那些话,更怨那些谣言。俺的哥呀!”唐僧说着,趴在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两肩一抽一抽的耸动,哭得很是伤心。

  家旺和高粱秸倒似坠入五里雾中,相互对望一眼:也许咱真是冤枉了人家?

  唐僧哭了好一会,才闷着头说道:“这回好啦,哥回来了,俺该把凤凰还给哥啦,其实自打听到俺哥在丹东养伤的信儿后,俺就再没跟凤凰同过房,俺早想好了,只等俺哥一回来,俺立马跟凤凰离婚,让她跟俺哥破镜重圆,俺一个人拉把着孩子过。”

  郑掌柜用烟锅哆哆地敲打桌子:“放屁,放屁!傻小子,说嘛傻话哩?那你哥成嘛人啦?让人家夫妻分离,母子离散,夺人所爱,拆人家庭,不仁不义,让人戳脊梁骨,损阴德,那还叫人哩?咱是一家人,咋能说两家话?凤凰是个好闺女,嫁哥嫁弟都没出了咱家门儿,这事儿俺看就到此为止,谁也不能再提。唐僧没爹没娘,不容易哩。有凤凰跟着你,干爹也放心、高兴哩。”

  郑家旺又喝了盅酒,说:“奶奶的,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不提了,谁爱说嘛谁说嘛,咱不听,该丁是丁,该卯是卯,一切都是老天的安排,命当如此,已经嘛样就让他嘛样吧。咱们得往前看,开始新的生活呀!”

  唐僧叫声“哥”泪涌如泉,他冲动地抱住郑家旺,忍不住大哭失声。他真的非常感动,凤凰说得不错,郑家旺心大量宽,忠厚实在,还跟小时一样。战争,并没有泯灭他心底的善良,使他变成杀人如鸡的恶人,睚眦必报的小人。他一直悬在嗓子间心终于落回了肚里。

  几天后,武镇长在夏家窝棚主持召开大会,宣布了镇党委的任命:杨柳调镇里工作,夏家窝棚党支部书记一职由郑家旺接任;村长一职仍暂由杨柳代理。郑家旺庄重地向大家敬礼,表示一定不辜负领导和父老乡亲的信任,为大家的幸福豁上这百十斤。

  那天,他回村后第一次见到了王凤凰,她做为村长助理出席了会议。她脸色不似以前那般红润,一丝沧桑取代了清纯,显出一种成熟的饱满和美丽。微微斜睨的眼神里有忧怨,有凄凉,有委屈,有愧疚,还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深沉……

  郑家旺淡淡地瞟她一眼,那一眼正和她的目光碰在一起。凤凰周身一颤,感到家旺的目光像子弹,一下就射中了她的心脏,她有些恍惚,心慌意乱地没等会完,借故孩子没人照管匆匆走了。

  郑家旺低下头,本以为已经被唐僧的眼泪浇灭的心事重又死灰复燃了。他难过地看着自己的爱人为了人妇,为了人母,有点后悔离家前的那个雪夜没听凤凰之言,把生米做成熟饭。绝望,懊悔,怨恨,像秋天的马颊河水将他淹没。

  两人的眼神被偷偷在他们脸上扫来扫去的唐僧看了个正着,他不由担心害怕起来,像藏匿已久的赃物突然被主家认出一般,心虚地用手反复搓脸,整个人都似放在了热油锅里。用不太光彩的手段攫取来的,终归难以理直气壮地摆上台面。他叹口长气,劝自己心量放宽,郑家旺不是言而无信之人,既然明确表示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岂会出尔反尔再打凤凰的主意?那一眼肯定是无意的,肯定!

  武镇长来夏家窝棚必找家旺喝酒聊天,听他讲朝鲜的事。他最关心的还是那天在吉普车上家旺说了一半的故事。家旺说,在那次阻击战中,为掩护战友撤退,他抱挺机枪边打边撤,当他撤到崖边时,一发炮弹在他跟前爆炸。气浪把他掀起数米,又重重摔进山沟,昏迷了多久不清楚,醒来时自己已经躺在一个朝鲜老乡家里。他头,腿和小腹多处受伤。是一个朝鲜姑娘在山沟里发现了他,连滚带爬把他背回家中,为他熬药疗伤,照顾得无微不至。他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就那样在那姑娘家呆了将近一年。到后来,他勉强能活动了,可脑袋中的弹片折磨得他经常头痛欲裂,不定何时就会一头栽倒在地。直到部队反攻过来,才接他回后方疗伤。他清楚地记得那朝鲜姑娘的模样,样子有点像王凤凰,只是比凤凰眼睛细长。穿件短短的白色上衣和长长的绿裙子,像一片碧绿的荷叶托着一朵洁白的荷花。他听不懂她的话,但能明白她的意思,那是靠声音,表情,眼神,动作理解的。她是那么疼他爱他,像一个贤惠的妻子关怀自己的丈夫。而且还要时时躲避美国鬼子和李承晚匪军的搜查,背着他东躲西藏。一个姑娘,能置生命于不顾保护一个男人,仅用朝鲜人民热爱志愿军好像不足以解释。她不顾羞涩为他端屎接尿,给他擦身洗澡,夜里怕他冻着紧紧搂着他,丰满光洁的乳房紧贴着他的胸膛。那时,若不是他心里惦着凤凰,想着自己的承诺,也许他会不顾伤痛和她成就男女之爱。他靠了多大的毅力才克制了冲动?又是怎样流着泪伤着姑娘的心呀?

