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有个人称小神仙的老中医,清瘦的白面皮,晶亮的小圆眼,几缕银髯垂胸,年逾八十背不驼,腰不弯,仙风道骨令人望之起敬。老先生不仅病看得好,更会相面。人说他像杨二郎一样有三只眼,慧眼一开,既能看清你五脏六腑哪儿有病,还能看清你前世今生何时有难。方圆几十里百姓对他敬之若神。

  武镇长腰上长了个疮,在小神仙处请了贴膏药,眼看要好,那天外出淋了雨,膏药掉了,让太岁拿钱找小神仙再讨一贴。太岁挎着盒子枪,摇摇摆摆进了小神仙家,大模大样一屁股坐到正面椅上,把钱往桌上一拍,说:“前些天给镇长的膏药再照样来一贴!”

  正坐着喝茶的小神仙招呼家人取了膏药递给太岁,眼睛直直盯住他脸看,片刻,笑容满面地问:“小伙子正走桃花运吧?”

  太岁拿了膏药正想走,见他问得蹊跷,重又坐下,伸长脖子问:“咋?俺脸上写着哩?那您老说说,俺这个能成不?”

  小神仙手拈银髯呵呵笑道:“水中求月,镜里摘花,露水姻缘呐。”

  太岁一头雾水:“嘛意思?”

  老人说:“没嘛意思。你这人有双妻之命,一生得贵人相助,衣食无忧,放心地过吧。只是今年秋里有一小灾,是灾也是福。可一年后你有一大灾,小心为妙哩。”老人说完不再理他,起身进里屋了。太岁追上想细问,老人摆摆手:“呵呵,信口开河,权做一笑,切莫当真。不过小伙子凡事当三思而行才好。”

  老人的话让太岁心里起棘,想自己能有何事?天底下就没过不去的火焰山哩。老头儿前面说得挺中听,自己一生得贵人相助,衣食无忧,还能娶俩老婆,这还不是富贵命?太岁将嘴撮圆吹起口哨,蹦蹦跳跳地走了,匣子枪拍打着屁股啪嗒啪嗒响,脑袋上荷叶似的长发呼呼搧搧似老鸹翅膀。

  下面村里有人送来一支土枪,说是从地主家搜出来的。武镇长表扬那人警惕性高,让太岁把枪收了。谁知这土枪竟横生枝节硬做媒人,愣愣为太岁撮合了一桩令他极不情愿的姻缘。

  伙房里那只大铁锅已经好长时间没尝荤腥了。开饭时大家散坐院中就着咸菜喝稀粥,边抱怨边七嘴八舌想辙,说工作这么累,老是稀粥咸菜,身体受不了,想法弄点野味补养一下才好。太岁说这季节野兔正肥,正好用镇长收的土枪打兔子。大伙齐声支持。太岁便拍了胸脯,让大伙剔好牙擎等吃肉。摊开手心让大家凑钱买火药,舍不得出钱就甭想解馋。人们看他信心十足,生怕到时真把自己晾了,就你出一点儿我凑一份儿。太岁抓起那堆碎钱,跑到集上买了铁砂和火药,扛上土枪兴冲冲上了马颊河大堤。

  武镇长说:“枪可不是好玩的,你没经验,容易走火。再说,现在全国人民都在节衣缩食支援抗美援朝,咱们也得省着点火药才是。要知道,你那老乡郑家旺眼下正和志愿军战士与敌人浴血奋战,你怎么有闲心打兔子?”

  太岁撇撇嘴,不屑地说:“呵呵,别提他跟俺是老乡,丢不起那人,夏家窝棚的爷们儿怎么能当人家俘虏哩?”

  武镇长板起脸:“不要胡说八道,那是谣言。人家以前不是还救过你命吗?你怎么能这样我们自己的同志?”

