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陈氏房间出来,马永年心情很糟,满脑子都是该如何解开陈氏和家人们心中的疙瘩,他感到自己的生命日渐临近停息,甚至他曾在昨夜的梦中清晰地看到了笼罩着他的阴影,他知道阴影的代名词叫死亡。他不惧怕死亡,也就很坦然地面对那个让人恐惧的字眼,他知道死亡是所有人必然的归宿,但他对那些属于自己的不太多的时日感到遗憾。他想自己不会就这样眼巴巴地等待生命终结的那一天,如果这样,生命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马永年想到死亡的时候对世俗的一切就看得淡了,他需要的是在将来不多的一些日子里增加些新的内容。

  可是这年月,日本人说了算,整个世界都颠倒了。活着已经很难,做生意更难了,在清河镇这个风云四起的地方,要想站稳脚跟,那可不是心里想想嘴上说说就行的,我要像别的老人那样安享天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尤其是陈氏对自己娶桂兰回家那么持久那么强烈的反应,让他很纠结。晚饭时,喝了半斤多酒,好多年没这样喝酒了,酒精的作用让他兴奋起来,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饭后就喝茶,然后就睡觉,而是倒背着手走出大门,他要溜达溜达。马连堂追过来:“爹,天已经不早了,您还出去啊,我陪您吧。”

  “不用,我随便走走。”

  说着话,马永年抬手捋了一下头上被风吹起的花白头发,感觉自己就在那短短的瞬间苍老了,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他感觉自己那挺着的腰有些伛偻,迈着的脚步有些沉重,他还感觉自己正一步步走向将要吞蚀他生命的阴影。

  七月的夜晚,星月交辉,一弯上弦月将空荡荡的二道街笼罩在清澈朦胧的月华中,空气里飘荡着混沌的气息。

  他回忆起昔日在清河镇商界、在老少爷们面前得到的那些恭维和敬畏,脑子里便又现出一丝希望。想到了希望的马永年正要加快步子,脚下却被一块砖头绊了一下,沉重的身子摔倒在街心。

  心里充满疑惑的马永年,站起来后拍打着身上泥土,弯腰在那片让他跌倒的路面上寻找,路面洁净地回映着月光,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找啥,但他对自己身上的泥土忽地产生了些恐惧,他不再停留,继续前行,可平整的路面却让他跌跌撞撞,脚下清晰而深刻地感觉到了各种阻碍的羁绊,甚至脸上还能感觉到被枝条划过的微痛。他下意识地想:我是不是撞邪了?他有些恐慌,手便不自觉地抖起来,哆哆嗦嗦把旱烟袋装满烟丝,一连划了好几根洋火,却仍然没能将这袋烟点上。马永年眨眨眼,望望月光下寂静空旷的街道,蓦然想到自己不会是撞鬼迷路了吧?但自己的意识很清醒,心里便否定了那些不切实际的怀疑和猜测,便又跌跌撞撞往前走了一会儿,不知又摔了几个跤。当他最后一次摔倒时,他听到了沉重物体砸进液体的声响,并且闻到了一股臭味,他顿然感到了寒冷。伸手抹一把脸上的脏水,挣扎着支起身子,他明显知道身上已经湿透了。他又下意识地俯身察看刚才自己跌倒的地方,那里仍然是光滑平整的路面。充满惊惧的马永年忽然平静下来,或许人老了往往都是这样,心里越是腻歪有关死亡的讯息,脑子就偏偏老在闪回死亡二字,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大限到了。唉,他叹口气,心说:该来的终究要来,该走的必然要走!想到此,马永年感到有些无所谓,抬脸看看西斜的上弦月,感觉体内的精气正在慢慢消散,他干脆盘腿坐在了路面上,闭上眼,等待着生命的终结。此刻的马永年只盼着整个世界都安静祥和,只想让这体验死亡的过程能够持续得长久些,这样他才能轻松地回望审视自己的一生,唉,人啊,一辈子,除了苦和累,还有啥呢?对啊错啊都是过眼烟云,一闭眼,就没有任何意义啦。他忽然想到了算命先生的话:马家烧锅和老财东您本人也不可避免地会遭遇劫难,此乃天机,只可点到而已……过后慢慢回味,自然就会明白。”他不禁“哦”了一声。就这样,自认为即将与死神握手的马永年在第二天清晨的凉风中醒来,身边的一切让他很惊讶,眼前是一片荒芜的野地,随风飘摇着芦苇和蒲草,他揉揉眼,不知道自己这一夜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他费力地挪动了一下僵硬的身子,然后缓缓地站起来,立刻发现身上沾满了污泥,浑身散发着腥臭。再转身,发现芦苇丛后是一个农家粪池。再往远处看看,是一片水洼。此刻,又一股凉风飘过。于是,昨夜的记忆也随着凉风一点点飘过来,马永年攥紧拳头狠狠捶打自己的胸口,疑惑地问自己:马永年啊马永年,你是死了还是活着?他活动活动腿脚,摇晃一下脑袋,感觉记忆有些迷茫,脑仁突然有些疼痛。他转身抬腿走向一个土坡,却进入了一片坟茔,他点点头,心说:原来我马永年遇到鬼打墙迷路了。

  正在迟疑中踟蹰不前的时候,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是老佟在高喊:“找到啦,你们看,东家在那里!”原来昨天很晚了,没见马永年回家,马家上下几十口子全体出动,四下寻找,整整一夜没有找到找马永年。