  战友们用担架抬他上车时,姑娘跟着车边哭边跑,车行好远,还听得到她绝望的呼喊和痛苦的哭声。

  “她舍不得我走哩。”郑家旺流下泪,“在汽车上,翻译还跟俺开玩笑,说那漂亮的朝鲜姑娘爱上俺了,又哭又闹不让接俺走,说俺是她捡来的男人哩。她的声音甜甜的,软软的,柔柔的,像马颊河的流水声一样好听,俺可从没听到过那么好听的声音哩。唉,人一辈子能找个那样的老婆,早死二十年都值哩。哪天有了机会,俺得回去找她!没有她,俺怕早成了无名高地下的一堆泥土啦!哪有机会坐在这里和你推杯换盏哩?”

  儿子当了夏家窝棚的支书,郑掌柜很自豪,郑家在夏家窝棚单门独户,人单势孤,是鸡窝里的一只鸭子,从不敢惹是生非多言多语。如今太阳终于打西边升起,郑家出了人物,既是革命功臣又是战斗英雄的儿子成了夏家窝棚的头人,而且还是县长大人钦点的哩。腰板伸直了的郑掌柜脸上天天带着笑,感到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了。在集上碰到熟人拉住人家唠个没完,言谈话语提的都是儿子。他最喜欢听人赞美家旺,脸上笑开花,把烟袋装上自己上好的烟叶,点着往人家手里硬塞。

  郑家旺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脸上多了份肃穆和英武。他穿着志愿军的黄军装,迈着军人的步伐在村里昂首阔步,人人见他都肃然起敬笑脸相迎,亲切而恭敬地问候一声:“支书好!”他和和气气地点头致意,笑吟吟地家长里短唠几句闲嗑。

  没过多久,杨柳正式调到镇里工作,村长一职让位给唐僧。唐僧本来对郑家旺当支书心里别扭,而今总算一舒块垒,当了村长,仍兼着民兵队长,这可是夏家窝棚的双天官哩。

  郑掌柜托王六婶给儿子物色媳妇,说了几个,郑家旺都不理茬儿,只推说身体不好,过段时间再说。郑掌柜哪里知道儿子的心事?儿子心里还没放下凤凰,只是那天酒后努力不去想她,逼迫自己去想那个救过他命的朝鲜女人哩!他暗恨凤凰绝情,后悔自己过于实在,竟然为一个背信弃义的女人伤害了那个善良的朝鲜姑娘,不值,真是不值!可逝水难复,自己何时才能重去朝鲜,向那朝鲜姑娘当面赎罪哩?

  郑掌柜气得不再理他,又张罗给高粱秸续弦。

  高粱秸大有深意地笑笑,面都不见一个。王六婶骂他不识抬举,是癞狗扶不上墙。不管郑掌柜如何央求,王六婶把头摇得像只拨浪鼓:“老哥,你的心思俺明白哩,可你也不能老让俺拿着热脸往人家冷屁股上贴呀!您老行行好,可怜可怜让俺留口热气儿暖暖心吧。”

  那年秋天,一批赴朝作战的志愿军凯旋归来,县里召开欢迎大会,毕县长特别派车接郑家旺参加。会上,县文工团演出了朝鲜节目长鼓舞。当紫红色的大幕徐徐拉开,聚光灯里一位朝鲜族姑娘亭亭玉立,她笑靥如花向观众深施一躬,然后缓缓退居舞台中央。如泣如诉的音乐响起,姑娘微侧玉颊,双臂轻展如雁,两手在长鼓两端奋力一击,嫚妙的身姿伴着咚咚的鼓声和音乐轻摇慢舞。洁白短小的上衣,胸前跳跃如蝶的饰带;飘飘似仙的绿裙,随着她舒展的两臂和旋转的舞姿绽放如荷。长鼓声声,敲击着郑家旺的心,泪眼朦胧中,他看到了那个救过他命的朝鲜姑娘正在台上翩翩起舞,用一阵急似一阵的长鼓呼唤着他,她在寻找,在等待,在期盼……

  他感到自己正站在茫茫雪原上,看她舞蹈在那片无边无际的洁白里……他耳边重又响起了无名高地上的炮声枪声,他看到了亲爱的连长,看到了一个个倒下的战友……还有,那座温暖、温馨、飘着淡淡的药香低矮的小屋,她将他拥入怀中,一勺一勺给他喂药……汽车碾过泥泞,颠簸着,吼叫着,却压不住她声嘶力竭的哭唤……她来了,就在他眼前,他看到了她温柔的笑脸,嗅到了她芝兰似的气息,感到了她春风般的温馨……