  太岁脸一下红到后脖颈,是呀,那年要不是人家出手相救,自己早成了马颊河里的淹死鬼了,魂儿至今还漂在河里呢。

  那年夏天,他和一帮孩子泡在河边浅处,像群蝌蚪扒着河沿,两脚乱扑练习游泳。正闹腾的水激三千,一只小水鸡好像有意要逗弄这群旱鸭子,叽叽叫着从水里冒出头,在他们周围大摇大摆地游来游去,还不时立于水面上扑愣翅膀。太岁为显示自己艺高胆大,欢叫着四处扑那水鸡。水鸡时潜时浮与他不即不离,他忘乎所以,扑着扑着就扑到了深处,和水鸡一同扎进水里。孩子们见太岁没了踪影还以为他水中得手,纷纷拍手叫好。后来见水鸡从近河心处冒了出来,随后两只小手伸出水面乱舞,一个黑乎乎的脑袋窜出来,喊声“救命!”便重又沉入水中。大伙惊惶失措地逃上岸,一面作鸟兽散一面嘶声高喊:“救命呀!太岁淹死啦!”

  郑家旺当时正在堤上认认真真扎马步,光着脊梁只穿裤衩,闻声如饿鹰扑食窜到河边,纵身跃入水中。惨遭灭顶的太岁已经灌得肚涨喉满,不想再喝,张嘴还是有大股河水汹涌而入。他惊恐地大瞪两眼,眼瞅那水由清变浑,又由黄变黑,任凭两手拼命乱抓,抓到的却只有清风和河水,身子似被石头坠着忽忽悠悠直往下沉。正当他在河底与阎王殿的小鬼拉拉扯扯之时,但见一个黑影从天而降,像鹰攫小兔般抓住他的头发漂漂摇摇飞出水面,又拖至岸上。让他光溜溜趴在堤上大头朝下,那人站他背上又顶又踩。逼他张大嘴巴把刚刚喝下的水还给河里,他这才魂魄归位,迷迷糊糊张开小眼睛,哇地哭出声来。郑家旺脱了湿淋淋的裤衩拧干穿上,拉起他说:“快滚吧,看你姐担心。记住,以后再敢下河,老子……”他冲他晃了晃拳头。

  这事太岁怕姐生气再不让他出门,没敢说。同去的孩子受到他的威胁,自然不敢通风报信。他担心郑家旺会四处自我宣扬,进而传到姐姐耳中的事也没发生。是他来镇上工作后,听人们聊起志愿军,夸赞郑家旺,他为表示自己和郑家旺关系非同寻常才信口说出的。

  武镇长一说,他当然面红耳赤,是呀,背后竟说救命恩人的坏话,太忘恩负义了,不过,谁叫他后来又把自己摁在河堤上拳打脚踢来着?在他心里,这事算是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可他没敢说挨过郑家旺的揍,那太丢面子。面子之于太岁,那是天高地重之物哩。

  太岁天天扛着枪空手而归,少不得惹来大伙儿阴阳怪气的嘲笑和抱怨:“同志们没肉吃,嘴馋,实指望你小子每天打几只兔子开开荤,你倒好,大伙凑钱买了火药全让你听响儿啦,兔毛都没换回一根儿。”

  武装干事小秦拍拍他后脑勺说:“小王呀,你这枪法是阴天师父不在跟师娘学的吧?也忒潮哩!”

  太岁咧着大嘴呵呵干笑,说:“别馋得跟个野狗似的,这几天大兔子们都去外地相亲啦,剩下的忒小,俺看不上,放心,大兔子明个准回来,你们就擎好吧!再打不着,俺割大腿的肉炖了让你们解馋哩!”

  崔胖子劝他别把话说满:“那兔子又不是你家养的,伸手就能拿来,那是野物,打上打不上全凭运气哩。”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太岁第二天就直接到邻近的小张庄踅摸。村头有家独院,土打的墙高仅及人,几根稀稀拉拉树枝编的篱笆门关着。太岁扒着墙豁口探头探脑,见正屋门上了锁,院子里没人。便大着胆子探进半个身子,一眼瞅见院东靠墙有个养兔的地窨子,跳将进去掀开窨子的砖盖儿,里面果然有只又肥又大的白兔子,见人即嗖地钻进洞里。他扯把枣叶扔进去,兔子就从洞口小心翼翼探出头来吃。一待伸手去捉,便又缩回洞中。几次三番,惹得太岁火起。他灵机一动,扔树叶的同时把枪伸进窨子,枪口直对洞口,伺那兔子忍不住馋欲又伸出三瓣嘴时,一搂搬机,砰的一枪把兔子打了个脑袋开花。他四下瞅瞅没人,拽出血淋淋的兔子揣入包中越墙而去。

  崔胖子提起兔子左瞧右看,说:“小子,俺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白毛的野兔儿哩,今儿个开眼啦,这是兔子精吧?”又说,“好家伙,你这枪法真见长进啊,一枪就打中脑袋啦?了不起,了不起哩!”