  回到马家烧锅,人们把马永年安顿在床上,盖好被子,马永年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中午了,马永年还没醒来,老佟赶紧把刘万贵喊来给把脉,刘万贵摇摇头,愁苦地说:“他已经昏迷了。”

  这时候,就见马永年惨白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说着含混不清的呓语。马连堂跟着冯义仁去关帝庙烧香,并找清河镇最有名的仙家胡二叔为马永年上香驱邪。回春堂刘万贵不停地为马永年把脉,到日头落山的时候,马永年的脸色越发变黄,一只干枯的手紧紧抓着马连堂的手,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眼角流下一行泪水。马连堂心里难受极了,他望望刘万贵,却见刘万贵面露悲情,不住地摇头叹息。

  马永年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终止,猛然听见陈氏和桂兰的哭声,但他已经无心无力顾及她们了,心里对两个女人积存了多年的欠意都化成最后的泪水,挂在了马永年的眼角。凌晨时分,马永年驾鹤西去。

  马家高搭灵棚,安排人四处送丧贴,报丧信。马家大院里里外外都是一片白,悲哀肃穆的气氛笼罩在人们的心头。山本在王云章的陪同下代表池田前来吊唁,脸色显现着凝重,马家人看了都知道那是在假意安抚马家老小。同时,人们还发现山本的一双贼眼却不住地在几个女人身上乱扫。马连堂叮嘱女人们小心,让男人们把女人挡在后面。这时候,马连清跌跌撞撞地闯进灵棚,双腿一跪,连连哭着喊着:“爹啊,你死的冤啊,我的爹啊,呜呜呜呜……”他一边哭一边用脑袋咣咣地撞棺材,双手不断地捶打那口柏木棺材。陈氏见儿子如此恸哭,也忍不住大放悲声。哭着哭着,马连清突然起身,发疯般地冲到马连堂面前,抓住马连堂的衣领,大声喊道:“打死你这个野种,丧气鬼!”

  马连堂一边挣脱一边大喊:“大哥,大哥,你不能,不能这样……”

  “谁是你大哥!谁知道你是你娘跟哪个野男人的种,赖给我爹,我爹就是实在厚道人,让你娘俩蒙骗了,还搞啥认祖归宗仪式,哼,今天我就给马家清理门户!”

  马连堂怒不可遏:“马连清,你可以埋汰我,但不许侮辱我娘!”

  马连清也高声喊道:“哼,贱种!谁知道你娘俩儿打了啥主意,蒙我爹行,蒙我,没门儿!” 

  冯义仁过来拉着马连清说:“大少爷啊,东家是受了蒙蔽啊,要不怎么会把这么一摊子家业交给一个外人呢。”

  冯义仁的话如同一桶油浇到了火上,马连清一下子蹿起老高,抬高嗓门喊:“喂,所有马家人都听着,我是马家这一辈的老大,既然我爹没了,我就说了算!马连堂,不,余根儿,你这个野种,快给我滚!”

  说着就窜上来撕扯马连堂的孝服。马连堂左躲右闪,身子后退,一不小心绊倒在地,马连清整个身子压在马连堂身上,马连清抡起拳头朝马连堂脑袋上猛砸。老佟一见,马上过来拉住马连清的手,解劝着说:“大少爷,不可不可,快别闹啦,给老东家办丧事要紧,让老东家入土为安吧。”

  桂兰看在眼里,痛在心头,跑过来紧紧抱住马连堂失声痛哭。

  马连清怒吼着说:“马家烧锅掌门人应该是我!”

  冯义仁附和着说:“我觉得这马家烧锅东家应该是大少爷,老佟,你说呢?老东家一时糊涂,才让马连堂做了掌门人,如今老东家去世了,为了马家烧锅江山不老,咱还是让连清回来做东家吧。”

  老佟正颜厉色地说:“冯先生,你说话做事要讲良心,老东家尸骨未寒,你就说反话,就跟着起哄闹事,你对得起老东家对你多年的信任吗?”

  桂兰跪在陈氏面前说:“大姐啊,你不要为难,等给老爷的丧事办完,我们娘俩就离开马家。”

  陈氏没有马上回应,双手捂着脸大哭,哭了好一阵子,陈氏突然止住了悲声,一言不发地呆坐在灵棚里,就这样又冷静了一会儿,陈氏猛地站起来,放开嗓音说:“连清,打住!还有所有马家人,你们都给我听好喽,说实话,对于老爷这个安排我心里也不舒服,还跟老爷闹了别扭,老爷是带着气离开我的,离开我后就……想起来我就悔恨啊!连堂是老爷在列祖列宗前宣布的新东家,他让连堂当掌门人也不是儿戏,肯定走了很多脑子才这么定的,你们谁也不许乱说话,更不能改变!桂兰是老爷娶进门的媳妇,如今,老爷不在了,她们娘俩也是堂堂正正的马家人,谁也不许错待半分。”

  陈氏的一席话还是真有分量,加之她的身份,谁也不敢反驳,现场立马就安静了。只有马连清和冯义仁气不过,但只能暗地里咬牙。老佟忍不住叹息着低声自语了一句:“马家烧锅以后怕是更不安宁喽。”

  马永年的丧事就在吵吵嚷嚷中办完了,为马家烧锅操持了大半生的马永年就这样离开了马家烧锅这个舞台。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