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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黑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那个女人,所有人的眼睛都一下子朝她扑了过去。程显祖一眼就认出了,这正是那天在歌厅·门外一声召唤,老黑就屁颠屁颠跑过去的那个女人。只是没了那身打扮,上身是个蓝色条纹的衬衫,下身一条牛仔裤紧绷绷的裹在大腿上,脚下那双高跟鞋换成了旅游鞋,头发也不是程显祖当初看到的那样高高的盘起,而是松散随意的梳在脑后,脸上没有了浓妆艳抹,白净的脸庞露出了女人的本色。是个漂亮人儿,程显祖在心里夸道。


  “给大伙儿介绍介绍,这是小梅,现在就算是我老婆吧。”老黑说这个话的时候眼睛在每个人的脸上转了一圈,显然由于这个事情的特殊,他对大家的反应很在意。


  老黑又挨着个的把大伙介绍给小梅,小梅这个时候和那天在歌厅里的样子判若两人,她除了点头以外并不看对方的眼睛。屋子里的气氛又沉闷起来,这个事情实在是太突然了,让这些走南闯北的开车的都不知道怎么应付。


  “坐这呀,挨着老黑”四姐一边让着坐,可是那语气也显得生硬,并且只是站在那说说,身子并没动。


  “这是四姐,这个饭店的老板,也是我们的后勤部长,这人是没地方找了,对谁都是热心肠”老黑对小梅说。


  “黑哥,您可别这么说,谁也不容易,都是朋友”四姐叫老黑说得不好意思起来。


  “你给她拿双筷子和小碟儿,你让人家拿手指头吃呀”来庆对仍然站在身后的四姐说。


  “四姐,有个个事哥哥我想求你呢”老黑点上烟说。


  “你说你的,什么叫求呀?”


  “小梅跟着我出来了,可我现在还没找到住的地方。你看这样行不行,先叫她在这帮着你干活,你管饭就成,再给她找个住的地方,等我腾出手来我再安排她”


  四姐已经料到老黑求她的话和他们俩的事情有关,可并没想到老黑要把小梅托付给自己。对四姐来说,安排小梅的吃住不是问题,叫她在这里干活也能做的到,自己好歹手下的伙计也十几个,并不多她一个人。问题是把她留在这,四姐很有点顾虑,必定小梅是干过那个的,这要是传出去,自己的饭馆里雇了这样的人,好说也不好听。再说,老黑把家里的事情是不是弄踏实了呢,他老婆能那么甘心就让老黑卷着铺盖滚蛋完事了吗?万一要是知道这个人在这,会不会来闹腾,这都是很有可能的。


  看着四姐沉默了一会儿,老黑说:“别为难,成就成,不成就拉倒。成是情分,不成是本分,我再想别的法子。”


  “这样吧黑哥,叫她在这几天没问题,可是这的活儿她干不了。一天十几个小时,烟熏火燎忙里忙外的,你这不是拿我这小嫂子糟践着玩儿呢吗,何况她还身体不好,这油烟子味她就受不了。我给她寻觅着找个活儿,也给你打听个住的地方您看怎么样?”来庆插了话。


  “也成兄弟,那哥哥先谢谢你”老黑说。


  “哥几个快吃呀,吃完了咱们搓会儿(北京话,打麻将)。”来庆对着只管支楞着耳朵听着的大伙儿说。


  大家跟从梦里叫醒了一般赶紧抄起筷子吃了起来。来庆的话叫四姐送松了口气,心里一痛快就恢复了往日的开通,四姐走到小梅跟前给她夹着菜问这问那,一会儿功夫饭吃完了,伙计撤下了杯盘,桌子一对,拼出四桌麻将。人们围着桌子打起牌来。每次打麻将,四姐都是和来庆一家,两个人轮流的上阵,俗话说,换手如换刀,打麻将的人最腻歪就是来回的换人,大家对这个很有意见。


  “今儿咱们说好了,你们俩人要不就上一个,要不自个儿玩自个儿,别来回拉抽屉”小乐子说。


  “就你丫的事多,你输过几回?”来庆说。


  “把我的茶给我端过来,你给那女的安排个地方睡觉,今儿你就别上了。”来庆对站在身后的四姐说。


  四姐点头拉着小梅走了,没一会儿四姐转身出来喊:“来庆,你来一下。”