  太岁听出胖子是揶揄自己,尴尬地笑道:“嘛兔子精不兔子精的?算它今儿个倒霉,撞俺枪口上啦!”

  来打开水的小秦踢踢地上的死兔子,嘿嘿一笑:“看不出小王还有这等本事,这兔子真是撞到你枪口上了,而且还是抵近射击哩!”

  后来兔兔来镇上赶集,顺道看望舅舅,噘着小嘴说家里那只留着过年的兔子,大白天不知让啥祸害了,窨子里流了一滩血哩。崔胖子问了时间,就明白了十有八九,心里话:好嘛,没上门的女婿倒先跑去把丈母娘家的兔子叼啦,这还真是缘法哩!

  其实,真有缘法的事还在后头。

  那天太岁扛枪在河堤上转的头昏眼花,蓦然看见堤下五十步开外黄乎乎的芦苇丛里有只同样黄乎乎的大兔子正一起一伏。太岁心头一喜,远了怕打不准,近了又怕惊跑兔子,猫腰往前走了几步,就地来了个跪姿射击。轰的一声,硝烟散处,不见了兔子,却听见了兔子吱吱的惨叫。嘿!自己枪法总算有了出息,一枪命中!他高举着枪,欢呼蹦跳着跑近一看,不禁目瞪口呆:一个瘦小干枯的姑娘正趴在草坑子里呻吟,撅起的屁股上染满鲜血,而且还咕嘟咕嘟往外冒哩。太岁慌了,手忙脚乱地上前扶起呲牙咧嘴的姑娘,那对亮晶晶的门牙让他大吃一惊,咋是崔胖子的外甥女儿兔兔哩?

  原来兔兔见这坑里草又绿又高,想割些回家喂羊,她穿件土布紫花裤子,撅着屁股一起一伏,远看很像隐于草丛中的野兔,也就理所当然地招来太岁远距离唯一弹不虚发的一枪。太岁惊出一身大汗,扔了枪,心急火燎地背起惨叫不止的兔兔,一溜小跑直奔镇上。

  小神仙让家里的女人给兔兔洗了伤口,看她屁股上有五六个冒血的小洞,给她上了刀伤药,然后每个洞上贴了块膏药,说是往外拔铁砂子。太岁看到兔兔的屁股又瘦又小,贴着几个小白膏药,样子像长满疥疮的小脸儿;尾巴骨支楞着像小兔尾巴。梁妮儿的屁股可是肉嘟嘟的,特大白馍似的又喧腾又白晳哩。

  小神仙仿佛看透了太岁的心思,手拈长髯白了他一眼,悠悠地说:“缘份呀。”

  闻讯赶来的崔胖子先看看外甥女儿,然后拉太岁到一边:“小子,你咋能拿枪朝人打哩?”

  太岁扎煞着沾满鲜血的两手,结结巴巴说了前后经过。

  突然,风风火火闯进一个披头散发的瘦女人,瞪着俩发红的大眼珠子像个疯子,扑上去抱住炕上的兔兔,扯开嗓门儿心肝宝贝地又哭又叫。

  崔胖子厉声喝住她:“够啦!人家又不是经心的,人没事就好啦,哭嘛?!”

  那女人抹把眼泪,气汹汹地喝问:“是哪个没安好心的下三滥打得俺妮儿?哪个?哪个?!”见太岁一脸惊慌,两手是血,一蹦多高扑将过来,劈胸揪住他的衣领:“你这下三滥!干嘛用枪打俺闺女?俺妮儿有个好歹,你得偿命!甭以为你挎个盒子炮俺就怕你!四邻八村打听打听,老娘怕过谁?”她眼暴凶光,细瘦的胳膊不知如何有那般气力,摇晃的高她半头的太岁像个绊绊倒儿。看太岁傻楞楞地瞪眼看她,先啐口唾沫在他脸上,又飞快地腾出右手,五指变钩,欲施展鹰爪绝功给太岁脸上开沟挖渠,以血还血。

  崔胖子看妹子闹得不成话,赶紧把太岁拉到身后,推开妹子说:“他就是小王同志,是俺说给咱妮儿的男人哩!”

