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蹲在灶坑里,两眼盯着灶堂里红红的火苗发呆。日子过得真快,那一切,转眼已是几年前的事儿了,想想却似昨天。她眼看着唐僧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一点点长成个英俊的小伙子,尽管她知道他一直对自己存有非份之想,可她并不羞恼,被人爱恋的感觉总是幸福的。她打心眼里疼爱这个小男人,若非自己和武镇长热恋,也许哪天把持不住真会和唐僧做下见不得人的事体哩。想着就笑,一点暗红从耳际漫延至双颊,脸上被火烤的发烫。

  唐僧回来天已黑透,进门就嚷嚷饿死啦饿死啦。

  吃饭时,杨柳问了些太岁的情况,故意把他的问题和当前的“镇反”联系起来拉纲上线。唐僧两眼发直,呆呆楞楞地盯着杨柳,大张着嘴巴合不拢。他原以为像这种偷鸡摸狗的坏小子抓起来、打一顿、关几天,教训一下就算了,原来闹不好就得枪毙?那不有点忒小题大做了吗?

  杨柳看出了他的紧张和迷惑,笑笑,点拨他说:“当然,这得看武镇长如何处理了,若他手下留情,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呵呵。”她盛上稀饭,瞟一眼唐僧,话题一转,“俺看他姐倒是个不错的闺女哩,人精明,利索,长得也好,给你当媳妇挺合适。不过这丫头看上去挺有性子,还真不一定能看得上你哩。”

  这话正中唐僧下怀,心里却暗暗叫苦,人家早就名花有主了呀。凤凰似飞在云中若隐若现的孤雁,自己则像蹲在草丛里死死盯着她的狐狸,单单等她落地,那时方能扑上去一口咬住她的脖子,再不松嘴。谁知此生还有没此等机会哩?可他不想让杨柳小瞧,哼一声,故作不屑地说:“就她?一般一般,穷门小户的黄毛丫头,还敢看不上俺?”他本想说王凤凰和郑家旺早就私订了终身,话到嘴边又咽了。他明白,万一姑姑知道其中故事,定不会支持他横刀夺爱哩。

  杨柳说:“你也别充嘛大个的,要真有本事把她弄到手,俺就服你哩。”

  唐僧眼前一亮,梗着脖颈说:“你也忒小瞧俺了吧?咱略施小计,她不哭着闹着跟俺才怪,嘿嘿。”

  杨柳抿嘴一笑:“俺还真没看出你有这能耐,俺看你也就会炕洞洞里耍大枪——窝里横,出这家门就尿泥啦。”

  唐僧脸一红,叭地放下碗筷,抹抹嘴角上的饭粒儿说:“你别老门缝里瞧人,这回俺就蝎麻虎儿掀帘子——露一小手给你瞧瞧哩。”

  杨柳收拾起碗筷说:“凤凰说一会儿来找你哩。俺涮完锅碗得去五奶奶家商量事儿,你在家等等她吧。”

  唐僧心不在焉地嗯了声,心里咚咚打起了小鼓。

  娶凤凰当媳妇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吗?能把她搞到手,就是自己强过郑家旺的铁证。谁让他郑家旺从小就事事压自己一头哩?字写的比他好,书背的比他溜,就连和人打架,他也总是一马当先,自己则像个小跟班哩。话说回来,人家哪次打架又是为了个人?不一直把自己当成贴心贴肝的朋友亲兄弟吗?临走还把凤凰托付给自己关照,今天若真鹊巢鸠占,辜负了郑家旺的信任不说,也落个不仁不义之名。万一他回来,非和自己动刀子不可。怎么办?怎么办?他揪着头发,背上的汗干了一层又冒出一片。眼下正是凤凰落地的时候,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呀!有道是无毒不丈夫,谁知他郑家旺这辈子还回不回的了夏家窝棚?盼只盼他确确像人传说的那样当了俘虏,去了台湾,再也回不来了。其实,就算他以俘虏的身份重归夏家窝棚,也是个阶级异己分子,得被管制,凤凰跟他岂不要遭一辈子罪?当务之急,不能顾忌太多,事有传言为证,自己是为不辜负他郑家旺的嘱托才牺牲个人幸福,替他关照王凤凰一生一世的。说出去人们会夸自己仗义,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汉子哩!

  天底下岂有退白布的染坊?凤凰一旦成了自己的老婆,万一郑家旺回来,俺唐僧高风亮节把她退还给你,你倒肯要哩?如此一想他觉得自己确实高尚仗义的举世无双,不娶王凤凰,实在有负朋友重托哩。想着,竟莫名其妙地为自己的义薄云天而大为感动了。

  他又想起自己一直佩服有加的曹操,大丈夫当断则断,当断不断,必留后患。不趁此时抓住凤凰,说不定哪个野小子跑来捷足先登,到时可没得后悔药吃。既然都说郑家旺已经当了俘虏,想也差不多,不然何以会一年多音信皆无?该下手时不下手,那才是大傻子,也对不起朋友的嘱托哩。

  他正自胡思乱想,就听大门外一个银铃儿似的声音问:“村长婶婶,唐队长回来没哩?”

