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情况下,人们一听到我爸我妈的年龄差,眼睛就会骤然一亮。我知道他们在暗自思考原配与否及通奸、小三等普世问题。待看到少肉的我,人们又会认定我爸妈高龄得子留下了病患或遗憾。其实我身心相当健康,到现在连十男九有的痔疮都没得过。现代生活极端复杂,谁也料不准每顿饭会把什么可疑的东西吃进肚里,有个健康的肛门非常重要。


  我妈三十一岁结婚,有我以后给我取名封伊。我妈结婚四个月后生我,所以我奶名小四,但我妈一直喜欢喊我大宝蛋。浑河之声总监刘璐蕾把我引荐到娱乐之声后,娱乐总监吕向东第一时间给我起了个很娱乐的新名。


  “封伊!你虽然是学播音主持的,但声音不瓷实,没有穿透力,人又没特长,还不是正式身份,不可能给你安排日常节目,只能值大夜班,这还是看刘璐蕾的面子。我的话你明白不?你起点太低,潜力元素和培养价值目前尚不明确。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就是埋头干活,一心一意。就叫你小一吧,最小的数字。你就从‘一’干起,如果将来干到‘二’,那是造化;如果干不到‘二’,你就安于现状。世界总要分出三六九等,否则哪来的动力?岂不乱套!对了,把你的耳环、耳钉都摘下去,怎么弄那么多?叮叮当当的!一个男人!还有,发型也要改一改,怎么跟街头混混似的?成何体统!”


  “知道。”


  我是这样想的,如果干到“二”,我就改叫小二。如果干到“三”,我就改叫小三,顺便原创一档节目:《小三来了》,肯定火。万一干到“八”,我就改名叫小八,好在我不姓王。接下来吕向东问我十九个问题,都与工作无关。老早就听过“话如其人”这嗑,吕向东如何说,我都不意外,都在意里。她眼睛深邃如虎,看我如看小死鸡。若哪天她冲我笑笑,我立即不知所措。向东兄!我知你不爱我,我发誓我也永远不想爱上你,但我爱你少见而奇怪的笑。你能否一见我就笑?

  到娱乐之声不长时间我就注意到,吕向东每天要拿出60%的时间研究养生。她气色不好,黄里透黑,四十五、六岁,十有八九正在早更。她有独立办公室,门总开着。大家都怕她,喜欢绕道走。我谈不上怕,但我希望她提前退休,让副总监姜船接班,那世界该多么美好。


  姜船一举一动都能让我想起大提琴,那种悠长沉稳的声音像足他的气质。姜船许多观点都跟吕向东不同。他说:


  “叫你小一就小一,‘一’是最大数,无限大,要多大有多大,什么都没‘一’大。一颗心,一张脸,一辈子,一个天,都是沉甸甸无法超越的大数。你将来不可限量,因为你声音有特点,一听就与众不同。我注意到你性格内敛不外露,心里有谱不肤浅。一些人喜欢把心摆在嘴上,你不是,你把嘴放心里。看你的衣着就知道你审美一流,不追求名牌,而是追求个性,可体、养眼、有感觉,举手投足也都有谱。人事身份暂不确定不要紧,要知道身份是最能变换的东西。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好好干,机会就在努力中,你的潜力元素和培养价值一眼望不到边,我看好你。对了,你的耳环、耳钉很有意思。我在想,等我退休后,也扎耳朵眼儿,只扎一只,连扎三眼儿。到时候你带我去。”

  “一定。”


  我一向对喜欢我的人怀有敬意,当然目前让我怀有敬意的人屈指可数。像姜船这样的思维这样的视角与宽度,居然只是副总监,台领导的脑容量肯定不够,脑沟也不会很深。看来世界注定不如我希望的那样美丽和谐自在公正,而我只能面对。我断定,在这个矛盾重重、吵吵闹闹、屁滚尿流的世界里,电台绝对是个奇葩盛开之地,注定要发生一些莫名其妙不可思议的事情,而我小一,必须用我瘦削的肩膀去扛,扛起所有和其他。


