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冬天的天空混浊得像黄河。风把海洋上潮湿的空气送过来,渤海市缺少了生机,大地像一幅版画,萧条冷落。残酷无情的冬日是不受欢迎的客人,接着雪又飘了下来,纷纷扬扬了几日。雪后放晴,苏梦醒的心里亮堂了一些。天气好她的情绪就好。

阳历年刚过,谢燕妮找到了苏梦醒,谢燕妮穿一件红色呢子大衣,围着乳白的围巾,穿一双黑皮靴,浑身上下像株美人蕉。对比鲜明,让人觉得温暖,远远地走在雪地上,像一团燃烧的火。

“谢谢你燕妮,大雪天来看我。”

“你还是那个苏梦醒吗?”谢燕妮握住她的手,一副愕然吃惊的神情。

“那我是谁?你说,“我是谁?”

谢燕妮张着嘴,良久,像个惊叹号似的在她面前愣住了。“你像个农村大嫂,又像个企鹅,你的变化令人叹息。”

“我老了吗?”她说。可她见了她一点也不激动,热情和微笑有点儿虚伪。

谢燕妮说,“你没老,可你让我感觉疼痛。”

苏梦醒笑了笑,眼里湿润了,忍不住掉了眼泪。

谢燕妮说,“我的天爷都这么笨了,几个月了,快生了吧?”

“快了。”

“什么时候结的婚呀?”谢燕妮问。

“结什么婚呀?哎,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特想你。刘培林跟项家明让我打听一下你的情况。”

“刘培林,他怎么没来?”

“刘培林知道你结婚了吗?”

“知道不知道一个样,我只能如此,我不结婚又能和谁结婚呢?所以我必须结婚,有了男人有了依靠,有了家有了保护伞。”苏梦醒说。

“你感觉幸福吗?”谢燕妮追问着。

“唉,自己觉得幸福就幸福了。”她望着谢燕妮平静地说。

“太可惜了。感觉你在骗自己。”

“我干嘛骗自己,你看这幢小洋房多气派,又有暖气,现代化的家用电器应有尽有,卧室里还铺上了地毯,有一个男人很爱我。爱的没法说,家里又有钱,我还想什么呢?我什么也不想。”

“可你给我的感觉不是这样?”

苏梦醒勉强地一笑,“燕妮,你也该结婚了?你俩发展得怎样?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我真诚地为你们祝福。”

谢燕妮说,“还那样,你真的肯为我祝福?你的情况刘培林不知道,不可能的。有一次,我记得刘培林来过渤海市,可能他是来找你的,回去后喝开了酒,喝得胃出了血,在医院里抢救了三天。我问他为什么这样折磨自己,这样没理智?他不说,后来项家明在他的衣兜里掏出两张火车票,大家庭猜测他一定知道是你背弃了他,所以他忧愁烦闷,自己又不肯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们走后,我谁也没见过,我以为你们都出国留学去了呢。结果你莫名其妙地来了,你来找我,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苏梦醒说着,泪水也流了出来。

“梦醒,你怪我,还是怪培林?那次在你的老家告别,在市里我找到了你胡立昌,他说你们甭管了,我办利落了给你们信。

苏梦醒跟谢燕妮面对面地坐着,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四目相对,疑虑重重,心如刀绞,脸上像挂满了冰霜,她看见窗外的树枝在寒风中颤抖,于是她也跟着颤抖起来。

苏梦醒长叹一声,“我的命运,我的命运呀!”她努力使自己镇定些,她想告诉谢燕妮,告诉她又有什么意思呢?她又能替她分担什么呢?

她知道谢燕妮对她充满猜测,充满了欣赏。与其说是欣赏不如说是吃惊,她脸上总是挂着疑问。告诉她吗?告诉她我喜欢这个家吗,这幢小别墅,我在这儿情感孤独,心绪不宁?活的很寂寞,恨的很无奈,害怕这儿的环境,害怕这儿的生活,这儿的一切都让苏梦醒感觉空虚,处处都是尔虞我诈,面临着深渊,这是醉生梦死玩世不恭,还是自欺欺人?

谢燕妮望着苏梦醒,“你在这儿不愉快吗?”

“怎么说呢?感到憋闷。我的灵魂已经没有了,我不知道这该不该是我应该受的罪。”

“梦醒,我回去后怎么向刘培林说呢?说你幸福,说你还可以?你生活的顺心吗?你不说,我也感觉到了,有时候生活在小洋楼里的贵夫人并不快乐。他们往往有一个不寻常的遭遇。假如有一天刘培林来看你,你爱他还是恨他?”

