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月1日傍晚,小北风打着旋儿,吹来踅去;一片一片的铅块云,布满了天空,还不到晚上八点钟,街上就没有行人了,这是个寒冷的夜晚。

  邢布利德的床前,站着他的儿子、女儿、儿媳和姑爷们,老人的生命到了最后的时刻。

  为了抢救邢布利德的生命,县人民医院的医护人员做出了最大努力,并请来了全国著名心血管专家中国医科大学的谢玉栋老教授。谢老教授施展精湛医术,使老大夫的生命十天、五天、三天……延长着,看来无法再延长下去了。

  人生漫长的旅途,他就要走完了。邢布利德一生的追求得到了满足,人生的价值,得到了实现。前几天,县委和县政府领导来看望老大夫,对他说“老大夫,您的最大愿望实现了。根据您的多次倡导和建议,县委和县政府研究决定,县蒙药厂隶属于蒙医研究所领导,使蒙医研究所成为科研、医疗、教学、制药四位一体的综合性科研机构。”

  听到这个好消息,一直躺在床上的邢布利德老人,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神力,竟忽地坐了起来。他攥着县领导的手,眼里含着热泪,连连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蒙医研究所不缺腿了,让快马四蹄生飞,飞奔吧!”

  这一喜讯使邢布利德兴奋了两天,病情似乎也减轻了许多,于是,他又想起了那些患者……

  近两天,邢布利德老大夫的病情又沉重起来,有时清醒,有时昏迷。他双颊干瘪,颧骨凸起,那双慈善的眼珠,也不能自如地转动了,不时陷入迷迷糊糊之中,有时做起了久远的梦,有时又寻觅起过去的足迹……

  ……小妹妹向他走来了,她的个子还是那么高,还是那样的活泼可爱,她像只小喜鹊一样,跳着、嘻笑着说:“哥哥真好,你治好那么多的病人,多的就像家乡塔子沟山上开的花一样多,我整天到山上数啊数啊,就是数不过来,嘻嘻嘻……

  啊,乌恩巴依尔老师骑着小黑毛驴走过来了。老恩师一点也没老,跟当年一模一样,没等他开口,老师就说话了:“邢布利德,我说的话对吧?到啥时候都是后长的犄角比先长的耳朵硬,你胜过我了,胜过我了,哈哈哈……”

  蓦然,他看见了早早下世的妻子巴格依军。她脸色仍像金纸一样黄,正在挥镰收割那片火红的高梁。割一刀,咳一阵,割一会儿,吐两口鲜红的血……他的心像被万枚金针穿成了大马蜂窝。他抢上前一步,拉住巴格依罕的手,问:“你恨我吧?”

  妻子巴格依罕柔情地说:“不恨,你去给八路军看病,我心里乐呀!”

  忽然,他好像来到了沙拉乡,又像是在佛寺乡,反正是一个蒙古族聚居的小山村。他在那个村子里呆了七天七夜,治好了七七四十九个病人。把这个村子里的男女老少乐坏了。全村的人在草地上点着了大火堆,在白刷刷的月光下,男男女女围着他跳舞、唱歌:

  粗壮壮的梧桐树若是烂倒了啊,

  墨绿的鹦哥到哪里去唱歌?

  当武将的达那巴拉哥哥走了啊,

  留下幼小的金香妹妹怎么过?


  壮壮的梧桐树若是刮断了啊,

  五彩的鹦哥到哪里去唱歌?

  骑战马的达那师巴拉哥哥走了啊,

  留下幼小的金香妹妹怎么活?


  粗壮壮的梧桐树烂倒了啊,

  墨绿的鹦哥还到那里去唱歌。

  骑战马的达那师巴拉哥哥走了啊,

  过个二,三年总会回来的……

  啊,这是人民大会堂?还是怀仁堂呢?周恩来总理满面笑容地向他走来了……一眨眼,毛泽东主席、刘少奇主席、朱德委员长走来了,他和领袖在一起幸福地合影……

  啊,这是蒙医研究所吧?牌子上写着:阜新蒙古族自治县蒙医研究所啊?可什么时候后面又盖起了五层大楼呢?那楼又大又亮,有蒙医药研究室,有蒙医学员上课的教室,有医护人员办公室,有数不过来的病房……蒙医研究所扩大了,成为东北地区最大的蒙医药研究基地了……

  病房,是在病房里,他的身前身后,床左床右都是患者。他正在给患者切脉,医院的医生和护土来了、郑重地警告他:“老大夫,这是病房,不是诊室,你不能给别人看病,要好好地养自已的病才对呀……”

  他气得简直像发了疯,大声地吼道:“我是大夫,有一口气就得给患者看病,我,我躺不住啊!”