  杨柳用围裙擦着手,笑容满面地从厨房里迎出:“在哩,在哩,刚刚吃完饭哩。”上前拉住凤凰的手,像母亲见到久不归来的女儿,十分亲昵地低声说:“俺给他说了半天啦,这孩子,拧得很哩,你进去跟他好好说,多求他,凡事别扭他。唉,咋也得想法子把你弟弟弄出来才是哩?咱可不能眼瞅着活蹦乱跳的一个大小子就这么说没就没了哩。”她用指头抹了抹眼角,像在擦泪。

  凤凰感动地说:“谢谢村长婶婶,只要能救出俺那不争气的弟弟,当牛做马俺都依哩。”

  杨柳爱怜地摸摸她凉冰冰的脸蛋儿说:“你真是个好姐姐,更是个通情达理的好闺女。俺要能有你这么个儿媳妇可算是上辈子烧了高香哩。”又轻轻一推她后背,“去吧,俺先去开会。有嘛不成的你再跟婶说。”

  凤凰犹犹豫豫蹭到正屋门口,愣怔片刻,这才鼓足勇气,一步跨过门槛,冲当门大方桌跪下连连磕头,边磕边说:“唐队长大人大量,您就饶俺那不懂事的兄弟一命吧。凤凰替俺那死去的爹娘求求您啦,他们在天之灵会保佑您大福大贵长命百岁哩!”

  “不逢年不过节,俺家也没挂祖宗牌位,你这是干嘛哩?”凤凰正磕得起劲,身后阴阳怪气的声音吓她一跳,一哆嗦,额头像沾在了地上,好一会才敢抬起。她怯怯地回头,瞅见唐僧正倚着门框用根草棍儿剔牙,眼皮耷拉着并不看她。她抬起脸,这才看清面前大方桌上亮盏油灯,两旁椅子空空荡荡,明白方才一席好话竟是白说,十多个响头竟是白磕了。又见唐僧面露嘲讽,心里的乞求和自怜一下变做怒气,呼地站起问:“唐队长,你打算把俺弟弟咋着哩?说到底他还是个孩子呀!”

  唐僧看她颇有兴师问罪之势,像抓到与人私奔的老婆的窝囊男人,登时气不打一处来,鼻子一哼,甩手进屋,大模大样地坐到方桌旁的太师椅上,本想像武队长习惯的那样把盒子枪很威风地往桌上一拍,可他没有盒子枪,只好抄起立在椅子旁的步枪往地上用力一墩,说:“嘛孩子不孩子?坏蛋还分大小?大坏蛋都是小坏蛋长成的哩,前几天镇里毙的那个给特务送信儿的小奸细比他还小哩!这是政治斗争,残酷无情,是你死我活哩!还管你大人小孩儿?哼!”他用食指得得地敲着桌面,以加重自己的语气。见凤凰瞪眼看他,又说:“你弟弟的问题相当严重,是咱村的流氓恶霸哩。现在上级要求一千个人里得杀一个坏分子反革命,咱夏家窝棚正愁没人凑数,你家太岁这回可是兔子跳进锅里,送肉上门哩。他在咱村也算是罪大恶极啦,傍黑儿已经有几十人联名写信送镇上了,就他犯的事儿,必死无疑!就等武镇长大笔一挥签个字,明儿个一早就拉到镇上,一粒花生仁打发他上西天哩!”他狞笑着比划了个打枪的架势,“砰!”

  不是真有枪响,只是唐僧嘴里发出的枪声,却好像真有一颗子弹随那声音猛然钻进凤凰心里,她一哆嗦,两眼傻呆呆盯着唐僧,脸上早没了方才的愤怒,可怜的如同雨水淋花了的泥胎,浑身的骨头突然就散了架,她觉得自己就要瘫软在地化为乌有。

  唐僧暗暗得意,心想,这就是政治吧?嗯,政治这物件真是好玩!他似一只初次逮住老鼠的小猫,歪着头好奇地盯住凤凰:她站得离灯远,面孔有点模糊,脸被灯光映得黄黄的,闪着泪光,如带雨黄花。眼睛微微斜睨着,身子抖得像风中的小草。她奶子没有姑姑的大,圆鼓鼓地在她洗绡了的浅蓝布褂后一起一伏;腰儿很细,这样的小腰压到身子下,稍稍用点儿劲怕要弄折了哩。又端详她的下体,想象那裤子里会是何样一个屁股,那沟壑上是否也长满迷人的茅草?……只不知她让家旺开没开苞,还是不是黄花闺女?一想到家旺曾搂过这身子,亲过这小嘴,心里就涌起一股子怒气,有种想打人的冲动,打她?打郑家旺?还是打自己?他说不清。

  凤凰不知该去该留,痴痴地扭转身去,胸口一阵阵发紧,心里早没了主张。太岁,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就要被人拉到镇上一枪毙命了,像她在镇上看到的许大棒槌,后背插支长长的亡命牌,由民兵架着拖到河堤上,跪下,镇政府的武装干事小秦用盒子枪照他后脑勺上打了一枪。呯的一声,许大棒槌好像要窜起来逃命,身子一耸,一头扎到地上滚下了河堤,在乱草间扭曲了几下,就一动不动了。白花花的脑浆子摊在草地上,像拌多了辣椒油的豆腐脑……

  明天,自己的弟弟也会那样?!