  “又什么事呀,这老娘们就是事儿多”来庆不情愿的从桌子边上走过来。


  “让她跟我那屋睡得了,伙计的屋子她睡不了,你跟他们哥几个凑合忍一宿吧?”四姐说。


  “我当是什么事呢,你当我乐意跟你睡?”来庆说。


  “我可是乐意呢,成,是个爷们,今儿你可帮了我的大忙了,我还真说不出口不留她”


  “我什么时候不帮你,你拿我当过好人吗?”来庆话还没说完,四姐一口嘬在他的脸上。


  “嘿嘿!三缺一嘿!亲嘴是睡觉的时候的事!”小乐子在桌子那嚷着。


  “就是你小丫挺的眼尖!”来庆说完了走了过去。


  看着来庆的背影,四姐又想起了自己的郁闷,来庆除了没法把握,性情不好,是个知冷知热的男人,跟来庆好几年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


  “十一”的长假过去了,这些日子的确比平日挣的多。可人也累得够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程显祖总觉得自己的后背一阵阵的剧痛。有心上医院检查一下,就是舍不得这功夫,实在是疼的难忍就找个饭店趴会活儿。小红又给他加了码,原来只答应是送,后来加上了接送。从小红住的西罗园到她谋生的东四环的歌厅这道可不近,赶上堵车就得一个小时,这让程显祖觉得很不值得。“宁趴半天不堵一趟”,这是出租司机总结的经验,意思就是说,无论在机场还是饭店“趴活”,时间长了点,可总能等上活,堵了车不但着急,车钱要多了坐车的还不乐意。于是,程显祖跟小红透露了这个意思。


  小红听了说:“我跟你说给我租间房,租个离我上班的地方近点的,这样不就都合适了吗?”


  程显祖心里也挺矛盾,给小红找房虽然不是办不到,就是考虑她的身份,另外,找的地方离她干活的地方要是近了她还包车干嘛?怎么都是不合适。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坐车的人也是千奇百怪。这一天,眼看着就要收车了,程显祖从西郊往回赶。开出租的人,一趟空车也不愿意放,就是回家也乐意捎上个活儿。正在程显祖俩眼寻觅着打车的人的时候,来了个打车的。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看样子是老两口子。上了车问去哪,老头说,给找个旅馆吧。


  听着老人说话是北京口音程显祖就纳闷,怎么北京人找旅馆住呢?坐车的最忌讳的就是开车的打听细节,这是规矩,问多了让人堵搡(北京话:抢白的意思)两句你也得听着。


  看着两位老人的穿着打扮不像是有钱人,宾馆是不用考虑了,程显祖只好找旅馆。


  “老爷子,您是北京人吗?”


  “是”老头有气无力的回答。


  “北京的国营旅馆本市的人不能住这您知道吧?”


  “没住过旅馆,没听说过。”


  “给您找私营的条件不好还挺贵,您看怎么办呢?”


  “别,贵可不去,便宜干净点儿的就成了”


  “那您看你上哪方便呢?”程显祖问道。


  “找个离着法院近的地方就成。”老人说。


  老人这句话更让程显祖摸不着头脑了,干吗非挑离法院近的地方呢?


  程显祖正在纳闷就听见老头说:“老伴儿,别哭,有政府呢,现在这样的事有人管了。”


  程显祖看了看后视镜,老太太在看着窗外抹眼泪。


  程显祖实在憋不住了问了一句:“老爷子,我能问问您二老到底出了什么事了吗?”


  老头叹了口气说:“唉,说出来都丢人,让儿子给轰出来了。”


  “这可是他的不对了,怎么能把自个儿的爹妈往大街上赶呢?”


  “这不是他买了房子吗,想把我们老公母俩住的房子租出去还贷款,让我们到他那住去,我们不乐意,他就不干了,天天儿的到这找茬儿,今天就把我们俩给轰出来了。”


  “老爷子,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您就上他住去,把房子租出去帮他还还贷款不就得了?”


  “您可不知道,那要是能去,我们干吗不去?我怕我们俩去了让他媳妇儿给气死,我们都八十了,搁不住呀!”


  “那您不能老在外边住着呀?”


  “我干吗老在外边住着?我到法院告他去,我告他忤逆!”


  终于在东城法院附近找了家旅馆,看着颤颤巍巍的两个老者,程显祖一阵难过。他跟着下了车走了进去。


  因为太晚了,服务台后面坐着的女人正在打盹。


  程显祖走上前去问:“大姐,有空房吗?”


  那女人吓了一跳,睁开眼睛看了看说:“有,单间呢还是别的?”


  程显祖看了看老人说:“单间多少钱呢?”