  他哭了,猛然站起,冲台上高喊:“俺在这儿!俺在这儿哩!”他喊着,挥动双臂,拨开众人疯子般扑向舞台,可没等人们反应过来,他抓着舞台栏杆的手突然松开,倒在台下抽搐成一团。他太过激动,脑子里和他一同兴奋的弹片刺激了他的神经,他满头大汗,口吐白沫,蜷缩在地人事不省了。

  台上演员停止了演出,台下观众乱成了一团。

  毕县长分开围观的人群看清是郑家旺,让人赶紧去喊医生。他大声对众人说:“这是我们的战斗英雄郑家旺同志,他头上至今还有美国鬼子的弹片。重新看到朝鲜人民的舞蹈使他太过激动,以至旧伤复发。没关系,演出继续!”

  台上的演员闻听,一起涌到台前,齐齐地立定,向这位战斗英雄鞠躬致敬,然后一声一声缓慢击打长鼓。台下先是响起暴风骤雨般的掌声,随即便合着台上的鼓点节奏拍着巴掌为担架上的郑家旺送行。

  刚刚归国的志愿军官兵早听说过郑家旺的事迹,此时没人命令,大家一起向担架上的英雄致以庄严的军礼。

  郑家旺只在医院呆了两天就没事了,毕县长的吉普车送他回到夏家窝棚。而那位朝鲜姑娘的音容笑貌从此却更加清晰地浮动在他的眼前和梦里:一张鸭蛋形红朴朴的脸,细眉弯弯如月,双眸顾盼如星,鼻子小巧笔挺,微微上翘的嘴唇隐隐含笑。身体不胖不瘦,苗条结实,十指纤纤如笋。他如何也想象不出,这样一个柔美的姑娘是怎样背着他这个大男人深更半夜翻山越岭十多里爬回家的?在与她朝夕相处的三百多个日日夜夜,她又是怎样用自己熬制的草药一点一点为他擦洗的伤口?他记起了姑娘怀抱着他度过的一个个风雪交加的漫漫长夜;记起了她抓着汽车的车帮哭喊着死活不让部队将他拉走的情景;记起了她追着汽车踉跄奔跑的身影和撕肝裂肺的哭声;还有那白雪覆盖的绵绵群山,残雪斑驳的莽莽原野,泥泞难行的崎岖小路和药香弥漫的温馨小屋……

  他懊悔得捶胸顿足,悄悄搧自己耳光,觉得自己真不是东西,愧对那朝鲜姑娘的爱,这世上,还有什么恩情堪与救命之恩相比?只为当初那句诺言,就狠心伤害了人家的一片赤诚。那句年少无知近乎荒唐的诺言,自己遵守了,可凤凰呢?

  那并不遥远的一帧帧,一幕幕,总在他脑海里跳来跳去,他再也睡不踏实,赶到镇里找到武镇长,请求准许他去朝鲜找那位姑娘,至少请组织找到她,帮他们建立联系,让他表达一个被救的志愿军战士对她的感恩之情和爱慕之心。

  不久,武镇长找到郑家旺,摊开两手无奈地说:“没办法,人家说你连姓名地址都没有,哪里找去?你说的无名高地在朝鲜有十几个。你离开后,美国人发动了春季攻势,把那带的村子炸成一片焦土,死了很多人,还上哪找一个不知姓名的姑娘?”看郑家旺愁眉不展,开玩笑说:“听说应金日成将军的要求,志愿军留下一些战士在那帮助他们搞建设哩。他们在那儿成家立业,做了朝鲜人的女婿。你当初若也能留那儿,就可以从从容容地找那姑娘了呀。”

  郑家旺说:“那不可能,俺咋能为一个女人忘了祖国忘了老家哩!就是找到她,俺也得把她娶到夏家窝棚来才是哩。”

  郑家旺忘不了那个美丽的朝鲜姑娘,夜静更深,他躺在炕上,屋里漆黑一团,他清楚地听见那个柔美的嗓音在低声细气地跟他说话,他听不懂,但理解那声音里包含的深深爱恋、关怀,甚至责备。长鼓咚咚,那姑娘为他轻舒长袖翩翩起舞,时缓时急的鼓声让他想起激烈的枪声,想起马颊河冰雪初化时叮咚的流水声。她的双眸像泉水,像星星,那似水柔情如夏夜马颊河暖暖的流水滋润着他寸寸肌肤,他感到温暖、舒爽、像安睡在母亲怀中……如果她还活着,此时是否正遥望着南天上的星星想念自己?他坚信那样美丽善良的姑娘永远不会死去,她是仙女,是天使,如皎洁的月亮永远高悬在夜空,与天地同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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