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阳光明媚,空气新鲜。邢布利德老大夫的精神舒畅,坐在桌子前,打开药典,又研究上了血液病理,寻找着降服再生障碍性贫血症的途径。
“咚!咯」咚!”随着门声,门外传来询问:“这是邢老大夫的家吗?”
“是呀!”邢布利德的老伴答应着,推开了门:“他正好在家,进屋吧!”
一个中等身材,四十上下岁的中年陌生人走进了屋。他双眼深陷在眼窝里,暗淡无光,两腮瘦得无肉,险色又黄又白。他站在那里,身子骨就像百货公司橱窗里摆着的衣服架子。谁都能看得出来,这是位久患重病的人。
陌生人进屋看见老大夫,双眼蓦地放出一股少见的希望之光,惊喜地说:“老大夫,就靠你救我的命啦!”
“坐!坐!”邢布利德热情地让坐,微笑着问:“你是哪儿的?”
“我叫张贵荣,是阜新市第二医院搞后勤工作的。”他接过额尔得胡倒给他的茶,喝了一口,继续说:“我不敢到医院去找你看病,怕给你找麻烦,就偷偷地打听你的家住在哪儿,我在县城里绕腾四、五天了,鞋底磨去了一层,总算没有白跑,看见您了!”
“牛鬼蛇神”是不准许给人看病的,即使患者在医院找到邢布利德,他也看不了病,也许还会给老大夫加上莫须有的罪名,这个人想得周到,会办事啊!萍水相逢,老大夫对张贵荣颇有好感,关心地问,“你得的是什么病啊?”
“肺癌!”张贵荣说着,从衣兜里掏出来一打子诊断书、化验单来。
1967年7月,沈阳诊断:肺癌瘤!
1967年12月,天津诊断:肺癌肿!
1968年4月,北京确诊:肺癌!
癌!癌!癌!这是个最不好战胜的恶魔;这是个荒凉可怕的禁区……
“来,我给你看看。”
邢布利德给张贵荣切脉,细心地检查完后,那长长的寿眉,忽闪了几下;那双善目,放出了犹犹豫豫的光。他倒背着双手,在地上轻轻地转了两圈,脸上布满了愁云,发出了低低的长叹……
“老大夫,老大夫!”张贵荣见邢布利德心里犹疑,愁云满面,着急了,“我长得就是该死的病,多少大城市医院都看不了啊!不过,我像信神佛一样,偏信着您老人家了,死马当活马医,就是治不好,死在黄泉,您也给我治过病,我也会感恩的!”
邢布利德沉思不语。
“老大夫,您救的不是我张贵荣一条命,救的是我一家八口人的命啊!”张贵荣掉下眼泪,哀求声凄凄惨惨,撕人心肺。
一家八口人的生命?邢布利徳慢慢地拾起头,用询问的目光,十分不解地看着患者张贵荣。
人常说:大丈夫有泪不轻弹,看来张贵荣确实到了伤心处……
张贵荣幼年丧母,十六岁结婚,不久失父。在生活的道路上,他是个屡遭不幸、多灾多难的“苦命人”。
家里有爱人、一个儿子、五个女儿,共八口人。在单位,他干工作兢兢业业,是一把好手:下班回到家,帮助爱人喂猪喂鸡,烧火做饭,顶着星星莳弄菜园子,吃苦又能干。虽然他一个人上班挣钱,家里人口多,可夫妻和美,劲往一块使,汗往一处流,日子过得还挺充裕,是个甜甜蜜蜜的小家庭。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正在两口子过得劲劲的时侯,张贵荣病了。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长灾的。开始,张贵荣没有往心里去,找大夫看看,吃点药片子挺着。挺着,挺着,他胸疼得受不了啦,一透视,肺部有瘤。这会儿他毛了,跑到沈阳、天津、北京一看,傻眼啦,他得的是肺癌!
癌!癌!谁能治得了癌?癌就是“阎王爷”,它叫你三更去,谁敢留你到明天哪1他像一个被判处死刑了的人,从北京丧神失魄地回到了家。
他像被五雷击中了头顶;他像被高山压住了胸口……他躺在炕上,精疲力竭,爬不起来了,也不想爬起来了,活一天算一天吧,消磨那不知道有多长,还有多短的时光……
一家人的脸上罩上了愁云慘雾。他那恩爱、辛勤、纯朴的妻子,惊慌失措,心里咋盘算也没有一条缝。他得了人人听了都害怕的癌症,这个家不得散架子吗?大女儿オ十四、五岁,能帮她做什么呢?小女儿オ三、四岁!一共六个孩子,她一个妇女怎么拉扯,用什么养活他们呀?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恐怕也不好办啊!唉,这些还不懂人事的孩子,你们的命好苦啊!
