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慕言打开了屋里的房门,门口出现了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脸上的皱纹因为愤怒和不满挤在了一起,她说的话很快,口里的牙齿还零星剩下几颗,话里还夹杂着骂腔。陈慕言低着头,反复呢喃着“对不起”。同样的一幕在两天前、四天前、一周前、一个月前,今天已经是第N次了。在刚开始道歉的时候,陈慕言还能友好地向这位可爱可敬的邻居解释解释,到后来,这位邻居也变得不那么友好,陈慕言就只能低下了头,在嘴里反复念叨着对不起。邻居老太在痛斥了半个小时之后,“砰”的一下把门关上了走了。显然她没有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她有些无奈,光报警就报了2次,可是境况在警察劝说之后丝毫没有好改——警察走的当天晚上,那恼人的琴声又一次响起。她进屋看了看她的老头在那偷笑,她的气又上来了:“你个死老头子,在庆幸你耳背是吧,真是受不了了,再这样下去,我也该耳背了。真拿把斧子把那破电子琴给劈了。”

  陈慕言没有去阻止逸森,他能做的就是一次一次去替逸森道歉。他看着逸森从杂乱无章弹到行云流水,从古典乐章弹到流行歌曲,从白昼弹到黑夜。他没想到逸森那双曾经舞弄刀棒的手也可以熟练地摆弄着琴键。他可以几个小时不动的坐在那里,可以将一首曲目弹上一百遍。陈慕言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就像他不知道正在弹琴的逸森是长大的逸森还是小时候的逸森。自从从法院回来,逸森就迷失在琴声之中。他知道逸森想在这音符之中逃避,他也知道,这音符也能够把他治愈。 他不怕这重复的琴声,他只是害怕它会停下来。在他的模糊虚有的印象中,他的母亲好像弹奏过这种乐器,但从他记事以来,他的家里再没有钢琴这种东西,他猜测它可能被劈成无数个碎片,化成跃动的火苗,消失在带着笑容的人群之中。

  陈逸森希望自己能读懂每一个音节,他觉着这每一个音节就是苏薇的每一段时间、每一个故事、每一个表情。这些或长或短、或扬或挫的音节,就像聆听她在诉说。他除了吃饭、睡觉,剩下的几乎所有时间都和这个已经破旧的电子琴为伴,虽然它发出的声音有些走调,虽然它已经旧的失去了颜色。他摆脱不了这些节奏,正如他不想再次踏进自己的人生一般。他不用再去面对失去腿的痛苦和爱人的不辞而别。他只有一种感觉,一直在他的脑海中围绕——他活了二十多年的人生,仿佛没有活过一般,他还剩下的六十年的人生,仿佛已经不再重要了。

  陈慕言已经把饭做好,自从他妻子离开,他就掌握了一身做饭的好本领,在这个缺少女主人的家庭,他一个人承担了两个角色,但是在他看来,他的这两个角色都没能胜任,他没有教育好逸森,枉做一个父亲,他也没有照顾好逸森,枉做一个母亲。在叫了逸森几声之后,他知道逸森得弹完才能吃饭。他简单地吃了几口,就把炒好的菜倒回锅里。等逸森饿了,自会热一热吃。吃完饭后,陈慕言又在犹豫要不要给那个办案的交警打个电话,他已经去过交警队几次,自从逸森的案子被立案之后,他就一直打听着是否抓住了嫌疑人。而交警的答复却一直都一样:“还没有,再等等。”他有些心急,他希望世间还会有正义降落到他的头上。他已经遭受了太多的不公正的待遇:丧父、逝母、下乡、蜗居、诀别、下岗、欺骗、夺房、锯腿。这些苦难已经在他的脸上爬上岁月的皱纹,让他的眼睛不再明亮、使他的头发渐变灰,只剩一颗百般蹂躏千疮百孔的心。他希望他人生大厦的裂纹别再增加,因为他不知道,下一个裂纹会不会让他这幢破旧不堪的建筑倒塌,他需要一些正义的石灰给他抹上一抹,他知道对他这幢建筑没有太大的用处,但是可以支撑他再过得长久一些。

  他最思念的是他的妻子,自从逸森失去左腿后,他时常做梦梦到她。他从来没有那么希望她能回来,甚至比她刚离开的那段时间还有强烈,但是他不知道她在哪,在干什么,甚至是是否还活着。他还记得二十多年前的争吵和诀别,他已经用尽全力去阻止妻子参与那场运动。可是他妻子还是毅然决然的投入进去。他不理解她妻子的行为,甚至认为她有些愚钝。且不说父辈们在政治狂热的年代挣扎,就他和他妻子本身,在豆蔻年华的时候经历的那些事情,怎么还不能让她参悟?在那次争吵过后,陈慕言的心被深深的伤害了,他没想到妻子能这么绝情,为了她那虚无缥缈的理想,抛弃了这个家庭,抛弃了正在牙牙学语的逸森。难道逸森的笑容比不上你的追求?

  想到这里,陈慕言的情绪由思念转为愤恨。这愤恨不知针对他的妻子,还是对自己的命运,或者是对这个社会,或者是还有别的什么。他只是知道有一股力量一只在左右着他的人生,他试图在每一次的苦难之中挣扎出来,而最后的结果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向那个力量屈服,他知道,任凭他再怎么努力,还是挣脱不了。他憎恨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力量,却百般无奈地接受了它,或者说已经习惯了它,受它趋势,走完自己剩下的人生。他不会再有希望,要是有那也是仅仅对逸森的希望,他希望逸森不再像他一样活着,而这种神秘的力量又一次发挥了作用,夺走了逸森的左腿。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