  她双膝发软,仿佛自己的脑子已经像许大棒槌的一般崩溅得到处都是。她一时忘了身在何处,扶着门框一点点瘫坐在地,傻子似地仰望着满天繁星,她想哭,想笑,想喊,想抓过那可恶的弟弟痛打一顿……那晚的星星真多,真亮。它们一忽儿像娘责备的眼睛,一忽儿像弟弟求救的眼睛,一忽儿又像家旺绝望的眼睛……

  唐僧故作深沉地咳嗽一声,像在她耳边放了个雷子。她打个冷颤,一下清醒过来。扭头看到唐僧背衬油灯端坐如佛,似乎周身都在熠熠闪光。难道他就是能够救苦救难的菩萨临世?弟弟生死就在他翻手覆手之间?她身不由己,以膝当脚挪到唐僧跟前,搂住他的双腿哭求道:“唐队长,您是菩萨,您行行好,发发善心,救救俺弟弟吧。俺弟弟若有个好歹,俺也没法儿活啦。俺知道您一定有法子救他,只要您救下他一条狗命,您让俺干嘛都成哩。俺以后就是您的使唤丫头,伺候您一辈子还不行吗?”她仰着泪水纵横的瓜子脸,微微斜睨的双眼里满是乞求。

  唐僧感到了她紧紧挤在他腿上的两只奶子的柔软和温热,心也渐渐柔软温热起来。他有点手足无措,这张在他面前一向冷漠傲慢的脸,此刻是如此的绝望无助又楚楚可怜,让他好生不忍。他把脸扭向一边,看着黑洞洞的门外,觉得自己像趁火打劫的强盗,落井下石的歹徒,不折不扣的小人。他想搀起她,替她擦干眼泪,宽慰她几句,让她放心,太岁绝对罪不至死,自己方才是在逗她。可这生死大事也是开得玩笑的?非但会遭她披头盖脸一通臭骂,且再也休想赢得她的芳心。到嘴的肥肉,岂有让给他人之理?这是妇人之仁!罢!罢!罢!一不做二不休,不狠难得将军做,戏演到这份上,只能演到落幕,什么结局就只有听天由命了。想到此,他嘴里啧啧有声,做出十分为难的样子,支吾半天才说:“唉,俺也没办法呀,如今你弟弟的材料那是好多人签了名的,已经报到了镇上,弄不好现在武镇长已经签字了哩,哎呀,这泼出的水咋收回嘛?”

  凤凰不说话,只是更紧地抱着他的腿轻轻摇晃。

  唐僧仰面看着屋顶,做苦苦思索状,慢条斯理地说:“你知道武镇长和俺们家的关系,他马上就是俺姑父了,这是亲三分向,若太岁是俺家的嘛亲戚就好说啦,这样也就是武镇长的亲戚,这面儿武镇长肯定会看哩。”

  凤凰眼睛一亮:“您就说他是您的表弟成不?”

  唐僧摇头:“不成,不成,俺们家有嘛亲戚武镇长门儿清哩。除非……”

  凤凰见他沉吟不语,更用力地摇晃他的腿,催他道:“您说,您说,只要能救下俺弟弟,俺嘛都依您哩!”

  唐僧为难地嗦嗦牙花子:“俺说了你可不兴恼哩。”看凤凰狠劲儿点头,干笑两声,说:“除非,除非你是俺没过门儿的媳妇,太岁是俺舅子,这倒还说得过去哩。”

  凤凰脸腾地红了,松开搂着唐僧大腿的双臂,蓦然站起,鄙夷地横他一眼。

  唐僧冷冷一笑:“俺不是看你这样求俺,俺也想不起这招子。这不都是人急智生,为了救你弟弟嘛!哼哼,莫说你不情愿跟俺,俺还不情愿要你哩!怪只怪郑家旺临走再三托付俺关照你,俺这人从小仗义,向来为朋友两肋插刀。家旺就像俺亲哥哥,如今他回不来了,俺怎么能辜负他的栽咐,让你遭难受罪而袖手旁观哩?俺得对得起他,帮他照顾你呀。”唐僧说得自己率先感动的流下泪来。委屈而又气恨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叭叭地拍着桌子说:“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把俺好心当成驴肝肺,把送殡的当陪葬的埋了。哼哼,为救你弟弟这么个坏小子,俺堂堂民兵队长还得跟你成亲!想得美哩!不看俺家旺哥的面子,老子认识你姓字名谁?”他摆出送客架势,一付公事公办的样子,眼睛并不看凤凰。他从小就在夏家窝棚老老少少的呵护里长大,天长日久,感到自己就是夏家窝棚的救命恩人。没有俺老爹的死,哪有今天的夏家窝棚?你们这些人如今不知道在哪啼饥号寒或转世为人了哩。心里就总有高人一头的优越,特别当了民兵队长,这优越感也日增月长。看凤凰不买自己的账,还敢用看贼一样的眼光看他,傲气登时化做了怒气。

  凤凰极不情愿地扭转身,走不是,站不是,左右无措。

  唐僧看透了她的心思,故作同情地说:“俺看你还是抓紧买口棺材,给你弟弟准备后事的好,省得到时抓瞎。”顿了顿又说,“俺现在就正式通知你,明早借辆地拉车到镇上拉太岁的尸首,没人吃饱撑的给你家送死人哩。”

  唐僧声音不高,却像闷棍狠狠砸在凤凰头上,她僵在了那里。弟弟的小命如今就攥在了自己手里,不依唐僧,就没了弟弟,依他,有了弟弟,就对不起家旺,虽然都说他去了台湾,再也回不来了,她不信,不敢信,不愿信,那个笑模幽幽可亲可爱的郑家旺怎么可能回不来?可他到底一年多没有消息了呀!那里可是真刀实枪的战场,枪如林,弹如雨,枪子炮弹不长眼,啥事不会出哩?自己安能不顾弟弟生死而等一个毫无指望的人?临别那天晚上,他可是就说过这话:“万一俺这一去再也回不来,可就坑你一辈子哩。”莫非他真有预感,一语成谶了?