忽然,她又想起来了,光这六个孩子吗?自已怀孕七个多月了,再过一个多月又该生了。天哪,这不又是一个受罪的小东西吗?生下来的还顾不过来,不知能不能叫她们活下去呢,没见面的就不能要了,说啥也不要了。她决心要把腹里的孩子弄掉,便在院子里半人高的小园子墙上,打鸡撵猪,故意的在墙上墙下来回跳,使劲地跳……她累出了汗,蹦酸了腿,可孩子就是不早产。她愁了,一夜之间竟愁出几根白发来……
她的主意拿定了,心成了铁块儿,说出天上开红花,也不能让腹中的小生灵存在。一早晨起来,她把烧火钩子绑在根细长的木杆子上,迎着“嗷嗷”叫的北风,来到了家门前的大杨树下。她举起木杆,让火钩挂在干巴树杈上,双腿一蜷蜷,杨树杈“嘎巴"一声脆响,断了下来。她“扑通”闹了个大屁股墩儿,她接连钩断了七、八个干巴树杈子,墩得她心肝肺都直疼,可腹部仍没有什么感觉,她向后捋了捋蓬散的头发,喘了几口粗气,又看见一个胳膊粗细的干巴树杈子,这个干巴树杈比以前钩断的都高一些。她心里想,粗点的、高点的树杈子好,往下墩劲儿大,就看这一回的了!
她稍歇了一会儿,眼睛盯准那个树杈子,运足了力气,举着杆子使动往上一蹿,铁钩子准当地钩在树杈上。她又蜷起腿铆劲儿地往下一坠,“嘎巴”,大粗树杈子断了,她什么也不知道了,地上汪了一滩血……
妻子醒来了
守在妻子身旁的张贵荣,用心疼而又带责怪的口气说:
“一早晨你去钩那玩艺干啥,一对双胞胎小子扔了!孩子扔了就扔了吧,差点把你自已的命搭上,多悬哪!
妻子有气无力地说:“你病成这个样子,活的顾不过来,还顾……”
她没有再说下去,可张贵荣全明白了。怪不得昨天她在园子墙上,来回的跳啊蹦的,是为了把孩子弄掉啊!唉,自己得了绝症,别说这对双胞胎,就是跟前这六个孩子,也够个好老爷们养活了,她不把肚子里的孩子弄掉,就更没有活路了。他理解了妻子,温和地说:“我是担心你有个好歹呀!”
妻子的嘴唇抖动着说:“你若是真的走了,我也喝点药跟你去。唉——这帮孩子一个顶用的没有,我可怎么过的呀?”
张贵荣的脑袋“嗡”的一声,她,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啊?他知道妻子是个性格倔犟,说到哪儿做到哪儿的人。我们两口子一道儿走了,双眼一闭,啥也不管了,那六个孩子咋办哪,谁养活他们哪?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两口大棺材,六个孩子哭爹娘,无人照管,凄惨的景象啊……多么可怜哪,没有父母的孩子将是多么可怜哪!他咬了咬牙,不能留下孩子们活受罪,死也要死在一块儿,要把他们全带走,把他们带到另一个世界去……咳,我那五个女儿,像五朵美丽的花;我那独苗苗儿子,清秀又可爱。他们是自己带到人世来的,正活得生龙活虎。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爸爸要带走他们呀?不,不能把他们带走,那干的是灭绝人性的事呀!一个当爸爸的,怎能想这种事!我,我成了浑人,我是个大浑人哪……
张贵荣躺在炕上,整天胡思乱想,病情一天比一天重。
妻子确实是个刚强人,在炕上没躺几天,就爬起来又里外忙活了。
这天上午,妻子从外边回来,脸上突然挂上了一丝微笑。该有一年多了吧,孩子大人总见她愁眉苦脸的,今天是怎么了呢?
张贵荣心里十分纳闷。
妻子走到他的跟前,一笑说:“这回我可打听到一位神大夫,啥格路的病都能治,癌也能治,你赶快看看去吧,肯定能治好。”
原来,妻子方才在商店,听到一位老头和一位妇女这样一段对话:
妇女问:“三叔也来啦,这二年你的腰腿疼没犯哪?”