  他用力地喊着,大声地吼着,嗓子要破了:“哎呦!”憋得好难受啊!他觉得鼻孔里涨鼓鼓的,好像插进了什么东西,他想伸手把那个东西拔掉,可手臂却被人轻轻地按住了。啊,一定是在打氧气吧!

  屋里好像站满了人,有细碎匆忙的脚步声,有低低的细语声,还有悲悲切切的抽泣声。是谁在哭呢?一定是他那两个心爱的姑娘和贤慧的儿媳吧?他想睁开双眼,可眼皮上就像站着一头牤牛一样,怎么也睁不开,又过了一会儿,心里舒服得多了,仿佛站在眼皮上的那头牤牛走开了。他慢慢地睁开了双眼,从寻觅往事的小路上走了回来,又回到了病床上,又看到了围在自已身旁的老伴和子女。

  “醒过来了!”是的,邢布利德老人又醒过来了,此刻,他清醒多了。

  他的眼珠迟缓地在子女们的脸上移动着,移动着,最后落在了放着毛笔和砚台的桌子上。半个月前,他还用它们给患者开药方呢,看来再也用不上它们了,自己没有给人民解除病患的机会了……

  邢布利德老人也可能不只看见了毛笔、砚台,也可能看见了那些不同种族,不同皮肤的再生障得性贫血病的患者,他们脸上没有一丝血点,弱不禁风,在亲人地护送下,正漂洋过海,向塞北的蒙古贞涌来……这是蒙医药大显神通的好机会啊,这是为民族争光,为祖国争光的时刻啊!可惜的是,他没有这个机会了,太阳就要落到大山的后面去了……

  时钟“滴嗒滴嗒”不紧不慢地走着,邢布利德老人的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微弱……

  邢布利德老人又闭上了眼睛,可能是在想着最后的心事吧……

  也许他在想,他编写的《蒙医密方集》到底还留了尾子。是呀,这部书动手太晚了,快八十岁的时候才动手,多晚哪!虽然他坚信“只要多加柴,奶茶必然开。”现在看来,这茶自已烧不开啦!蒙古族谚语说得对呀:“白雪能覆盖高山,年岁能压住男子汉”,自已是个八十岁的老朽啦,一切都晚了……

  也许他在想,现在蒙医研究所发展的太慢了。蒙医药的科研工作,还没有达到全国领先的地位;医疗工作,还没有更好地执行为各族人民的健康服务的宗旨;六年多的蒙医教学,培养出去二百多蒙医药人才,速度太慢了;蒙药厂刚刚隶属蒙医研究所,一定要处理好科研与生产基地,生产厂家与科研单位的关系,把药厂搞活……

  也许他什么也没有想吧,又微微地睁开了那双要散了神的双眼,仍迟缓地巡视着身旁的亲人,嘴角时面抖动两下,要留下珍贵的遗言和嘱托吧……

  莫非他想嘱咐子女们,阿爸从一个抵债入寺的小喇嘛,历尽坎坎坷坷,终于成为党的人,成为高级知识分子——主任蒙医师,党和人民给予我的太多了,我给党和人民的贡献太少了,你们正在青壮年,又赶上了改革开放大潮奔涌的年代,要拼搏向上,做出比阿爸还要大的奉献啊……

  莫非他想嘱咐二儿子鹤林,你跟阿爸从医多年,阿爸的事业你必须去继承、发展哪!再生障碍性贫血病,千变万化,得因病因人施药。

  所以,咱们配制的“再障一号”,不能造应所有的再生障碍性贫血病的患者,你还要专心研究、探索,更快的研究出“再障二号”、“再障三号”、“再障四号”……

  可是,他只是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嘱咐。可能他平时的言行,早已无声地教育了子女,此刻不需要说什么了;也许他知道自已的儿女们,早已成为自治县的栋梁,此刻无需再费什么心了……

  为了延长邢布利德的生命,时间老人的步子迈得是那样的缓慢,但又不得不向前慢慢地挪动着。“当——当——”时钟敲响了十二下。

  邢布利老人太累了,他要睡了。

  “当!”时钟又响了一下。

  二日凌晨一点零二分,邢布利德老大夫慢慢地闭上了双眼,心脏停止了跳动。

  邢布利德,这位蒙古族的神鹰,在医学的长空里,迎风雨,披雷电,飞翔了半个多世纪,实在是太倦困了,静静地睡觉了……

  儿女们,亲友们不敢放声痛哭,怕吵醒刚刚睡去的老人。

  他们泪水如泉,奔流而下……

  时钟的脚步,也放得那么缓,那么轻,怕惊醒刚刚睡去的神鹰。

  “呜!”塞外北风大作,把长空和大地当做巨大的牛角号,吹奏着又沉又悲的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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