“爱与恨都没有了。”苏梦醒平静地说。

“什么,爱与恨都没有了?苏梦醒,别太悲观了。”

 “燕妮,你变了,好像深沉了许多,你快活得像个梦。可我连做梦的心思都没有了。生活中总有不尽人意的地方,错位、颠倒、误会,聪明的人能够改变环境,软弱的人只能适应环境,我是个软弱的人。”

谢燕妮不相信她的话,她仍没有解除对她的怀疑,甚至是一种怜悯。对于苏梦醒的痛苦,她一点也不了解,她也感觉得出她们之间因为隔着刘培林总是融洽不起来,心与心贴得不近,总有一段距离。那情景像是被痛苦击倒过的人。她是爱刘培林的,怎么能说爱与恨都没有了呢?不行,我得问问,不管怎么样,我毕竟同学一场,“苏梦醒,你怀的是刘培林的孩子吧?”

苏梦醒一惊,“我……我怀的是我自己的孩子,你为何这样说?等胡立昌回来了,他会不乐意的,你不能这样看待我。”

谢燕妮说,“那回你俩从山上下来,情绪异常,你们在山上干什么了?你不说你不会后悔的,当然,早已经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了。”

苏梦醒说,“只是想透透气,看看月光下的山野,那儿风景很美。你说俩个人干什么呢?”

但她说的不自然,很惶惑。好像每说一句话,都需要认真考虑。她掩饰着自己心灵的创伤。

谢燕妮的真实意图是想弄明白,他们之间是否藕断丝连?也许陈仓暗渡?

苏梦醒笑了,“你这么说,我得保留追求刘培林的权力,因为你一天没和他结婚,我就得坚持我的信仰。”

“你生活的这么幸福,你不忍心打碎目前的幸福,你应该好好生活。”谢燕妮说。

“燕妮,你错了,我能活下来就不错了,我不配谈生活。我是……”

“梦醒,培林和家明来了,你也忍心这么说吗?你可以对我说心里话,我相信你,你在刘培林面前是坚持不住的,透过你冷若冰霜的神情,你的心火快把你烧焦了。我亲爱的朋友。”

苏梦醒有点儿有气无力。现实能够改变了一切,她为活着而忧虑,你却为生活的浪漫追求色彩,你就忍心残酷地对待项家明?

谢燕妮沉思了片刻说,“我并不讨厌项家明,我们之间就像他说的一样没有缘分析,自从我们分别后,我就发现他已经变了,他从不提他爱我一个字了,他像是更尊重我,更加爱护我了。可这种情绪让我感到他完全放弃了我,我又有一种内疚感和失落感。唉,不说他了,我和他已经彼此陌生了,你和刘培林怎么办?”

“这是我的秘密。我想……当然是为你说话了,就像你说的一样,如果我不能控制自己了,他也失控了呢。爱不能强求,强求的结果是双双吃尽苦头,再清醒过来,两败俱伤悔之晚矣。”

谢燕妮有点儿不耐烦了,她咬紧牙,然后脱掉了呢子大衣,情绪变化得很突然,她又没法说出自己的委屈,她起身挂好大衣,重新坐下来,她感觉苏梦醒说的看似无心,但绝不是开玩笑,她狐疑地望着她,突然笑了起来,“梦醒,你的心思让人摸不透,你有重温旧梦的强烈意识?”

2

是的,苏梦醒多么希望重温旧梦呀,“重温旧梦?多么意识深长的字眼,”她忘不了那些令人惊心动魄的细节,她的爱,她收获的爱情之果,一身轻飘飘的感觉荡漾在朗朗的山月下,在那棵树旁,在那块平展的石板上,开始着铭心刻骨的较量,没有理性,没有痛苦,没有忧思,有的只是纯情与浪漫的融合。他庄严地把她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他的爱深蜜甜柔地充满了每一根神经,叫人永志不忘,一想起来就激动不已。

苏梦醒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如果一旦时机成熟,谁都渴望重温旧梦。”

谢燕妮笑了,“梦醒,我是了解你的,你始终没有变,珍视过去,说明你那颗善良的心一直很顽强。其实,恋爱和婚姻一样,恋爱也有痛苦和甜蜜,婚姻有美满和不幸,家庭有和睦也有灾难。爱与欲很少有分离的时候,即使分离也是人为的分离,这是一个简单又复杂的内容。”

苏梦醒一时无话,尽力使自己镇静,可她镇静不了,她面临的是一个敏感的问题,都倾心于刘培林,自然会产生抵触和不悦。她还能征服刘培林吗?刘培林还那么爱她吗?谢燕妮只想应该得到的就要去得到,她对爱情理解的有点儿固守己见。

“燕妮,你有过单纯的爱欲体验吗?”