  两年多前的冬天,直到他参军临走的前一天,她才从高粱秸嘴里得知他参加了志愿军,约她夜里去夏家菴屋见面。消息似三九天响雷那般突然,看高粱秸一本正经,不由她不信。那个后晌她忐忑不安,盼着日落,盼着天黑,冬天天短,可那个下午她觉得像过了半辈子。傍黑,下起雪来,晚饭她喝了半饭稀粥,碗没顾洗,披了蓑衣就往外走。

  弟弟太岁从热气腾腾的粥碗里疑惑地抬起他的枣核脸,嘴巴上沾着一圈黄乎乎的粥,用筷子敲着碗急咧咧地问:“煞天墨黑的下着雪,嘛急事还往外跑?”凤凰头也不回地抢白道:“用你管?”

  夏家菜园的菴屋原是夏爷家的,土改分给了臭粪,园里有口带轱辘的水井,地平而肥,臭粪舍不得拿它种庄稼,依然种菜。但人们还是习惯叫那地方为夏家菴屋。春夏秋三季臭粪住在菴屋里伺弄菜地,霜后铲下白菜,拔出萝卜,菜园再无事干,就卷铺盖回家,只剩下空空的菜地和空空的菴屋。菴屋是泥垛的,一个供人钻进钻出的门洞和两个三角形小窗户。冬天门洞挂片草帘儿,窗户塞些干草,算是封了门。平日只有孩子藏猫猫才光顾那里,有时过路的憋急了也钻进去屙泡野屎,小小菴屋里既有枯草的干香也有粪尿的骚臭。

  雪静静飘洒,地上积雪已厚如锅饼,踩上去松软似棉。房舍树影映着雪光隐隐约约,一扇扇昏黄的小窗间透出安详和温馨。静静的街上除了新雪的清鲜还有淡淡的炊烟味儿,时有多事狗为显示自己忠心尽责隔着柴门吠叫。一犬吠影,百犬吠声,村里远远近近就响起大小粗细的狗叫。凤凰只想快点见到家旺,顾不得害怕,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村外,黑沉沉的夜空压着灰茫茫的田野,看不见河堤,那座鸡窝似的菴屋蹲在雪地里模模糊糊,海市蜃楼般若隐若现。

  菜园里寂似坟地,雪花落地的沙沙声如风吹枯苇。她在菴屋前用力跺跺脚上的雪,干咳两声,以期听到家旺的回应。里面没声响。她不敢进去,哈着冻僵的手倚着菴屋等候。

  里面响起一阵耗子爬过枯草的窸窸窣窣声,凤凰正自疑惑,那草帘突然哗啦一挑,冒出只手抓住她的胳膊直往里拽,她来不及叫喊,人已踉跄进屋。她听到家旺嘿嘿的坏笑,摸索着打他两拳:“你坏!吓死个人哩!”

  那夜,他们说了许多,说得什么凤凰却想不起来了,但有一点她牢牢记在了心里,那就是郑家旺说一定会回来娶他。她问:“要是你在队伍上当了大官儿,还会要俺哩?”家旺有些生气,说:“你把俺看成嘛人了?俺要是当了司令,就让你当司令太太哩!”她记得这之后家旺的手探进她的怀里,怯怯地抚摸她的奶子。她身上麻麻的燥热,心也飘荡起来,对眼前这个男人突然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渴望,渴望他整个人融化在她的身上。她紧紧搂着他,嘴贴在他耳朵上,吁吁带喘地央求道:“家旺,家旺,你这一走还不知嘛时回来哩,今天俺就把身子给你,俺就彻彻底底是你的人了哩。”

  家旺粗喘着,脸贴紧她的脸,她感到有热乎乎的泪在两张脸间润开。家旺手哆嗦着解开她的腰,又哆嗦着摸到她的私处。那只手好像在思索什么,就那样紧紧地贴在那里,让她抽搐,让她晕眩,一股热热的液体从她身下涌出,让她如同火边的雪人,渐渐化成了一滩热水。

  她急不可耐地解开家旺的腰带,当她一把攥住他的家伙时,竟然吓了一跳:这就是男人的鸡鸡?这么粗,这么硬?她激动的心咚咚直跳,紧张的没了主张。可她手中的家伙却突然抽搐起来,有股发烫的东西喷涌而出,一股,又一股,黏黏乎乎沾她一手。让她奇怪的是,之后那家伙就渐渐萎缩,越来越小,小成一根不易抓握的泥鳅。

  郑家旺蓦然间像从火炉里跳进冰窖中,紧搂她的胳膊慢慢松开,歉疚地说:“好凤凰哩,咱们还是等入洞房那天吧。万一俺这一去再也回不来,可就坑你一辈子哩。”