  放心吧,姜船兄!本来我骨头就硬,有您在,我差不多插上了隐形的翅膀。


  不久前的一天深夜,经过一番思考,我搞清了自己,我自己的世界跟这个世界不是一个世界。


  播音主持专业,最初不是我所选,现在不是我所爱,将来也不会是我一辈子赖以躺着的温床。目前看,我根本没有值得骄傲可供依托可供炫耀的所谓专业。上大学对我来说,无奈多于快乐,将来我无论干什么都得从零开始,但此点不难,也无须向任何人说明。


  对于就业这个问题,死党老俄跟我想法不一样。几乎一毕业,他就弄了身廉价西装工作了,先是在一家广告公司跑市场,跑了两个月,始终没摸着市场大门,后来改去一家婚庆公司当司仪,开始还好,主持一场婚礼净挣400元。问题是有一次,我俩头天晚上喝酒,他酒量远不及我,有点大。第二天婚礼上,他困意悠悠,说错了新娘的名字,还一个趔趄,碰翻台前精心摆放的红酒塔。新郎变饿狼,抓住他脖领子要说法。婚庆公司老板当场开除老俄,并责成他赔偿新人损失五千元。老俄郁闷过度,两个月没晨勃!


  老俄的运气从踏进月色2000地产公司售楼处开始好转。他应聘时见到的第一人是朱秀美,因此认定朱秀美是自己的幸运星。两人不久就恋爱了,朱秀美她爸妈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在月色2000售楼处,老俄最初薪水不高,一个月1200块钱,赶上河南老家来人或年终岁尾等等一些突击花钱的关键时刻都需要跟我借贷。老俄最困难的时候,是我花我爸私房钱最多的时候。我跟老俄没说的,每周都在一起喝酒。我们在许多街头小饭馆深入浅出,就着西风北风和偶尔的幸福小雨,回眸历史论英雄,话多多说,话少干坐,度过了无数愉快的夜晚,一来二去熟悉了沈州市大街小巷的所有厕所。据说过去200年里,世界医学界的最大里程碑既不是青霉素,也不是避孕药,而是现代厕所。厕所的200年革命历史堪称革命屎。哈佛大学遗传学家加利.拉夫昆认为,在延长人类寿命的诸多因素中,厕所是最大的变量,现代卫生设施使人类的平均寿命延长了20年。我因此有足够理由认为自己的寿命因为广泛接触了沈州市街头巷尾大大小小现代及后现代厕所而再延长20年。我会五世同堂的。


  就这样,时光在小饭馆的酒桌上和厕所的小便池里悄悄流逝,老俄的鬓角出现了三根白发,我则进了电台,当上一名夜半小时工。


  老俄懂我,说:“兄弟!无论做什么,你要让自己痛快。”


  我说:“当然,比如……自爱。”


  我不喜欢混世界,不喜欢热闹,不喜欢跟不喜欢的人交往,包括去食堂吃饭,我最怕一些屁股大脑沟浅的人一屁股坐到我对面,不问情由跟我聊他们的喜欢和烦恼,不由分说给我看他们手机里的莫名照片,逼我关注他们关注的狗上房猫爬树耗子啃脚泥,逼我倾听他们的孩子老婆丈母娘如何跟常见人类两样,嘚吧嘚吧嘚吧嘚,永远不会自主收声。我上大学时就受不了这些,耳朵几乎要自动萎缩放弃听觉了。总监吕向东有次跟我一起进电梯。我点头致意,没有问候。出电梯后她停住脚,诚恳地说:


  “小一!我发现你这个人很怪,整天沉默寡言。你找时间去医院看看,是不是得了自闭症?”


  我投以无知少年之微笑,没说话。向东兄!这又何妨,我若不自闭,什么鸟类都能近前。


  吕向东以为她的热情教育和不懈引导能对我产生一些影响,或能激发出我存量不多的正能量,因此一直努力,或劈头批评,或斜角讽刺,看我时眉头紧拧,面有灰色,一副恨筷子不成擀面杖的幽怨。我对此深表遗憾。向东兄!你可知,除了秦苹,我拒绝被任何人融入眼前的大小世界。谁也别想把我融入所谓正面的进步的是非观、世界观和其他关卡?都不“观”我事。