  兔兔娘的眼泪像水闸猛然关住,凶巴巴的脸上立时换上难为情的笑容,可怕的鹰爪刹那间变成了温柔的一摸,连连说:“噢,噢,那就是另回子事啦。嗨,咋说也没外人不是?”她先上下打量太岁一番,然后像长辈那样拉起他的手,和声细语地问他事情的经过。

  太岁怯懦地看着她白骨精猛丁变菩萨的脸,硬着头皮重把来龙去脉复述一遍。

  兔兔娘说:“是一家人咱就不说两家话啦。小王呀,这么着,你找个车子把兔兔推回家养着吧!”

  太岁以为她是让自己推兔兔回夏家窝棚,急了,说:“俺推她回家咋着养活?俺和她非亲非故的算怎么回子事?”说着想溜。

  兔兔娘的脸翻得比纸牌还快,刚刚笑成初月的眼睛立马瞪成了十五的圆月,喝问:“这人是你打伤的不?是你就得包管养伤。你想把俺闺女打了扔这儿不管啦?没门儿!看俺闺女这腚上烂成蜂窝了,以后嫁谁哩?你不但得管,还得管一辈子哩!”她说着就像兔子那般双脚一蹦一蹦直往太岁跟前扑。

  太岁这才明白她想把兔兔讹给自己,终身大事岂可儿戏?他不得不壮起胆子据理力争,把脖子伸得像只斗鸡,嘴里喷出更多的唾沫:“咋?讹人呀?就为俺误伤了您闺女,俺就得娶她?想得美哩!”

  崔胖子瞪起小眼问:“小子,你说话可得算话,你不早就说你和俺兔兔的事没问题吗?”

  太岁梗着脖子答道:“是啊,俺早说没问题啦,你们咋还想把她讹给俺哩?”

  崔胖子一愣:“没问题就是同意啦,你懂不懂?”

  太岁张口结舌,脸热似碳,啊、啊、这、这两声,像只惊枪的野兔撒腿如飞地跑了。

  崔胖子无奈,只得气哼哼背上兔兔,随一路叫骂不绝的妹妹回了镇政府。

  太岁枪伤兔兔的事风一样传遍镇子的大街小巷,有了热闹可看的人们喜笑颜开,跟着又蹦又跳日天骂地的兔兔娘涌进镇政府,吵吵嚷嚷把院子塞的密不透风。兔兔娘不听哥哥劝阻,只是满地撒泼打滚叫屈喊冤,要政府为她做主,严惩杀人凶犯。

  可巧毕县长正在办公室听武镇长汇报工作,闻知此事,气的拍了桌子:“这是给政府脸上抹黑哩!一定要严肃处理,答应伤者的合理要求,不能让事态扩大!”

  其实兔兔娘要求并不高,就是让太岁娶了兔兔,照料她一辈子,“况且他以前就看上了俺家兔兔,答应了这门亲事哩。再说俺这么大闺女啦,让他打了屁股看了屁股又摸了屁股,以后谁还肯要?只能嫁他!要不然就是他变了心,想悔亲,坏了天地良心,想一枪把俺兔兔打死另找别个哩!”又质问武镇长:“共产党不是口口声声要为百姓做主吗?你们要敢包庇陈世美,害俺家秦香莲,就是国民党,俺就上京城告御状,和你们没完!”抱住武镇长的腿呼天抢地,要他做武青天,铡了忘恩负义的王太岁。

  杨柳拉她起来,说自己是太岁的姑姑,武镇长的爱人,笑容满面与她以亲家相称,拍着胸脯打保票,说兔兔伤一好咱就成亲。太岁不当陈世美,咱兔兔也成不了秦香莲。兔兔娘立马破涕为笑,似在无人之境,拉着杨柳的手唠开了儿女婚事。