  “有一百五的,有二百的。”


  “别,我们不住单间,有床睡觉就得。”老头听了价钱吓了一跳。


  “那就住四人间,每个床位60。”女人说。


  即使是这个价钱,程显祖也觉得老人难以接受就说:“还有便宜点儿的吗?”


  “这还不便宜,可这着北京你打听打听去!”女人有点不耐烦的说。


  老人点了点头说:“那就住60的,我们要一个床就成。”


  女人看着老人眼里有些不解,程显祖连忙接过来说:“大姐,您别误会,就是凑合一宿的事,明天就走,这样,您找个没安排人的屋子给我们,再来了人您尽量安排别的屋子,老爷子没住过旅馆,岁数又大,怕吵。”


  “你们可忒能算计了,四人间你们俩人住一张床,我还不能安排别人,合着您花60块钱包一间房?”女人说。


  “得了姐姐,俩老人赶上了点难事,这也半夜了不准有人来了,到哪儿不是积德行善呢,算我谢谢您了。”程显祖陪着笑脸说。


  登记办了手续,程显祖陪着到了房间,老人掏出钱来说:“爷们儿,多亏了你了,这是车钱你拿着。”


  “得啦老爷子,您都赶上《秦琼卖马》了,我还跟您要车钱?我说您今天晚上先休息,明天再想想,找个亲戚五六儿的劝劝您儿子,打官司总也不是好事,万一传出去叫他也不好做人哪?”


  老太太流着眼泪说:“他已经就不是人了……。”


  程显祖安排了老人,一路上他就想,怎么世界上会有这么多的新鲜事呢?自己活的岁数也不小了,自从干了出租他就好像陷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以前在单位程显祖也是个走南闯北的人,可是他并没觉得有什么惊奇叫他这样手足无措。世界其实是个汪洋大海,每个人都在一条船上,对大海的认识取决于你在船上的位置。过去单位是条船,自己是个船员,或许当过大副,可是必定这船不是归你驾驶,船要去的方向,经历的路线你都说了不算。换句话说,正是因为如此,你也少了很多的烦恼和经历,你只要在自己的位置上待着就行了。


  现在就好比自己驾驶了一条船,身临其境的感受这海洋的滋味,你有可能也必须见识一下你以前没见过的东西,这就是自己吃惊的原因。


  到了家,程显祖发现屋子里的灯亮着,进门一看老婆坐在沙发上,两眼红红的。


  程显祖很奇怪就问道:“怎么不睡觉?”


  这句话把老婆问哭了,程显祖赶紧说:“出了什么事,你哭什么?”


  原来,程显祖的老婆今天轮休,就想抓时间买点东西。先买点肉和排骨回家炖好了,因为她觉得自己上了班以后,程显祖没有人照顾饮食,眼看着自己的老公累死累活的一天比一天瘦,她心里很痛。天凉了,给老公买件外套,现在穿的还是几年前的,虽然老公干的活是底层的,可她觉得这样更要体面的让他在外头混,不能叫人瞧不起呀?


  肉和排骨买完了,等到了商场挑衣服的时候,自己取的一千块钱却无影无踪。


  “买肉的时候钱还好好着呢,到了买衣服的时候,都挑好了,钱没了!”老婆一边说一边抽泣着。


  夫妻多年以后,相互忽视好像是个必然,如果你注意他或者她的细节,你会有突然的感动。老婆那双虽然擦得干干净净但已经走了形的皮鞋,她不经意散在前额上的一缕头发,还有现在为了丢一千块钱哭的像个孩子……。


  程显祖已经不听细节了,他只觉得自己的老婆让人心痛。


  他走到老婆跟前说:“我当是什么事呢,不就丢了钱了吗,丢就丢了。钱是王八蛋,没了咱再赚。”


  “买肉的时候还有呢,怎么一转眼儿就丢了呢?”老婆仍然念叨着。


  程显祖搂着老婆的肩膀说:“我天天在外边胡吃海塞,比你吃的强,你甭惦记我。我身上衣服从里到外,一年四季都让你安排的好好的,你还买什么?”


  “我不想你干了这个叫人瞧不起,我想让你利利索索的,凭什么呀?”老婆眼里含着眼泪说。


  “得了,别死心眼了,什么活儿都得有人干,你把我打扮的比坐车的都利索,再把坐车的吓跑了!”程显祖给老婆擦着眼泪说。


  “你还饿不饿呀?”老婆看着程显祖问。


  “我还敢饿?你把饭钱丢了,我得扛着!”程显祖说。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耍贫嘴!”老婆听了程显祖的话破涕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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