  电脑OA办公自动化系统是我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守候秦苹的一个绝好平台。作为电台人见人叹的业余节目主持人,法定小时工,人事阶梯的海拔负一层,我每天值守后半夜医疗专题节目,俗称大夜,时长五个小时,月薪九百七十元,税后——睡前也不会更多。令大家不解的是我竟然不觉惆怅,不求解脱,不思进取,甚至心满意足,乐此不疲。电台主持人身份杂乱,工资上下不等,老事业、老台聘、企业编、老部聘、部聘、派遣、协议,三六九级,凡正式签约上岗,月薪3000起,享受特岗特薪的资深大鸟年度底薪十五万,我连人家的碎布零头都不够。由此可以衡量出秦苹的能量到底有多大,套用一首古诗:身份诚可贵,薪酬价更高,若为美人故,二者皆可抛。宇宙暗物质也不过如此。秦苹就是我的暗物质,看不见,摸不着,却时刻锁定我、包裹我、作用我。安慰我的只有OA,但凡她在线上,我就见名如面,心里十五只小鹿兴奋得头角乱撞。


  这个下午,沈州广播大厦十楼娱乐之声办公区寂静如野,如康谷县临蒙村初秋的田野。像许多时候一样,我安静地坐在自己那把老旧的黑色人造革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本书,不时抬眼瞄向OA页面,外表冷静如初冬的浑河水,内心却忽喜忽忧,像极冷暖无常的四月天。秦苹依旧在线,从上午到现在,已经四个小时了,这样美好的时刻弥足珍贵,我寸步不移,像个忠诚的小锡兵,连去洗手间都来去匆匆。“秦苹”绝非闪现在健康之声在线名录上的两个简单文字,而是活脱脱水灵灵的下凡仙女,悠悠然在我眼前穿行。我能听到绿色衣裙窸窸窣窣的响动,能感受到她脉脉含情的目光,如水似月,让我肾上腺素波涛汹涌。


  真没的说,那双世间少有的灰色眸子。


  每天的日子在我来说都很简单,如果秦苹不在线,我在食堂吃完午饭会去申哥的汽车服务公司,跟往常一样,当一名随叫随到随弯就弯的代驾司机,往返于沈州市大街小巷,服务那些大口喝酒大腕吃肉的私家车主,体验各种好歹难料的车况,丰富我狭窄的人生,直到午夜十一点;如果秦苹在线,我就哪里也不去,踏踏实实坐在办公桌前,手捧小说,心系OA,守着“秦苹”那两个钻心的字。


  我这番心思,申哥这辈子也不会知道。


  没人知道,包括秦苹。


  手里的书是《2666》,它不单纯是掩护我动也不动守候OA上“秦苹”二字的道具,也是我的确要攻克的小山头。我真心阅读,虽然进度有限。此书重量、体积都超常,合订杂志一般,拿起放下颇费力气。我看它的理由很充分,因为它被一些人称为21世纪最伟大的小说,是超越《百年孤独》的惊世之作。我碰巧喜欢《百年孤独》,喜欢里面的诡异气氛,曾经好几年巴望自己生活在书里,成为那个奇怪家族的一员。只是,这本“惊世之作”我已看到第十五页,尚未被惊,只觉沉重不便,足有二斤,算上前言后语,总共869页。看来,想要阅读此书,没有一定的臂力、腕力和定力是不行的,不是想看就能一口气看完那么简单,不同于吃方便面。不知出版社作何打算,何不分上中下三册来印?阅读如此超长巨篇还不仅仅是重量问题,还有环境与心绪的影响,天知道我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完。幸好看得完看不完对我不重要。我看书一向随意,不喜欢的书随手放下,不为难自己,不跟自己较劲。我清楚,并不是所有书都值得一看,并不是所有作家都有才华,并不是所有诗人都浪漫,并不是所有的小时工都想转正……以此类推。


  总之,大好青春浪费不起,书不好看,不如发呆。呆是一种境界,呆瓷实了,就是安静;安静久了,就能顿悟。所谓顿悟,不是什么都明白了,而是什么都不想明白。试着翻吧,能看多少看多少,至少目前还能看下去,反正我无事可做,而办公区安静难得。让-克劳德是书里我比较喜欢的一个家伙,他在寻找隐秘作家阿琴波尔迪的问题上执着得够级别,我连他二十分之一的耐力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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