  杨柳本以为她出面说话太岁准听,没想到太岁脖子梗得九头牛都拉不回。听太岁吞吞吐吐地说了自己和梁妮儿的事,她气不打一处来,点着他脑门子问:“你了解那个梁妮儿不?那是个有名的街猾子,你一个土包子玩得了她?你让人家玩还差不多!你知道她在这街上跟多少人相过好?那么个人家玩腻的烂货你也肯要?这婚姻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哩,就得找个老实本分的女人安安稳稳过日子,你有多大能耐几个头缠那梁妮儿哩?这事由不得你!俺看这兔兔倒是个能吃苦会过日子的好闺女,你姐也肯定同意这门儿亲事。”

  不由太岁分说,杨柳大包大揽,安抚兔兔和兔兔娘回家,又塞给兔兔娘一些钱,亲亲热热地说:“咱以后就是亲家啦,赶集时就来家吃饭,千万别客气。放心,这事包俺身上,谁让俺是他姑姑哩!”

  兔兔娘脸笑的像朵干菊花,自己以后就和镇长是亲家了,啥事不好说哩?高高兴兴地跟哥哥背上兔兔回了小张庄。

  杨柳了解这小张庄,村子不大,一村姓张没有二姓,据说都是《水浒》里没羽箭张清的后人。全村人人好武尚勇,跟邻村争水争地发生械斗有赢没输。一村人像一家人那么抱团。此事若不依兔兔娘,她回村添油加醋地一张扬,村里人听说兔兔被人欺负,不立刻抄起家伙赶到镇里把太岁打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才怪。

  身怀有孕的凤凰听说太岁惹了乱子被人讹上,先是一惊,后又一喜,不想太岁一枪打了个媳妇回家。这匹儿马子也确实该上笼头了,自己正愁在村里不好给弟弟物色合适的闺女哩。以太岁的为人和名声,好闺女谁肯嫁他?这下歪打正着,赶紧让人收拾老家的房子,又亲自和唐僧提了挂面点心去看兔兔。兔兔娘见两人体体面面通情达理,喜得抓耳挠腮,慌忙请来村里有头有脸的长辈坐陪,算是正式会了亲家。

  兔兔娘攀了这门亲事感到很有面子,似乎家里的几间茅草屋一下变成了金銮殿,逢人说不上三句话,就唠亲家的姑姑如何,姑父如何,姐姐姐夫又如何,连女婿挎的盒子枪也比别的枪厉害,能顶一门大炮哩。

  武镇长格外严肃地告诉太岁,要他放明白些,这事若他不依兔兔家另找别个女人,那兔兔娘说他故意打伤兔兔的理由就成立了。何况镇政府上上下下都知道你早已管崔胖子叫舅了嘛!若事情发展到那一步,不但得开除回家,弄不好还得蹲班房哩。几年后出来,就是被管制的刑满释放分子,到时看谁还嫁你!武镇长同情地抚摸着他荷叶盖似的头发说:“你是个灵利孩子,你得明白好人死在证见手里的道理,现在你就是有一百张嘴也分辩不清。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没办法呀!”

  太岁傻愣愣地瞪着两眼,只能听天由命。他垂头丧气,这才相信小神仙说的缘份了。

  太岁得了个行政记大过处分,那把给他平添了七分英武的匣子枪被迫上交。没了那把匣子枪,太岁如同公鸡褪了毛,再难神气活现,蔫头耷脑像晒干了的黄瓜,没心思更没胆量跑到梁妮儿家房后学狗叫了。

  其实,他的事儿梁妮儿一清二楚,想见面奚落他几句,可他躲在政府院里,根本摸不到人影儿。夜里她几次在镇政府墙外学猫叫,不知太岁没听到还是装傻,没有丝毫回音。她赌气不再找他,“看你小子头发长了来不来剃头哩!”在铺子里弄得锅响盆碎,不明就里的飞刀梁莫明其妙:“这妮子,又发哪门子疯哩?”

