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马连玉的丧事,马永年眼窝凹陷,脸上淡然无光,明显苍老了许多。他脑子很乱,理不清头绪,眼前需要紧急处理的就是日本人要买断马家老酒这档子事。他一想到山本那凶残的样子,心里就气逆,他咽不下这口气啊,马家烧锅几百年来,哪曾受过这样屈辱,你日本人怎么就能说黑就是黑,说白就是白?做了酒,卖给喝酒的人,天经地义,为啥要限制,酒又不能杀人?他正这么想着,老佟走过来悄悄告诉他:“山本派人传话来了,让咱赶紧把所有库存都搬运到西码头装船外运。”

  马永年跟着老佟来到西码头,见码头边停靠了几艘插着膏药旗的鬼子船,好多老百姓的木船都被驱赶到码头以外的岸边,两个士兵正用铁丝把一块木牌绑在岸边一个木头桩子上,走近了,马永年才看出,木牌子上写着:马家老酒天下香专用码头。马永年心里就是一惊,专用码头?这么多年马家烧锅的粮食和酒一直都在杂货码头装卸,从来没有过专用码头啊,看来山本说的是真事啊。不行,我原来那些老客户怎么办?那些喝惯了天下香的酒友怎么办?日本人太欺负人了。不行,我去找池田当面辩理儿。于是他折转身,快步回家,吩咐刘老歪:“赶快套车,我去县城。”

  马永年首先来找县长袁万卿,把事情原委跟袁万卿述说一遍。袁万卿听后一个劲儿地摇头:“马掌柜啊,你看我这个县长,就是聋子的耳朵,早就成摆设啦,要权没权要势力没势力,屁事也管不了,踩死苍蝇也要向池田汇报,我看你这事不好办啊,只有求池田了,看他是不是还能放你一马。”

  马永年叹口气:“你这县长当的!”没办法,只好赶到县城日本宪兵队,找到池田。压压心头火,平静地问:“池田太君,你说的王道乐土是啥?是让我家老酒专门卖给你们日本人不让中国人喝吗?你要买断也应该是双方协商,互相认定才行啊。”

  池田乐呵呵地说:“哦,呵呵,马保长,马会长,马老掌柜,欢迎来我这里做客,你先请坐,有话慢慢说。”

  马永年气得胡子一撅一撅的,站在那里喘粗气。

  这时候,马连清进来了。池田冲马连清努努嘴,又向马永年点点头:“马掌柜,你看你儿子来了,你们父子就在我的办公室好好交谈交谈。”说完,池田退出屋子,站在屋外台阶上,仰头看着天上的流云,悠闲地吹起口哨,脑子恐怕也没闲着,正在琢磨用什么手段才能掌控马永年。

  马连清走到爹跟前,低声说:“爹,别太死心眼。”

  马永年抬脸盯着马连清:“你滚远点儿。”

  马连清说:“爹,不是,我觉得您太死心眼。”

  马永年气冲脑门子了:“滚,你他娘还知道管我叫爹,你打死你弟弟,日本人不让我卖酒,你他娘是干啥吃的?我不是你爹,你爹是日本人!”

  马连清一脸委屈的样子:“爹,您看您总不让我说话,连玉他不是我打死的,那城头上挂着的不是……”

  马永年抬腿踹了马连清一脚:“滚!我不想看到你!”

  马连清歪歪脑袋,走出屋子,来到池田身边说:“太君,我爹他死脑筋,听不进我的话,您看在我的面子上,让他回家吧。”

  池田脸色突然变得铁青:“马大队长,你的军人的不是,你要知道,吃着大日本皇军的俸禄,就要给皇军做事,讲亲情会误大事。”

  马连清像吃了黄连似得点着头,不说话。池田继续说:“你父亲,你弟弟,你妹妹都和共产党有瓜葛,尤其是马连玉,直接参与对抗皇军的行动,给八路送信,买药,你,难道没有干系?”

  马连清一听,连忙分辩:“啊,不,不不不,太君,您说的不对,不能这样下结论,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马连清,对大日本皇军,对您那是百分之一万的忠心耿耿……”

  没等他说完,池田一挥手:“算啦,你的,对你父亲说,必须断绝与共产党八路军的一切来往,保证与皇军合作,那么皇军就可以答应你,对马家过去的一切过往不究,天下香也可以继续卖给中国老百姓。”

  马连清知道自己说服不了爹,但又怕池田说自己太无能,只好蹒跚着脚步再次来到马永年身边,刘老歪瞪他一眼,他也瞪了刘老歪一眼。马永年正闭着眼喘粗气,马连清凑近了说:“爹,池田太君说了,只要您管住弟弟妹妹,让他们与共产党八路军断绝关系,跟皇军合作,过去的一切既往不咎,还可以接着卖酒给老百姓。”

  马永年气哼哼地说:“我马家烧锅历来本分做生意,从不参与政治,更没有任何人跟共产党八路军有任何来往,何谈断绝关系?为啥不让卖酒?”

  马连清把嘴贴近马永年的耳朵:“爹,灵活一点儿,啥事都好办。”

  马永年瞪大眼睛,近距离地注视着马连清,马连清被爹那犀利的目光逼迫得后退了两步:“爹,尽管您不欣赏我,但走到天边,您也是我爹,我也是您儿子。”

  马永年语气有些轻蔑地问:“我是你爹?你是我儿子?”

  马连清点着头,一连气地应答着:“嗯,嗯,嗯,那还有错?”

  马永年的眼睛瞪的更大了:“那你怎么忍心亲手枪杀你弟弟?”