  浑身燥热的凤凰好似兜头淋了盆凉水,担心又怨恨地盯紧黑暗里那张看不见的脸。是不是他嫌弃自己?她失望地从他腰间抽回手,喃喃地说:“俺这身子是你的,心是你的,你放心去,俺会等你回来,家里的老人俺也会替你孝敬哩。”

  两人就那样轻声地言来语去,有时不说话,只默默拥抱在一起,彼此感觉着对方咚咚的心跳。

  雪就在那一声声心跳里停息,夜就在那一声声心跳里溜走……

  这个傻家旺呀!也怨自己,为什么那晚就没有坚持?难道命中注定自己和家旺的缘分就如此浅薄?最终要阴差阳错委身这个她不爱的唐僧?人命大如天呀!家旺那张瘦削的脸渐渐远去,她好像又看到了母亲那张灰黄苍老的脸,脸上浊泪纵横,叮嘱她好好照管弟弟,保住王家这条根儿……在这穷乡僻壤,多少姐妹为家中兄弟能娶上个媳妇传宗接代,不惜把自己嫁个瘸子傻子,以换亲方式换回个媳妇哩?自己为救弟弟,咋就不能舍弃一生幸福跟了这个小白脸子?也许这就是命!她冲着郑家的方向双膝跪地,咚地磕了一个响头,抹干泪水,回身膝行至唐僧面前,重又抱住他的双腿,带着哭腔说:“俺依,俺依您!”

  唐僧并不看她,洋洋不睬地说:“俺信不过你。你以为这是闹着玩?过后你返悔了,武镇长问起,俺咋说哩?俺那不是欺骗政府吗?到时俺可得跟着吃瓜落儿进班房哩。你知道俺和家旺的关系,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俺得对得起家旺哥的嘱托才是。其实,像俺唐僧现在的条件,嘛样的媳妇找不着?用得着捡人家的洋落儿吗?俺出此下策,还不是因为他临走时一再嘱咐俺关照你?家旺是个实诚人,他能忍心看着你吃苦受罪?就是他现在在这里,也会鼓动俺这么做哩!唉,算了,还是听天由命吧,传出去人家会说俺唐某人趁火打劫哩,那俺成嘛人啦?还咋混嘛?”

  凤凰急急地说:“是俺巴结您,高攀您,硬跟您,不怨您哩。万一郑家旺回来,俺会向他解释,怨不得你,是俺不想跟他了,硬要嫁你哩。”她哽咽着,“唐队长,您要信不过俺,俺眼下就把身子给您!只求您向武镇长求个情让他法外开恩,放了俺那不成器的弟弟!”她像个赴死的勇士,又似个疯子,起身脱衣解带。没等唐僧反应过来,已经赤条条地躺在了炕上。暗淡的油灯映着她瘦削的躯体;奶子翘翘的,两腿间一丛不甚丰茂的绒毛金光灿灿。唐僧下体像愤怒的蛤蟆腾地跃起,却依旧似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厉声喝道:“你这是干嘛?这是腐蚀拉拢革命干部哩!起来起来,穿上衣服,这成嘛啦?”

  凤凰呼地从炕上跳下,上前抓住他的手往炕边拖:“从今以后俺就是您的人啦,咋?您是不是嫌乎俺?”

  唐僧被她拉着往炕前走,嘟哝着:“不,不是,不是哩……”他木然地听任凤凰帮他解开裤带。裤子滑下去,他那不争气的家伙拨浪一下仿佛要跳将起来,将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好像身不由己地被凤凰拉扯着压在她身上,扭扭捏捏分开她的双腿,可他总觉得郑家旺就站在门口,愤怒地盯着他看,他浑身一战,骨头软了,鸡鸡也软了。他羞愧地从凤凰身上出溜下来,跑到桌下摸出酒狠狠灌了几口,把瓶子往桌上一戳:奶奶的,有肉不吃是傻瓜,想那么多干嘛,先把生米做成熟饭吃到肚里再说,爱他娘的谁谁!

  他摇摇晃晃扑到惶恐不安的凤凰身上,两手抚弄她的奶子,片刻下面就硬挺的像扞面杖了。垂涎多年一朝得手的欲火烧红了他的眼睛,他粗鲁地把她两腿大大地分开,搂定她的小腰,学着当年偷偷看到的爹与姑姑的样子,身下用力,随着凤凰一声惨叫,他的鸡鸡似被一只小手紧紧攥住了。一种征服者的骄傲让他兴奋不已。他重温了那年雨夜爬在姑姑身上时那种全身过电的抽搐,在她一阵痛苦的呻吟中获得了满足。他得意洋洋地站起身,看见鸡鸡上有丝丝鲜红,褥子上有缕缕血渍,明白自己开垦了一片处女地,他是她第一个真正的男人!自豪和责任一同从他心里油然升起。呵呵,想不到自己略使小计,就迫使凤凰乖乖就范,不然,在这场角逐中,自己还真不一定是郑家旺的对手哩。王凤凰从此铁定就是他唐僧的女人了!他有些心疼,关切地上前想替她擦擦脸上的泪水,羞臊难言的凤凰挡回他的手,把脸扭向一边,胡乱地抹了一把。

  他看凤凰匆匆穿上衣服,看也不看自己,脚步踉跄地跨门而出,有些自惭形秽,讨好地把胸脯拍得咚咚响:“好凤凰,你一百个放心,明儿个一早俺就去镇里,从今儿起太岁就是俺舅子了,俺和你一样心疼他哩,明天若保不下太岁,俺就不活着见你!”