  入冬,兔兔伤好了,只是左腿有点跛,倒也不碍干活。成亲那天,太岁披红挂彩,耷拉着枣核脑袋,骑了匹枣红大马随吹吹打打的吹鼓手赶到小张庄接亲。他一眼就认出了那豁齿狼牙的土墙,摇摇欲坠的柴门,瘦小黑苍的枣树,几间茅草低垂的北屋,透风露气、辩不清颜色的屋门。秋天他不正是在这儿偷了人家兔子吗?脸不由发热,暗骂老天弄人,好像一切都是上天特意安排让他难堪的。他又想起了小神仙的话,这就是命吧?任谁也休想逃脱冥冥之中那只大手的掌控哩。也许,自打那天他用有点卑鄙下作的手段一枪结果了那只兔子之时,兔子的冤魂就与他纠缠于一处,最终幻化成这段姻缘迫他偿还宿怨哩。

  震耳欲聋的鞭炮响起,众人搀扶着一身红衣蒙了红盖头的兔兔上了花轿。花轿颤颤悠悠,跟着太岁的高头大马在唢呐的呜呜哇哇里风风光光回到夏家窝棚,回到太岁那个收拾一新的老家。

  凤凰把新房的土炕烧得热热的,太岁像躺在了火鏊子上翻来覆去。自从他一枪打中兔兔屁股,就没敢再见梁妮儿,屈指算来也有三四个月了。起初他日日提心吊胆,哪有闲情想男女之事?如今尘埃落定,对女人的渴望重又让他心旌摇荡。他搂住羞羞答答的兔兔,摸她小若核桃的奶子,调侃地问:“这是嘛呀?”

  “奶子。”兔兔老实地回答。

  “这也算是奶子?”他揶揄道,又往下摸她私处,问:“这里毛烘烘的是嘛哩?”兔兔没回答。他下面冲动,翻身压在浑身紧绷得像木头一样的兔兔身上。

  瘦骨嶙峋的兔兔可比不上丰腴肉头的梁妮儿,趴在上面硌得胸疼。梁妮儿此时在干嘛?她一定会恨俺。他为自己对梁妮儿的不忠愧疚不安,觉得对不起她的一片痴情,自己这不就和忘恩负义喜新厌旧的陈世美一样了么?看身下的兔兔大气不敢喘,直瞪着圆圆的眼睛天真地看他,闭不上的唇间露着那对雪白贼亮的门牙,神情像极了那只被他打死的兔子。他打了个冷战,方才的冲动似薄云随风散尽。他软塌塌地从她身上滑下,趴在一旁唉声叹气。

  兔兔紧张地看看他,直挺挺躺着没动也没敢言语。

  太岁好一会才重又爬到兔兔身上,分开她的双腿,吭吭吃吃好半天才把硬硬的鸡鸡塞进去。兔兔在他身下疼得要哭出声来。

  “干嘛?”他恶声恶气地问。

  “俺疼。”兔兔胆战心惊地答。

  太岁忆起他和梁妮儿在芦苇荡里的第一次,这才明白杨柳说过的话,方信自己绝不是梁妮儿的第一个男人,尽管她装得像个处女,可她那里宽阔的像阳关大道,怎么也不像兔兔这刚刚开辟的荆棘小路哩!兔兔随着他不顾一切的抽动嘤嘤啜泣,打断了他的兴致和遐想。他气哼哼地命令:“忍着!”

  兔兔赶紧咬住下唇,不敢再哭,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泪花花噙在眼里不敢流下。

  太岁眯缝了眼,努力把身下的兔兔想象成梁妮儿,好像他又睡在梁家的土炕上,身下就是忸怩作态的梁妮儿。他陡然来了精神,不管兔兔如何呻吟,一路猛冲猛撞奋勇前进。直到兴尽,他才想起身下是兔兔而非梁妮儿,是他打猎误伤强加给他的媳妇,而且,这个瘦骨伶仃兔子一样的女人从此将要和自己在这土炕上睡一辈子哩。兴尽了,脾气也就小了,对兔兔竟起了恻隐之心。他摸摸她的小脸,帮她擦擦脸上的泪水,说:“没事,以后就不疼了哩!”

  兔兔乖乖地点了点头,想起娘的叮嘱,扭身从枕下拿块布往自己下面揩。就着昏黄的油灯,太岁看到了那白布上的斑斑殷红。那是兔兔的处子之血,自己是她第一个男人哩。他心里忽然沉甸甸的,好像压了盘石磨。

  冬夜死寂,远远有一只狗在叫,声音如同卖豆腐敲的梆子,一声一声,短促有力。屋梁上有老鼠爬动,咯吱咯吱地啃噬东西,一声声像啃在太岁心上。他疲乏地翻转过身子,将脑袋蒙在被底,脸贴着兔兔瘦瘦的胸脯,嗅着她身上温润的香气鼾鼾地睡去。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