  马连清脸上也挂起痛苦的表情:“爹啊,连玉他不是我杀的,他也没有……”

  这时候,池田走了进来:“马掌柜,你是我们大日本皇军的朋友,我很敬重你,也愿意和你交朋友,让你当联保长,当商会会长,可惜,你让我非常失望,我也非常遗憾,你儿子马连玉却跟共产党八路军有来往,告诉你,凡是与皇军对抗的都得死!必须死!”

  马永年嘴巴紧闭,眼里冒火一样,盯着池田。池田呵呵一笑:“马掌柜,我知道你失去儿子心里很痛苦,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我再重复一遍,只要不听皇军的话,跟共产党八路军走,跟皇军对抗,不管谁,都得死!”

  池田把最后三个字咬得很重,几乎是一字一顿。

  马永年气哼哼地说:“我说过好几遍了,我儿子马连玉和共产党根本就没有任何瓜葛,也没给八路军做任何事,他死得冤枉!再说,我的酒惹谁了,为啥不让卖给老百姓?”

  池田呵呵一笑:“马连玉为八路军运送药品物资,这是铁定的事实,马家烧锅跟皇军做对,生产的酒就得送前线慰劳皇军士兵,而且不给钱。”

  池田的话让马永年浑身一震,嘴唇发青,下巴开始抖动,身子一晃,差点儿摔倒。刘老歪赶紧伸手扶住,低声说:“东家,我看,咱先回家吧,在这里恐怕是没道理可讲了。”说完,架着马永年就走。

  池田一看,厉声喝道:“不许走!”

  这一声喊,让马连清打了个激灵,浑身就抖了一下。马永年停下脚步,声音颤抖着问:“怎么,来找你讲讲理,就不许回家了吗?”

  “想走,行,你先承认马连玉通共通匪,然后写下保证书,与共产党八路军断绝一切往来,否则,就别回清河镇啦。”

  马永年一屁股坐在地上:“我永远不会承认的,难道你还要杀了我不成?”

  池田仰面朝天笑着:“哈哈,我就喜欢看中国人上刑罚的样子,来人!”

  话音未落,闯进两个虎背熊腰的鬼子士兵,把刘老歪推到一边,把马永年的手反背过来,马永年被押着进了一间空房子,那间房子曾关押过人,四壁空空,地上连一把干草都没有,只有一扇木门和一个小窗户,一缕阳光便从小窗户里钻进来,马永年仰天长叹,身子靠在门框上,两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池田一声令下:“吊起来!”

  马永年被人用绳子反绑着吊了起来,身子悬空,只有两只脚的脚尖稍稍点着地面。马永年两眼冒火,死死瞪着池田。池田问:“马永年,你的说实话,你儿子到底是不是共产党?你与共产党八路军是什么关系?说!快快的说!”

  马连清站在池田身后,不敢睁眼,他怕看见爹那双眼睛,那是自己的亲爹啊,就在自己面前遭受日本人的折磨,他把脑袋低垂着,恨不得扎进裤裆。

  马永年摇摇头:“我儿子马连玉不是共产党,我们家与共产党八路军没有任何关系!你就是打死我,我也是这句话!”

  池田声音继续加大:“你要明白,不说实话,就要死啦死啦的!”

  马永年也提高了声调:“打死也是这句话!”

  池田转身拿过一把皮鞭,高高举起,突然爆发般地怒吼:“再吊高一点儿!”

  马永年立马被悬起老高,整个身子就成了罗锅状,绳子勒进肉里,那张老脸愤怒的几乎变了形。池田高声问:“承认不承认?”

  马永年牙关一咬,闭上眼,不再言语。池田嗓子里冒出一声怪叫,随着他手起鞭落,就听“啪,啪,啪”一连几声闷响,马永年的身上立刻就现出几道血印。马连清终于睁开眼,偷偷看了一下吊在半悬空的爹,看见了爹身上那几道血印,那鞭子声还在耳边回响着,他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身体里乱冲乱撞,没有秩序地流淌,他不知道自己站在这里算啥角色,他偷眼看看池田,正巧与池田的目光相遇,池田正盯视着自己,他感到心脏被一种高压震慑了,横冲乱撞的血液迅速沉静下来,他不敢再看马永年,两脚并拢,上身前倾,保持着鞠躬的样子。这时候,就见刘老歪哭着扑过去,大声喊着:“东家,东家,放我东家出来。”两个士兵赶过来用枪托捣着刘老歪的屁股,把刘老歪赶出宪兵队,刘老歪跑到马车旁,搂着马脖子哭了,这个倔强的汉子从来没有哭过,哭着哭着,他忽然想起应该回去报信,就抹一把涕泪,赶着马车快速离开县城,回到清河镇,见了马家人把情况描述一遍。陈氏、马连芳、桂兰等人听说后哭着抱在一起,老佟和冯义仁等人苶呆呆地唉声叹气,一时间大家都没了主意。

  还是老佟遇事能冷静,他对陈氏说:“我去求求王云章吧,或许他能说上话。”

  陈氏点头:“那就快去吧。”

  老佟提着一坛酒找到王云章,把情况述说了一遍,王云章笑了:“呵呵,尊贵的马掌柜,这回应该服软了吧。”

  老佟搓着手说:“王镇长,快别说那些酸话了,救人如救火,赶快帮我们想想办法。”

  王云章两手一摊说:“想办法?事情哪有那么简单?”

  老佟说:“王镇长,行行好,马家不会亏待你的,日后我们东家也不会忘记你,我也会报答你。”

  王云章这才颔首点头:“哎呀,我心里也没有底,我明天到池田那里卖卖脸,如果他赏我脸最好,万一不给面子,你们也不要怪我。”

  老佟说:“有王镇长出面我们东家肯定得救了,我们等候你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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