  凤凰没回身,扶着门框略略点了点头,一晃,门外的黑暗就吞没了她柔弱的身影。

  杨柳回家见唐僧既得意又羞惭地站在炕前,不好意思地指指褥子上的血迹,没说话。浅绿色的织花床单上印着两三点花瓣似的暗红,杨柳当然明白,回头狠狠瞪着唐僧,照他脸上就是一巴掌,忿忿地骂道:“男人咋就没个好东西?下三滥!”看他捂住脸惊恐地直往后躲,问:“你真的把人家闺女给玩啦?人家可是没出门子的黄花大闺女呀!你让人家以后咋嫁人哩?传出去非但你民兵队长当不成,还得进班房,哼!”

  唐僧慌了,额上冒出汗来,结结巴巴地申辩道:“不是你叫俺……”

  “放你娘的屁!”杨柳恨恨地打断他的话,“俺叫你和她近乎近乎,顺水推舟做个人情,没叫你祸害人家吧?你这嘛大人了,懂不懂开玩笑?咋给个棒槌就认真哩?这下好啦,凤凰算是讹上你啦,你就娶她当老婆吧!”她不再理他,气哼哼地把那条染血的单子扯下团做一团,重又铺上一条。“还傻愣着干嘛?滚!睡觉去!”

  看唐僧缩脖搭脑像只铩羽而去的小公鸡,她有些不忍,觉得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不该如此吓他。

  那夜唐僧像偷吃了供果的小和尚忐忑不安,一忽害怕,一忽窃喜,不管怎么说,凤凰已经是他的人了,可若她明白过来反悔,跑到镇里告他一状自己岂不偷鸡不着反蚀把米?若郑家旺回来又该如何?这人可不是好惹的。爹死那年冬天两人去宋家集赶会,他只顾摇头晃脑看热闹,没注意就踩了许大棒槌的脚。那年许大棒槌方十七八岁,在宋家集已经威名赫赫,打遍全街无敌手了,镇上人见人怕,满街摊贩货铺如同他自家开的,张嘴吃伸手拿,不要钱还皮笑肉不笑地客气两句,要钱就拳头巴掌当钱花,惹恼了掀你摊子,哪个敢说半个不字?唐僧一看是他,拱手作揖连连赔罪。许大棒槌嘿嘿一笑,揪住唐僧脖领子把他提离地面,手腕一扭摔翻在地,一脚踏在他胸上逼他喊爷。唐僧魂飞魄散,战战兢兢正要张嘴,就见人堆里冲出郑家旺,上前先一个黑虎掏心打得许大棒槌躬腰施礼,又一个通天炮打得他满脸开花,在拉唐僧起身的同时又一个鸡蹬踹他私处。许大棒槌突然如鱼跃水面飞将起来,又重重跌落尘埃,满脸是血捂紧裆部打着滚嗷嗷怪叫。家旺则趁乱拉唐僧挤出人群撒腿就跑。后来许大棒槌扬言要带人血洗夏家窝棚,还说再在集上碰到郑家旺定打折他腿。可夏家窝棚一直未遭血洗,家旺赶集也碰上过许大棒槌几次,许大棒槌却装瞎充聋,咋咋唬唬指东吆西,只做不见。那两拳一脚的厉害许大棒槌肯定牢记在心,岂敢再当众丢人现眼哩?

  哪天郑家旺那拳头若砸在自己身上,自己是不是也会像许大棒槌一样来个四脚朝天?想到终有一天自己会被郑家旺当众一拳放倒满地打滚的样子他就不寒而栗,闭上眼就看见郑家旺对他怒目而视,那双眼让他心惊胆战。他把步枪顶上火放到炕头上,用被子蒙上头,迷迷糊糊且惧且喜地似睡非睡,听到鸡叫赶紧披衣下炕,背上大枪出了门。事既然到了这步田地,就走一步说一步,但愿他郑家旺如人所说,已经成了俘虏去了台湾,再也休想回到夏家窝棚。呵呵,有什么值当担惊受怕的?凤凰铁板钉钉是咱唐僧的!如此就得把样子做好做足,让凤凰相信,他确实为救太岁尽心竭力了,这救命之恩,她得感激终生哩。

  天还黑麻麻的,东天边上那颗启明星金灿灿亮得耀眼,徐徐得风像水一般清鲜,马颊河水泛着幽幽蓝光尚未苏醒,淡淡的薄雾仿佛凝固在了河面上。唐僧大背着枪,像个凯旋的将军走得斗志昂扬。皇天不负苦心人,到底开眼把凤凰送到了咱的怀中。他眼睛有些潮湿,仰面看着深邃的夜空,冲天抱拳,双膝不由跪将下来……

  凤凰自然更没睡好,趴在炕上哭了一夜。天麻麻亮就起来急急地梳妆,看着镜中红肿的眼睛,泪又涌了下来。她不知自己为何要打扮,为谁而打扮,一根辫子在她麻木的手间编了拆,拆了编,直到大天地亮才匆匆赶往唐家,她怕唐僧贪睡误事,弟弟的性命要紧哩。