谢燕妮很愕然地望着苏梦醒不做声了。

女人有不幸不想向女人倾诉,而是很想向男人倾诉,而一个男人有了不幸和痛苦,也不愿向另一个男人倾诉。如果向女人倾诉说明他们还爱着,如果不向女人倾诉了也就产生了放弃对女人的情爱。

这一点谢燕妮是聪明的,她可能有了某种深刻的体验,项家明对她的失趣,而保持着沉默,说明项家明没有充足的理由追求她了。苏梦醒预料的情况该是这样的情况,项家明迷途知返了。

苏梦醒暗自窃笑,她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烟,很想抽一支,她问燕妮,“抽支烟吧。”

“你怎么学会抽烟了,什么时候学会的?”谢燕妮有点惊讶地问道。

苏梦醒想笑但笑不出来,“有时百无聊赖,抽支烟解心宽。”她没有理喻谢燕妮的困惑以及她异常的严肃神情,心里流过一丝苦涩。

谢燕妮说,“苏梦醒,你是出众的,这身打扮,给我强烈的刺激,让我想到你不计较什么了,你对自己抱着无所谓的态度?”

苏梦醒叹息地,“唉,说什么呢?”她想让谢燕妮把消息带给刘培林,让她如实告诉他,他会明白她的心意。

谢燕妮说,“我会向刘培林转达你的情况的。好啦,不跟你说了,你还是满幸福的,我得回去了,今天坐下午车赶回去。放心,有时间我把刘培林和项家明弄来,向你祝贺乔迁之喜,你的小洋楼的确不错,在渤海市也是很有名气的吧?真让人羡慕。”说完,谢燕妮站了起来。

“别走,今天我请你,咱们去渤海饭店怎么样?你等一下我去换衣服。

3

苏梦醒没等谢燕妮反驳,走进了卧室,脱去了棉大衣,她换上了貂皮大衣,穿上高筒皮靴,戴上一个绒线帽。她在穿衣镜面前审视了一下,感到满意了,这才走了出来。

谢燕妮惊讶地扑过来,搂住了她,然后吻了她一口。“太美了,简直像个贵夫人,这么上等的貂皮大衣,多少钱一件?哇,性感明星呀。”

苏梦醒微笑着说,“这是人家送给我的,我也不知道多少钱,反正一个数两个数的买不了,甭管多少钱了,穿上暖和就行。”她颇有几分得意之色。

谢燕妮用异常的目光打量着她,对她有一种新的认识,拉住她的手,孩子似地跳着,“噢,苏梦醒,你……你是偶尔露峥嵘呀。”

“燕妮,你先坐,我给曹秋红打个电话,让她开车来接我们。”说着,有点居高临下的味道。她应该让谢燕妮重新认识她,她并不老,只是挺着个大肚子不愿打扮自己而已,她自信她的青春不会消失,绝对不会。

“苏梦醒,不要车了,有我保护你还怕啥呀?吃完了我再送你回家。”谢燕妮说。

“你不愿见曹秋红?”

她突然闭上嘴,目光变得黯淡了,冷漠了。她不知所措地绞着手,好像很不好回答她,又好像欣赏着她的服饰。谢燕妮终于扬起笑脸,“我喜欢清静,咱俩可以随便谈,曹秋红一来,事就多了,我想你会体贴我的。”

苏梦醒点点头,放下了电话。审慎了一会儿谢燕妮,她说好的。我给她打电话辞了,那我们下步走。

谢燕妮拉住她的手,“还是你理解我。”

她跟着谢燕妮下了楼。沿着马路边道走。路上的雪被人踏平了,像涂了一层黄油,远山反射着耀眼的雪光,背着太阳走,你可以欣赏晶莹剔透的树挂。渤海市灰蒙蒙的。谢燕妮挽着她,掏出一副墨镜戴上,若无其事地走着。

“苏梦醒,你的老公怎么办?”

“他很忙,每天都在赌。现在我都比较自由。”

“自由?”谢燕妮惊奇地问。

“对,我们互不干涉彼此的自由。”

走进渤海宾馆的酒吧,苏梦醒跟谢燕妮坐了下来。谢燕妮显得局促不安,脸上浮出一种戒备的神情,她说,“我几乎是在这个城市长大的,可我一次也没进来过,尽管我经常从门口走过,我觉得进不去,这里的世界不属于我,好像属于你们,或者属于……”

苏梦醒笑了,“你想进来而且潇洒地进来,你坐在这儿可以喝咖啡、唱歌、跳舞,当你投入一种感情中,你就觉得这就是为你而准备的,这个世界很精彩这个世界很无奈。以前我也是相当自卑,可是没有用的,一切靠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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