老头回答:“没有,那年老大夫给我两副药,吃过就去根了。”
妇女赞佩地说:“老大夫真有两下子”。
老头胡子一撅,“何止有两下子?那是神大夫啊。你知道吗?我亲眼看见的,一个腿疼走不了道的半大老头,用担架抬去的。人家上手扎两针,吃副药,不到煮一顿高粱米饭的工夫,老头下地走道了,这不是神了吗?我亲眼看见的,有个肝硬化浮水的老头子,肚子肿得跟吹足气的猪吹泡①似的,透明发亮。那人叫谁说都完完的了。人家老大夫一顿药,硬给攻回去,啥病没了,这不是神了吗?我听人家说,一个病人都装棺材里了,老大夫一副药,活了。这不是神大夫吗?……”
老头说得眉飞色舞,嘴里直冒白沫。张贵荣的妻子一听,这个老神医可真能耐,忙插嘴问:“这个老大夫能治癌症吗?”
老头看看她,白楞了她一眼,倔不登地说:“人家是神医,神医,啥癌不癌的,啥病都能治,伸手没有好不了的病,知道吗?”
“这老大夫是哪儿的?”
“阜新县的。”
“叫啥名呀?”
“哎呀,邢布利德,提起他的名字谁不知道啊,你这个人好像没得过病似的,连邢布利德都不知道。” 老头又损了她一句。
她挨了老头损,不但没生气,还觉得十分高兴,急急忙忙地跑回家,把这件事告诉给了张贵荣。她催促说:“反正你现在还能走,快上县里找邢布利德老大夫看看吧,要是好了,那可是大喜啊!”
张贵荣架不住妻子的耐心撺掇,心也活了,抱着生的希望找上了门。他眼泪汪汪地说“老大夫,你治的不是我个人的病,救的是我们全家人的命啊!”
世界上,不分种族,不分民族,可以说人是最有感情的高级动物。听完了张贵荣的讲述,邢布利德老大夫的胸中,像涨潮的大海,一层大浪过去,又一层大浪飞来。患者的信任,不,是患者全家人的信任,鼓起了他冲向癌区的信心。他忘记了自已的头上还戴着“牛鬼蛇神”的帽子;他忘记了自已没有给人看病的权力,是个被“专政”的对象,否则……他只知道,治病救人是他一生的天职:他只知道,哪里是病魔的禁区,他就应该出现在那里……这位老蒙医,人们敬仰的雄鹰,又果断的展翅,向癌区飞去。
邢布利德扬起长长的寿眉,颇有信心地说:“好吧,明天你来取药方。”
送走了张贵荣,老大夫根据药典和验方,加上自己多年的临床经验,足足地琢磨了一下午和一个夜晚,给张贵荣开出了第一个药方。等张贵荣把药抓来,他亲手给配好,制成了蜜丸。
张贵荣服药一个月了,病情没见好转,可也没有往坏处发展。
邢布利德觉得是个好兆头,这说明药力见效,把病控制住了.他又在原方上调整了两味药,增加了两味药,加大了药剂量,让张贵荣继续服药。
四个月过去了,张贵荣病情好转。
六个月过去了,张贵荣觉得没什么问题了。
八个月过去了,张贵荣彻底康复。
张贵荣死里逃生,真是拣了一条命,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他拿着四彩礼来看邢布利德老大夫,他进屋放下东西,不管老大夫同意不同意,就跪倒在地,给老大夫磕了个响头,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干佬!”
在那“四害”横行的日子,在那“家不家纲上划,亲不亲线上分”的年月,谁愿意认一个“牛鬼蛇神”当干佬呢?
然而,工人出身的张贵荣,知道谁最可受,谁最可亲,他甘愿做老大夫的干儿子,为有这样一个当“牛鬼蛇神”的干爸爸而欣慰。
现在张贵荣早已退休了,正在家里欢度幸福的晚年,他的孩子们都早已成了家。他不知从哪里听说的,笔者正在写邢布利德老大夫,便特意两次赶到笔者的家,恳求说:“邢布利德老大夫就是我的亲爹呀,是他叫我活到现在的。丁作家,可千万万把我的事写上,哪管我掏点钱也认可呀!”
笔者被他的诚心感动了,只好为他专门开辟了这一节。
不过,这里要告诉读者的是,邢布利德老大夫救了张贵荣的命,却给自已惹下了祸!
① 猪吹泡:地方土语,猪膀胱。