  刚刚起床的杨柳看凤凰眼皮红肿,眼白里网满血丝,走路双腿有些外撇,明白她昨晚被唐僧弄破的地方还疼,赶紧一脸是笑地迎上前拉住她的手,格外亲切地说:“唐僧记挂这事,天没亮就去镇上找武镇长啦。真是难为他了,没见他给谁办事这么上过心哩,这也就是你凤凰吧。”又劝慰她道:“你也别太挂心,他既然去了,武镇长肯定会给他这个面子。你不知道,武镇长待他像亲儿子,对他可器重哩。”

  凤凰鞠躬谢了,辞了杨柳,不慌不忙地到堤上等唐僧。那儿是去镇上的必由之路。

  天已经凉了,河水蓝得像天,清凌凌一眼见底儿。堤上的荒草泛出片片褐黄,水中的蒲草叶梢已经干枯,中间窜出根根棕红色的蒲棒,硬硬的直直的,骄傲的仿佛足以横扫天下。朝霞漫天的清晨,景色亦如晚霞如火的黄昏,让她不禁重又想起郑家旺。那年黄昏就在这河堤下,家旺第一次拥抱了她,并趴在她耳边说出了那句让她幸福至今的话,他们拉过钩,发过誓,这才多长时间呀,家旺走了,回不来了,自己也因弟弟背弃了誓言,委身他人,家旺有知,会咋想?定会骂自己背信弃义,是个轻浮放荡的贱女人哩。她后悔自己的第一次没有献给家旺,却让唐僧夺了去。要是家旺不去当兵,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他定会有办法救弟弟,他有文化,法子多,跟武镇长也熟。怪只怪自己命苦,怪只怪家旺福薄,怪只怪弟弟不争气,逼迫姐姐不得不以贞操和一生幸福换他一条小命。还不知自己牺牲了清白能否救下这个不长脸的东西哩。想起还关在村部的太岁,她流下泪来。

  太阳已经很高了,阳光灿灿地照在蜿蜒的大堤上,不时有燕子贴着堤面飞掠而过。高高的蓝天上,有云雀在叫,叫声凄婉得如同孩子细碎的哭声。

  凤凰走到河边,折枝蒲棒拿在手中把玩,突然就想起了昨夜的事,唐僧那东西似乎和它差不多,她吓了一跳,这么大的玩艺儿昨晚插进她那地方又钻又捣,怪不得现在还有些胀疼。她明白,从那刻起她就不再是黄花闺女,而是女人、娘儿们了。她曾偷偷地听老娘儿们说起男女之事如何美妙,如何受用,如何让女人欲死欲仙,又如何让人来过就夜夜思想。她曾十分向往,盼望那天早早来到,躺在家旺怀里尽情享受。她终于让男人来过了,可这男人不是她以心相许的郑家旺,而是令她讨厌的唐僧。记忆里留下的只有当时的无奈、壮烈、屈辱和至今未消的疼痛,并没体验到她们说的丝毫快感。让一个男人把蒲棒一样的家伙插进体内又捅又顶,趴在身上饿猪抢食似地乱咬乱拱,有何快乐可言哩?又想不知唐僧这会儿见没见到武镇长,武镇长会不会给他面子。她听人说武镇长和杨柳相好,唐僧是杨柳的继子,也就是武镇长的继子,想不会驳他的面儿,那弟弟就有救了哩。

  凤凰拿着蒲棒一会儿在脸上摩挲,一会儿又在手中团揉,扯下毛茸茸的蒲毛儿捏在手里吹,看那蒲绒子在阳光下银闪闪地缓缓飘舞飞升,像群小小的精灵。想自己若能和这蒲绒子一样轻盈多好,可以随风飘荡到任何地方,最好能直上青天,看看天上是什么样子,总会比人间好吧?也许自己还能飘到朝鲜,找到家旺……

  临近晌午,她看见一个背枪的人远远走来,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儿,脸烫滚滚的。他终于回来了,这一刻,她不知自己是该喜该忧,她本想迎上去,就像一切都不曾发生,不曾,她还是以前的凤凰,只属于郑家旺的王凤凰。可一切都如这马颊河的水,流走了,还能流回吗?她蹲在堤上,捂着脸委屈地哭了……

  她听见脚步声愈来愈近,满怀期待的抬起脸,看到唐僧背着步枪,八字步匆匆如飘地走来。昨晚,就是这个男人看了自己光光的身子和羞人的私处,而且还……她害臊地抹干眼泪,脸冲河,装没看见。直到他喊她才不得不起身,两腿有些别扭地走前两步。唐僧伸手想扶她,她拨拉开他的手,怯怯地问:“咋?”

  唐僧没回答,上下打量她,想找出她哪儿不舒服。她脸红了,红得娇美。唐僧看看她的脸,又看看她的腿间问:“是不是那儿……”凤凰打断他:“不干你的事儿。说,事办的咋样?”

  唐僧喘口气问:“棺材买没?”

  凤凰听问两眼发黑,两腿一软就往下倒。

  唐僧赶紧抱住她大声说:“俺是说没买就甭买啦!”

  凤凰气得擂他胸脯几拳:“你想吓死俺?有说话这么大喘气的吗?”唐僧趁机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她推他一把:“别没脸没皮,给人看见臊死啦!”

  唐僧说:“大事是没啦,可还得关他几天,得让他改造改造。”

  “咋叫改造哩?”凤凰担心地问。

  “就是由民兵押着干几天活儿。”唐僧轻松地解释道。

  夏家窝棚并没谁想置太岁于死地,毕竟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呀。看他被民兵押着嬉皮笑脸地扫街,气也就消了。有唐僧他们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想他以后也不敢坏到哪儿去哩。

  杨柳委托王六婶向凤凰提亲。凤凰没爹没妈,由叔叔做主,叔婶巴不得攀上这门好亲,忙不迭点头应承。

  婚礼订在了阴历十一月初八。

  那年唐僧十九,凤凰二十。

  高粱秸得知凤凰要嫁给唐僧,风风火火地擂响凤凰家的门,大着嗓门质问她为何变心。“俺哥不会死,更不会当俘虏,他一定能回来,你得等他哩!”高粱秸说着声音就哽咽了。凤凰哭了,咬紧嘴唇一言不发,她不想实话实说,她说不出口。她只央求高粱秸等家旺回来转告一声,说自己对不起他,“今生俺王凤凰做不了他的女人,来世一定当他的媳妇。”高梁秸看凤凰抽抽嗒嗒哭得十分伤心,抹把泪恨恨地去了。

  杨柳用从镇政府拿来的旧报纸把屋子裱糊一新,又给两人各做了一身洋布外套。结婚那天村里人都赶来看热闹,武镇长也带了那几个以前在夏家窝棚搞过土改的同志来送贺礼——铮光瓦亮的洋瓷花脸盆儿;毛绒绒印着牡丹花的大毛巾;包着漂亮油纸异香扑鼻的洋胰子,让没见过世面的庄稼人羡煞。

  王六婶促成这么好一对姻缘自觉功高盖天,坐在上首席大声说笑。太岁那天也穿着一新,像有了仗势,挺着胸脯笑嘻嘻地跑里跑外忙着替姐夫姐姐劝酒。

  婚礼办得俭朴热闹。但人人都注意到凤凰一直耷拉着脸子,红肿着眼皮欲泪不泪,都说闺女害臊,她这是高攀了,咋会不高兴哩。凤凰低垂着头不敢看人,她生怕人们看出自己的心事,以为那心事夏家窝棚老老少少无人不晓,都在为她抛弃家旺另结新欢而鄙夷万分哩。

  村里人都夸村长后娘当得好,就是唐僧亲娘在也不过如此。阎王媳妇对得起鱼阎王,对得起聋奶奶,对得起麦苗儿,更对得起夏家窝棚的乡亲哩。

  听人们七嘴八舌说杨柳的好,武镇长高兴,他喝杯酒站起来宣布:“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上级已经批准了我和杨柳同志的结婚报告,我们春天就要结婚啦!”

  大家鼓掌叫好,纷纷端起杯来敬武镇长和杨柳,都说这真是天作之合。

  那天武镇长喝高了,唐僧也喝高了。唐僧脸孔红似鸡冠,端着酒杯歪歪斜斜地一把抓住武镇长的手腕,口齿不清地说:“武叔,你,你真想娶,娶俺姑,姑姑?俺不干哩!”

  大伙和杨柳都吓了一跳。杨柳赶紧冲上来夺他的酒杯。他边挣扎边叫喊:“除非你发俺一把跟你那一样的匣子枪!不然,不然……咋说,俺也,也,也是个队长哩,你得发给俺,发给俺!”杨柳松口气,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把掌:“你以为你还是孩子?从现在起你可是有媳妇的人,是大人啦!”

  武镇长把酒杯重重地墩在桌上,豪爽地说:“好,我答应你!谁叫我是你叔又是你领导哩!不过,再过些日子你就得叫姑父啦。哈哈。”

  没过几天,武镇长话复前言,亲自把一支带有精制木套的德国匣子枪拍在了唐僧手上。那木套可以安在枪后当枪托用,威力顶挺小机关枪哩。唐僧喜得合不拢嘴,感到自己这才真的像个队长了,想当年刘保长那么厉害,也没能挎上这样的盒子枪哩。别上这家伙,心雄胆壮,万一郑家旺回来讨要凤凰或因此大动干戈,这家伙自然会替他说话,不怕他郑家旺不服哩。

  杨柳拍着他的脑袋瓜子笑骂道:“没良心的东西,一把枪就把姑姑给卖啦?!”

  唐僧嘿嘿地笑:“反正武叔不给枪俺也拦不住你,不要白不要哩。”

  不久,武镇长和杨柳结了婚。婚后杨柳并没离开夏家窝棚,依然当着村长,只是隔三差五地或她去镇上送货上门,或武镇长来此登门采购,此乃夫妻秘事,无需细表。

  太岁扛起了唐僧那杆老“三八”枪成了民兵,晃荡着枣核脑袋,神气活现地在街上昂首阔步,从此就理直气壮地吃住在了唐家。

  凤凰得知武镇长的通信员早随刘邓大军南下了,见缝插针,央求杨柳给武镇长求情,让太岁补了镇政府通信员的缺儿。

  这匹野马驹子终于上了笼套,凤凰长舒一口气,把心放回肚里。谁承想惯于惹事生非的太岁到了镇政府并没收敛,非但一枪打了个他极不想要的媳妇,还效仿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和镇上一丫头上演了一出月夜私奔的闹剧,差点把小命扔在千里之外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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